姐姐的故事

作者: 崽崽

姐姐的故事是她婆家的事。

门当户对

姐姐嫁去的人家,家庭成分也不好,资本家,开锯木厂的,虽说不高端,厂子倒是很大,剥削好些工人。

没人看得起我们家。我们家庭成分是地主;但我们又很穷,姐姐出嫁时,我们住透风漏雨的草棚。姐姐被看中是因为漂亮,白、高、挺,走街上回头率极高,我多次看到男人咚的一声撞电线杆一溜瘫地上半天动弹不得。我回家抱怨姐姐,妈妈很高兴,说,人家不看姐姐看你?!

说姐姐被看上,并不是说她婆家有多好,大家一样穷。被看上是人家不嫌我们家庭成分。当年最看不起成分不好的人不是工人、贫下中农,而是成分不好的人看不起成分不好的人,像今天看不起穷人的是穷人自己一样。姐姐嫁过去,是被看不起的,受很多委屈,我们两家几乎没来往,这话不说了。后来婆家七个子女都嫁娶了,算是尘埃落定。家婆在某年过年聚会时,对所有子女说,全部亲家,只有你们大嫂才是门当户对。

姐姐受表扬,高兴,转告给我,我不以为然。我没有这种血统观念。要说门户,他们与我们不对,我父亲是教授、银行家,与他们不搭界;更不搭界的是,我父亲参加过黄花岗起义,他们吴家没人敢干这事。

一封信

我下乡当知青不久,收到姐夫一封信,劈头盖脑,说我姐姐到他家,不是处女身云云。我怀疑事情重大,第二天扒一辆载木料的卡车回海口。奇怪的是母亲对自己女儿是不是处女不在意,她骂女婿不该给妻弟写信,他小,他小懂什么呢!我十八岁,确实不大识事。母亲又说,他想离婚,想都别想!可见我们家的处境多么无奈。

这事对我没啥影响,回海口,我会到姐姐家看看,与姐夫打个招呼。

我倒是对姐姐第一个恋爱对象印象深刻。那时母亲刚被遣送回乡,草棚是新的,四周种很多湘妃竹。那个男人来,走在高高长长的塘堤上时,我们倒吸冷气。他是个小男人,身高不超一米六二,多肉,可以说是矬子;脸是“豆腐皮”,土里土气。他该土里土气,他从临高县来的,临高离海口有一百多公里。

我们兄弟仨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来人毫无退让之意,靠在湘妃竹上狠狠瞪我们。听说他是海军新盈修船厂的,当然不是现役军人,是职工,工人阶级。只要有工人身份,他足以一比三与我们展开斗争。

斗争在院子里无声地激烈地进行,姐姐在草棚里不出来。她可能不愿让那男的来,他自己摸来,可能还有莅临的感觉,没想到造成这僵局。姐姐终于气鼓鼓出来,一声不吭走上塘堤,“豆腐皮”跟在后头匆匆地走着。我们发现,男人是经过一番打扮的,所有扣子都扣上了,一直到领子上。脚上穿皮鞋,不合脚,像过年上街的孩子。

我对姐夫的不满不在意,对多肉的矬子太在意了。姐姐与他交往,是被斗争斗倒的一种映像。姐姐就这样在婆家赖下了,生下俩女儿,增添被人讨厌的原因,一年又一年,姐姐就这样过来了。

骠悍人生

阿定是三姑的儿子,大学毕业好久找不到工作,全族人焦急。他外婆(我姐姐的婆婆)想起来说,你们问问,大兴公司总经理是姓陈啵?你们太公三兄弟,最小的弟弟生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各生三个男孩,听说有当总经理的……三姑一脸媚笑问儿子,你去看看?阿定说,你都不认识他,我去看什么?!阿定父亲的话音拖得很长,他说,你自己的工作啰!阿定说,急什么?我不急,你们急自己急。消息传回来,老总正是姓陈,咱海口人。众人推老人家去说情,老人家不肯,说自己连陈总的妈都没见过。可毕竟孙子的前途事大,外婆拗不过,去了。不料陈总十分客气,说了太公三兄弟好多事情。陈总说,我们集团公司,岗位多,他要做什么?外婆说,刚毕业的懂什么,你栽培!陈总说,我们公司的规矩,从基层做起,先吃点苦……

刚开始阿定在街头搞调查,看大家爱吃什么菜,一月上饭馆几次,每次消费多少,等等。他不耐烦,自己填,一会儿就填完。阿定开始不听经理招呼,顶撞项目经理说,我做这个?你问过陈总没!他这样说,项目经理有点怕。不是所有人都怕,不久有人嘲笑他,能忍的阿定都忍,后来忍不住了,冲人喊,你想不想我开除你?有了一句就有第二句,有时同时对付左右两个,开除开除,统统开除。

陈总托人给老姨传话说,你孙子这样闹,他不走我走了。外婆把话转女儿女婿,父母责怪阿定。阿定大怒说,是吗,是吗?陈总说的!你们看,你们看看,我明天打他!父亲说,你你你,他他他。全不成句。姐姐刚好在场,只得帮心,口气拖得好长,说,阿定,阿定,咱席短屈脚,你凭什么打人家?阿定不服,说,不打他,我起码要吐口水唾那老的,陈总问我要做什么,她说我什么也不懂……

报复与警告

在我们这里,老公藏女人,老婆想到的是带上亲戚姐妹,把女人羞辱、痛打一顿作为报复及警告。三弟藏有女人,他老婆阿霞哭哭闹闹感动不了家里人。大家认为,吴家四兄弟,生的全是女儿,吴家这支系绝了。说不定三弟这女人能为吴家带个男崽呢!说真的,三弟有几个钱,没个男孩没得继承。没人为阿霞出气,她来找我姐。我们父亲得平反,如今我们是烈属。我姐的头有点大,以为她可以骂杀这对男女。阿霞带个口袋,我姐不在意。他们在露莎餐厅找到那男女,两人正从舞池退下来喝可乐。阿霞不说话,举起口袋往女的头上砸,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口袋破了,里头装的是一只四脚小板凳。三弟要打老婆,被他嫂嫂拦开。姐姐告诉我这事,夸口说,我不去,阿霞非得被老公打死不可!

俗望的秘密

三弟与阿霞离婚。不是真离婚,阿霞不闹,默许这对男女就行。三弟的应对措施是卖掉新盖的楼房,给阿霞十六万元,封她的口了事。

阿霞刚拿到钱,三弟几起官司中的一件判下来,他用住房抵押贷款,欠银行的钱不还,银行来收房子。钱不多,三层一百八十平方米估价六万。阿三藏女人穷折腾,又好脸,其中曲折谁都不知道。律师看得实在太合算,自己盘下来;想想于心不忍,找到阿霞说,你把钱给我,房子我退还你。阿霞算计一番,觉得划得来,要赎回,向大伙儿借钱。我姐姐借她一万,过两天知道全族人家没人肯借钱与她,便让阿霞把一万元钱退回来。

姐姐告诉我时,我问,她不是有十六万吗?

姐姐说,是啊,她手头最少有十六万。她可能想着十六万留给女儿读书吧。两个女儿。

律师的老婆月月来收房租,过几年把房卖了,得三十六万。

阿霞我见过,真应了胸大脑小这句话。可是他们这一族系的人不是每个都胸大呀。

真正的爱情

什么叫爱情,真的说不清。

三弟封住老婆的口时,已经在人生下坡路上。其中一件事,一个福建石狮女人抱一孩儿来找他,说孩儿是三弟的。事情可能有,三弟常到石狮做生意。兄弟姐妹一拥而上,看孩儿是男是女?女!再扒开看,女!女!!家人一哄而散,说,不认识你找的人。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暗中通消息,石狮女人在街头藏匿像狩猎的人,终于抓住负心郞。三弟阻挡一阵,挡不住;石狮女人奶小,眼大要钱。

内地人看不起海南人,叮嘱有女不嫁海南人;海南女人恨内地人,说内地女人抢咱老公。这话有点委屈三弟藏的娇,这娇是内地人。他们真正过日子时,三弟身无分文。兄弟姐妹以为三弟要鸡飞蛋打。三弟鸡不飞蛋不打,准备生崽!大伙儿聚在奶奶处等消息,又是女儿,大家一哄而散,红糖姜水也不送。过后社区的神生日,行符纳福什么的,三弟的前妻来凑热闹,大家客气,新娇没人招呼。大伙儿以为新娇要走,她不走。大伙儿说,不知她贪三弟什么?!

看起来人发达与否,靠的是运气,世上没本事这回事。当年三弟发财,是天让钱过路,像秋风扫落叶,挡也挡不住,扫也扫不完。现在三弟在自己小弟那里磨蹭,帮些小忙。小弟不让他帮大忙,钱多的事,小弟不放心。我姐夫退休后也在小弟处帮忙。小弟有很多小店小铺出租,我姐夫负责水电收费。姐夫想到三弟困难,让他帮点忙,匀点小钱给他。我姐不高兴地说,他拿钱跑了你赔!世事让人感叹。当初三弟发财时,小弟还懵懂,脸上生癣不敢叫哥哥给钱买药水。

大伙儿打赌,哪天新娇一定要走。女儿已经上大学,她还不走,看起来不走了,她没有走的资本。当初呢!当初她不走?姐姐说,三弟一张嘴,长得漂亮,看来是迷住她了。

我想不管男女,能为长相漂亮、嘴甜舌滑而终生相处,他们之间一定有不为凡人所知的深深的爱情。

没人能懂得爱情。可能三弟与他的新娇同样不懂。

爱情只能做不能说。

无缘无故的恨

姐姐中学时给我讲过他们班的暴力事件。一男同学长得极丑,被人嘲弄,天长日久,终于拔刀,戳在对方肚子上。姐姐结婚,她家有一个极抢眼的男子,姐姐解释说是自己丈夫的弟弟,就是中学那位捅人刀子的同学。看看,姐姐怎么摊上这事呢!

其实,姐姐没有什么不对。家家都有一个风水尾——一个跟不上趟的儿子。吴家四个男孩,其中有三个个个身材高大,皮肤白嫩,眉清目秀,尤其是鼻子,高而且俊,像刀切的一样。那位风水尾呢?天昏地暗不算,还矮矬、鼻头圆、嘴大唇厚,怪不得同学死也要笑他两嗓。

姐姐还是摊上事了。她在院子晾衣服,风水尾蹲地上修单车,姐夫从弟弟身边走。姐姐看得清楚,风水尾突然跳起来,手拿着齿轮往哥哥头上扣。姐夫头上血流如注,他用手擦脸上的血拿到眼前看看,发起疯,一拳把对方打倒在地,然后居高临下一脚脚往下踩……姐姐上前拖不住,眼看风水尾真要收摊,好在大伙儿赶来把事情止住。

姐姐吓坏了,问姐夫,什么事?我眼见的,没什么事呀!

姐夫不答。

这事不得了,本来有仇,今天又如此打他,你防得住吗?她耐下心,家翁、家婆、三弟、四弟、大妹、二妹、三妹一溜问去,仇只能解不能结是不是!有什么事,该道歉的道歉,该赔钱的赔钱,你们大哥放不下面子,我放得下是不是!姐姐又吓大伙儿说,两兄弟啊,两条人命啊!没人回答她,大家接着异口同声说,你问大哥。姐夫的回答是大吼,别管我们家的事!

姐姐没办法,问风水尾。风水尾不说话,看也不看她。

姐夫七十二岁脑梗而亡。

至今,姐姐不知道二弟与她老公结的是啥梁子。

钱是最大骗局

我们家有一块地,被没收又还了回来。我们兄弟给姐姐一份,统一起屋,每人出资五十万元。姐姐与两个女儿敲簸箕倒筐,凑到三十五万。她向老公借。姐姐有充足的理由:父母分财产女儿没份;按现在的讲法,各家怕女儿闹,给点钱意思意思,海口没人给女儿分地的。外家兄弟非常体贴姐妹情啦。姐夫不领情,姐姐被姐夫奚落一番。姐姐学姐夫口气,全是我听惯的海口腔:合船漂,合屋漏,等等。姐姐还要说下去,我说,得了得了,我不听。姐姐为难,四处奔波,终于凑足所需的钱。

弄一年,房子建好,第二个月全租出去,姐姐每月得租金六千;出租房归姐姐管,管理费两千元,加上退休金,姐姐每月有一万多的收入。这都不算数,重要的是姐姐有一幢三层楼传世,把姐夫重重打压下去。

三年后姐夫去世,姐姐让两个女儿清理姐夫钱财,清出可用的钱八十六万。

大女儿汇报,妈,八十六万……

姐姐唾一口,呸!

两个女儿呆呆的。

好一会儿,小女儿说,爸爸真是?

大女儿说,就是!

我姐姐说,行了,钱你们分,各人好自为之,别再跟我说钱的事!

永远的债务

姐夫的病说突然也不突然。他在公共汽车上觉得抬不起脚,下午觉得不上医院不行,就去了。给老婆的存折,里头有三万元,他说,任你用了。第二天我去看他,还谈笑风生的。第三天姐姐来电话说,你姐夫不行了,不能动,不能说话。姐姐跑上跑下八方联络,累得说不出话,把姐夫恨得要死;好些天过去,不见他死,心疼非常。看姐夫微张着眼睛,她在他耳边大声嚷嚷,有什么话,你说呀!我站一旁,对姐姐说,姐夫好像动了动俩指头。

姐姐一愣,说,就是了,彬彬上大学,他说要送她两千元……

轮到我一愣。彬彬是他们的外孙女,离家上大学已经三个多月。没给!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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