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复向前
作者: 汗漫一
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香港,罗便臣道,许地山寓所。
下午两点,周俟松把庭院门前的奥斯汀牌轿车擦干净,发动。丈夫许地山没从二楼书房下来,她看看手表,抬头喊:“地山——时间到了——”仍无回应,她就走进寓所,噔噔噔噔上楼。
自一九三六年九月离开燕京大学,受聘为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许地山与家人、保姆共六人,居住于此。一楼有客厅、厨房、保姆卧室,一间客房,住过梁漱溟、陈寅恪、熊佛西、徐悲鸿等数十位旧日友人,或友人介绍来求助的陌生者。他们来香港讲学、谋职,或中转去昆明、重庆避难,一概由许地山与周俟松照应。二楼是卧室和书房。五年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周俟松,成为丈夫和孩子的专职司机。许地山不会开车,善于开玩笑、开车门,掀起长衫下摆,坐在副驾驶位置,抚摸一缕山羊胡子,说:“夫人掌控大局,在下无忧无虑矣。”或者说:“副驾驶位置就是副职嘛……”周俟松不言,盯着盘旋曲折的山路,嘴角有笑意波纹般荡开。车子开往半山腰上的香港大学,或去浅水湾一带某个社团、学校、寺庙……
许地山每天的日程,周俟松稔熟于心。
——早晨八点,去香港大学上课,讲“中外宗教对比研究”“社会学”“中国文论”“离骚”“西方文学经典鉴赏”等课程,每周共计约二十小时。中午十二点回家,午餐,去书房内的小床上休息。下午两点,参加社会活动,例如去宋庆龄主持的中国福利会、保卫中国同盟,商议募捐抗战物资、救助贫困儿童等等事宜,或再去香港大学开讲座,进图书馆查阅资料、记卡片、写论文。他像上紧了发条的钟,充满倒计时般的紧张感。
——傍晚,他会在七点前回寓所,与家人、保姆围桌进餐。时常有客人出现在餐桌上,他举着筷子和酒杯,招呼客人“吃吃吃吃”。扭头,见两个孩子周苓仲、许燕吉跑到院子里与邻家孩子踢毽子、扔皮球,就大叫一声“我来了”,扔下筷子、酒杯,一头冲进孩子们的欢乐里,又踢又扔。客人愕然,与摇头叹气的女主人对视一眼,共同哈哈大笑。
——晚上,八点进入书房阅读。九点,去孩子房间探看。他们可能正等待父亲到来,指导排练《岳母刺字》《三岔口》等等剧目,孩子的床铺就成了小舞台。周俟松听见丈夫弹奏琵琶的声音、孩子的诵唱声,长久不绝,忍无可忍,从楼下客厅或卧室走过来提醒:“该睡觉了,孩子们。”许地山就孩子般紧跟周俟松,抱琵琶,扭头与一儿一女做鬼脸:“睡觉,别误了明早的功课。”躺在妻子身旁,许地山及时以各种方式赞美,比如:“嗯,香,怎么回事?”周俟松回答:“窗台上有花盆,庭院里也那么多花,自然有香气了。”许地山说:“那些花,总会凋谢,六妹则不同……”在周家排行老六的周俟松,心脏一下子软得像云朵、蜂蜜,面色绯红。床头墙壁上的镜框里,嵌着许地山写给妻子的“爱情公约”:“一,夫妇间,凡事要相互忍耐;二,如意见不合,在说大声话之前,各自离开一会儿;三,每日工作完毕,夫妇当互相给予精神和身体的愉快;四,一方不快时,另一方当使之忘却;五,上床前,当互省日间未了之事及明日当做之事。”行文肃穆中不乏俏皮。条约下方,用小字标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六日,于印度”。那一年,许地山第二次去印度游历,为筹划《印度文学》《佛藏子目引得》两部书而收集资料。途中,他写出代表作之一的中篇小说《春桃》。此前,二月初,在广州度假期间,因许地山散漫不羁,两人吵了一架,周俟松去码头向乘船启程的丈夫挥手道别,转身抹眼泪。许地山在甲板上看见这场景,一路痛悔反思,遂有这封特殊的情书寄回北平,被周俟松珍视终生。一九九五年,她在南京去世,床头仍悬挂这一镜框。

——凌晨四点左右,许地山悄悄起床,轻手轻脚到书房,揿亮台灯,开始散文或小说写作。台灯旁,有一尊泰戈尔白色瓷像。一九二六年,许地山三十二岁,在牛津大学宗教学专业获得硕士学位后,与任教于伦敦大学的老舍拥别,回国途中,第一次去了一心向往的佛教圣地印度,拜访泰戈尔,并获赠诗集《吉檀迦利》《新月集》和白色瓷像。后来,他将诗集转赠郑振铎,鼓动他翻译为中文,出版后造就了风靡南北的“泰戈尔热”。正是在泰戈尔的激励下,许地山编写了中国第一部《梵文字典》,树立起中印文化交流史里的个人形象:津梁与舟车。许地山认为,白昼是学问的养父,夜晚是文学的保姆。若落雨,更令他兴奋异常。从晚餐开始,门外若雨水缠绵,周俟松就明白,丈夫将会有新作在凌晨萌生,遂小声招呼两个孩子,不要去打扰突然沉默、走神的父亲。天色大亮前,许地山一般写两个小时,再躺到书房小床上,稍微眯一会儿。
——早晨七点,他出书房,哼着闽南小调冲澡、刷牙,吃饭,下楼,八点去香港大学上课或外出交流……
这一日,许地山上午和中午的行程,与往常无异。此时,下午两点已过。
周俟松噔噔蹬蹬奔上二楼,推开门,见丈夫仍躺在小床上,头枕一张《大公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忙俯身呼唤:“地山啊!地山——”她又扭头朝楼下保姆哭喊:“阿姨请医生啊!先生快不行了啊!快啊!”许地山微微睁眼,低语:“我累了……累了……你负责啊……”周俟松忙回答:“我负责!我负责!”两点一刻,待医生赶来注射强心针,许地山已辞世。周俟松将《大公报》从丈夫脖颈下轻轻抽出,看到他在一张新闻照片上用钢笔画一个大大的叉号,像批改一道错题。照片上,汪精卫在南京接受日本人赠送关于富士山的巨幅风景画,满脸媚态。旁边,是另一张巨大照片:一群中国少年军人在进行刺刀训练,小钢盔闪烁光芒。两张照片,如此冲突、对立,大约也激起许地山内心和脑血管中的波澜,再加上长期的愤懑、劳累、疲倦,导致早亡,终年四十八岁。这一年,周俟松四十岁,两人已有十二年的婚姻史。儿子周苓仲十岁,女儿许燕吉八岁。
下午三点,宋庆龄身着黑衣踏入许地山的寓所,双手捧一个小花圈。她是第一个上门吊唁的人。客厅里,那一个诗人、小说家、翻译家、学者,躺在刚搭起的灵床上,一块巨大白布覆盖灰色长衫。宋庆龄鞠躬,与周俟松握手、叮嘱:“节哀、珍重……”她俯身亲了亲两个孩子的面颊,缓缓转身出门。她看了路边那辆很熟悉的奥斯汀牌轿车一眼,副驾驶位置很空虚,再也没有一个山羊般的人微笑着朝车窗外挥手。吊唁者陆续前来。众多花圈涌来,充满小院,溢出到门外的罗便臣道上。
次日,八月五日,香港半岛各地区均降半旗志哀。中午十二时整,远远近近的钟楼和公交车辆汽笛鸣响两分钟,惊飞起屋顶上、树丛中的小鸟。全香港都知道了:一个影响中国文学尤其是香港现代文化面目的人,走了。香港大学礼堂,许地山遗体告别仪式在此举行。王云五、叶恭绰、梅兰芳、陈君葆、陈寅恪等故交,垂首立在祭奠者阵容最前面。梅兰芳最醒目,玉树临风般,戴一双白色手套。即便天气炎热,一个青衣演员仍需呵护双手。上海沦陷后,他隐居香港,仍难以隐匿自身的光辉。香港太小,街头游荡着各种政治背景的间谍、特工、记者。灯红酒绿间,各种秘密和流言蜚语在酝酿、勾兑、发酵。这一年的年底,香港也将沦陷,梅兰芳随即回上海闭门不出、蓄须明志,已经是许地山不知晓的事情了。此时,一千多名师生及香港四百余家社团代表、中小学生,从香港大学礼堂漫延到门外广场。未能来到现场吊唁的徐森玉、胡适、茅盾、郑振铎、老舍、陈寅恪、冰心等等,请人送来花圈,以花朵的形式,围绕一个落花生般的人——花朵垂落后,果实于黄土中生成。许地山笔名为“落花生”。一副副挽联垂满礼堂,造句精工,情志鲜明。
许地山遗体前最醒目的位置,并排摆放着周俟松送的花圈、宋庆龄送的花圈。前一花圈上写着“夫且安息,妻定负责”,后一花圈上写着“赤子之心”。
二
一九四一年五月四日,下午三点半,香港大学,陆佑堂演讲厅。
许地山走上演讲台,见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馆长陈君葆、英籍教师法郎士等友人,并肩坐在听众席前排。彼此点头致意。听众除本校学生,也有新闻记者、其他大学中学的学生。
来港后,许地山所作演讲三百余次,规模各异,大到一个露天广场,小到一个幼儿园教室。凡有邀请,他一概允诺,悉心撰拟提纲。他对周俟松解释:“能对一人、千百人有所触动,就有益家国。”听众对象不同,有教师、中学生、各类教徒信众、官员、家庭女性、文学协会会员、僧人,等等。涉及主题缤纷繁杂,有“儿童文学的意义”“学习国语之重要”“情感与文学”“中国文字的命运”“高尔基逝世五周年与香港文学现状”“正义与人道”“保卫中国之责任”“宗教与政治”“鲁迅先生的呼吁”“作家的责任”等。他平素话语不多,一旦开口则势若冰河解冻,庄重与谐谑并存,故能引发听众兴趣。每每涉及时事与国难,屡屡有激烈言辞汹涌而出。常见一些戴墨镜的听众在场,神态诡异。某日,家中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听筒内,有陌生的男低音发出警告:“先生,讲话要控制火候,免得引火烧身。”许地山回答:“我不怕,你大概怕了罢?!说出名字来!站到我家门前来!”
这一日,许地山演讲的主题是“五四运动与今日中国青年”,《大公报》等报纸有预告,故座无虚席,部分听众站在走廊或窗外。许地山一直心率过快,低血糖症也时时困扰他。他与周俟松开玩笑:“我是有情人啊,心跳不寻常。我是苦涩的中国人啊,请六妹加一块糖。”此时,喝一口周俟松提前准备的糖水,他便开始演讲。
“今天,是五四运动二十二周年,中国面目大变,与这一场运动有关。我们请来德先生和赛先生,就不能让这两位先生轻易离开。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那一天,我是燕京大学三年级学生,走在游行队伍前列,长发飞扬,穿一双拖鞋,高举红旗,的确是一番愤怒模样(笑声)。正是这模样,引起街头围观者中一个女学生的注意。十年后,她成为我的妻子,不容易(笑声)。由此可见,两个青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相遇,很重要,决定了他们之间故事的走向。在座各位先生、女士,与自己爱人的相遇,或许是游轮、咖啡馆、酒吧、茶坊,那就一生比较惬意(笑声)。当然,你们或许就相遇相识在这一演讲厅,那么我就参与了你们的命运,希望将来有一杯酒给我喝(掌声)。当然,你和爱人的相遇,也可能需要等到未来,比如谈判室、战场,那就注定一生与家国兴亡相联系。”
寂静。许地山停下来,又喝一口糖水。演讲厅后排坐着一绿衣女子,许地山认出来,是入校两年的中文系学生张爱玲。旁边,坐着医学系学生炎樱,身着粉红色上衣。这一绿一红,在校园里形影不离,出现在此时此地,许地山有些意外。她俩对政治话题不感兴趣,埋头功课,成绩优异。许地山、法郎士曾为张爱玲颁发奖状和奖学金。张爱玲拿着奖学金就去做了十几套衣服,半日换一套服装,引人瞩目和热议。
许地山曾在这一演讲厅,就“中国人的服饰与命运”开讲座。那一日,张爱玲、炎樱也来了,坐最前排,各自穿着金色、玉白色的旗袍。“女子的发型、服饰,自古至今变化不大,长发是古代女子为了盘起来作为垫子顶起水罐,发饰是女子作为奴隶的标记。现在的项链、手镯,都是由锁链演变而来。”女生脸色普遍阴下来。“新时代女性穿裤子,留短发,是男女平等的标志。”女生脸色骤然明亮起来。“女性解放,要从衣服开始,穿男性服装便于工作和自立,若沉溺于服饰的性感和艳丽,则与古代女子处于男性玩物地位,有何不同?”议论声嗡嗡响起,如野蜂飞舞。讲座结束,在走廊,张爱玲和炎樱向许地山鞠躬问候。炎樱问:“先生一贯身着长衫,便于工作否?”许地山愣一下,笑了:“嗯,问得好呵!看来,对我观点持有异议?我再思考一番,不宜草率结论……”
张爱玲在一年后亦即一九四二年回上海,以新锐作家面目进入文坛。所作散文《更衣记》,回应了许地山演讲中的观点:“目前中国人的西装,固然谨严而黯淡,遵守西洋绅士的成规,即使中装也常年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打滚,质地与图案极单调。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单纯这一点,我就不愿做一个男子。”在小说《茉莉香片》中,她这样塑造言子夜教授的形象:“言子夜进来了,走上讲台。传庆仿佛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传庆这是第一次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瑟的美。……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显出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传庆的原型即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言子夜的原型即许地山。她把“许”字拆解、转化为“言子夜”。在一个激烈而宽阔的长者身上,张爱玲表达了对缺失的、理想化父爱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