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书
作者: 胡性能我们生活过的刹那,
前后皆是暗夜。
——佩索阿《阿童尼花园里的玫瑰》
刹那
此刻,阳光灿烂。我站在云南省澄江市帽天山古生物化石博物馆外面的空地,隔着抚仙湖蔚蓝色的镜面,眺望着对面的笔架山和玉笋山。春天的风吹拂着,空气干燥,无形的气流刮过附近返青的山岗,让人联想到急速流逝的时间。脚下的岩层里,镶嵌着寒武纪时期无数被定格的生命,它们也许在若干年后的某天会被挖掘,重见天日,也许会永远尘封在岩层里。五亿三千万年啊,想象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漫长时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个巨大的数字下逐步缩小。身后,是那座形似草帽的绿色山岗,它看上去低矮、柔和,不显山露水,是云南的群山中极为平凡的一座。然而那座山却隐藏着五亿三千万年前的生命之谜,是一本被翻开最初几页却有待进一步破解的生命之书。我的身侧立着一块巨大的花岗石,从右到左,竖排着九个大字:地球生命摇篮帽天山。这是启功先生题写的字,名字下方还雕刻了他的印章。我将手指轻轻触摸上去,试图感知启功先生以及雕刻师曾经留在石头上的体温,可我触摸到的却是坚硬和冰冷。时间的坚硬和冰冷。
花岗石是一种古老的石头,它虽然与玄武岩同属岩浆岩,但在岩浆喷发的时候,它位于地下,质地因此比喷出地表而形成的玄武岩坚硬得多。它的主要成份是二氧化硅,夹杂有铁、镁、石英、长石和黑云母等矿物,色泽因而各不相同,有红色、黑色、黄色、青色和花白色,每一种颜色又可细分为十数种。我就曾在一块巨大的青色花岗石上看到过浓缩的星河。但我不知道这块雕刻着启功体题字的花岗石从哪儿运来,又是形成于多少万年前?但我知道,由液态的熔浆到凝固的巨石,需要时间的加持,它的温度一点点降低,质地却变得越来越坚硬。触摸着它,我知道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对抗得过时间。时间快速又缓慢,它执著、坦荡,有着这个世界最充足的耐心。回头望着身后的山头,我有些恍惚。在那里,有人剥开了岁月累积的层土,剥开了五亿三千万年的浩渺时光,让我看到封存在岩石里的那些摇曳多姿的生命,这种体验让我感到虚无而又感伤。望着无尽的天空,那种身体在一点点缩小的体会是如此强烈,以致我担心自己很快会缩小成一粒尘埃,消失在春天的大风中。
此刻是上午十点,太阳在我身后升到了一定的高度,大地沐浴在它日复一日的光辉之中,近乎永恒的照耀,仿佛掩盖了一切秘密。蔚蓝的天空中,一架灰白色的飞机无声滑过,就像一条数亿年前从我脚下的大地深处游过的昆明鱼。昆明鱼是已知最古老的脊椎动物,它的生命在数亿年前的某一瞬间被固定,并被时间的岩石封存,成为生命之书上的一个名词。视野的尽头,那架由南向北划过天际的飞机已经很小,小得像一只纳罗虫。随着它越飞越远,它在我的视线中变得虚幻、飘忽,最后像一个尖针大小的光点,左右摇晃,最终消失在远方蔚蓝色的天宇中。天空又恢复宁静,它空阔、通透、不含一丝杂质。如果不是目击者,不会有人知道在几分钟之前,有一架飞机划过我头顶的上空,就像奇虾、澄江始帚虫、抚仙湖虫、中华微网虫……它们来过这个世界,自由穿行于浩翰的大海,用生命留下痕迹,最终却消失在无尽的时间里。此刻,视野中远去的那架飞机已在另外一片空域,将天空巨大的腹部拉开,后面是隐匿在光线中的群星。如果我此时置身于另一颗星球回望,视野中的地球同样会显得微小、无足轻重。想到这里,令人悲观。天地之间,其实有一只手,它左右一切,又改变一切,像神灵和魔法师的手,那只手就是时间。
帽天山下,南北横亘着的是我国储水量位列前三的淡水湖——抚仙湖。一百八十亿立方的湖水,至今仍然保持着一类水的品质。曾经,我站在湖边,看阳光照射在湖水里,十多米的透明度,让你觉得它有力量清洗干净世界上所有的灵魂。此时远距离眺望,它平静得有如一块巨大的蓝色镜面,映照出天空的一角。湖泊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望着那片碧蓝的湖水,我感到世界的广袤、永恒和宁静,当然还有人类的渺小与生命的短促。葡萄牙诗人佩索阿说:“我们生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也许只有站在帽天山上,与那些数亿年前的生命同处一个空间,你才能深深体会到佩索阿之所以能成为一流诗人的原因。对时间奇异的感知、体会、把握、领略和绝望,的确会帮助一位诗人打开灵感仓库的大门。我脚下是埋藏得更深的岩石,这里面还有许多被定格的生命仍在沉睡。博物馆里,展示的是已经被发掘出来的古生物,包括三叶虫、先光海葵、八瓣帽天山水母、奇虾,以及外形像一支郁金香一样的奇妙足杯虫……它们种类繁多,姿态各异,看上去像是时间天幕上闪耀的星光,微弱而又执著地照耀着史前的漫漫长夜。
人类
据说,地球上最早的生命出现在三十八亿年前。从亲缘关系上说,这最早出现的生命,它不仅是地球上数十万种植物的先祖,也是地球上四千多种哺乳动物、八千多种鸟类、五千多种爬行动物、三千多种两栖动物、两万多种鱼类以及一百三十万种无脊椎动物的先祖。一条长达三十八亿年的生命长河,起始之地只是一个肉眼难以看到的史前生命。它就像是格拉丹冬雪山上的一滴水,在往东流淌的途中,汇集了万千河水,慢慢变多,最终形成东方最大的江河。所以,我常常把长江看成是万水之宗,看成是东方大地每一滴水的精神教堂。如果从空中往下俯瞰,随着距离逐渐拉远,长江水系图看上去极像在帽天山下发现的怪诞虫化石。尖细的尾部有如发源地,呈椭圆形的头部有如融入大海的江宽水阔,而它长条形的躯干两侧生长的叶足,从高空往下看,是多么的像雅砻江、大渡河、横江、岷江、乌江、嘉陵江……如果我们将这张水系图看成是地球生命演化的图谱,那么人类在这张图谱中出现得最晚,像运河,自然的痕迹少,人为的痕迹多。
作为智慧生物,人类比地球上其他动物对寄居的这个世界更迷恋,也更为好奇和更具破坏性。我们从哪儿来,又将去到哪儿?人类一直试图穿过时间的黑幕,看到自己的源头,看到格拉丹冬雪山上的那滴水。但时间的大雾弥漫,人类身后的时光也一片混沌,有时他们仿佛看见了什么,但定睛一看,却又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的处境,就像盲人摸象,有人觉得它是一堵墙,有人觉得它像是一根粗壮的柱子,有人认为它是一根绳子,还有的人认为它像一只簸箕……中世纪以前,人们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也是全部天体的主人。那时的人们,囿于自身的见识,坚信大地是与天空对立的另一级。十四世纪,但丁创作的叙事长诗《神曲》,说到月亮、太阳以及木星,说它们像忠诚的仆人那样,簇拥着地球这个宇宙的中心。
人类本来可以乐观地坚持这种观点,并幸福地生活下去。但不行,众口一词中,总会有先驱者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因为除了人,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种动物试图了解生命所包含的一切秘密。人类执著、坚韧,他们不断试错、犯错,也不断地纠正错误。对于地球中心说,以往人们以为是真理,但哥白尼的出现,改变了人们固有的认知。他提出的日心说,虽然大逆不道,却最终颠覆了人们以往的认知。人们认识到,在地球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宇。这个发现令人绝望而又无助。自人类主宰这个世界以来,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哪怕这种探索充满了痛苦和悲剧的色彩。哥白尼的追随者,意大利思想家乔尔丹诺·布鲁诺为了宣扬日心说,甚至付出了生命。可是对于人类来说,布鲁诺的死是划时代的事件,它意味着人类从情感上超越了对地球的感激,克服了万邦来朝的天朝心理,学会了把目光投向更高远的天际,这是了不起的进步。于是才会有数百年后,人类迈出走向太空的重要步伐:1969年7月,阿姆斯特朗代表人类登上了月球;1971年12月,人类的探测器首次抵达火星表面。当人类站在另一个星球回望寄身的地球,不禁悲伤地发现,在茫茫天宇里,有着浩翰的海洋、雄浑的大山和繁茂的生命的地球,看上去也只是一粒微尘。
相对于之前主宰地球的生命,人类的非凡之处在于,他们既好奇地将目光投向广阔的外部世界,同时也充满激情地开启了对微观世界的探寻。但相对于用视觉便能够捕捉到的天宇中的群星,微观世界的探寻更为困难。但人类并没有因为碰到困难就停下脚步,他们一直努力,想看到肉眼无法看到的微观世界。很显然,人类的这种努力得到了上苍的眷顾。1674年,荷兰人列文虎克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光学显微镜,原本肉眼无法看到的微观世界终于清晰地呈现出来。通过显微镜,意大利化学家阿伏伽德罗发现了分子;接下来又有科学家发现了比分子更小的原子、中子……如今,人类已经发现了比中子还小的夸克,也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人们还能发现比夸克更小的物质单位。但就拿夸克来说,虽然它无法用肉眼看见,也无法触摸和无法感知,但当它在显微镜中不停被放大,人们竟然能够从这个最小的物质单元里,看到辽阔的天宇和灿烂流淌的星河。
茫茫宇宙中,人类对空间和时间的探寻,卑微而又崇高。那情景,有如一个文盲,决心要读懂帽天山下厚重的生命之书,尽管上面的文字他都陌生,但他却执著地破译着这本生命之书上的每一个文字、每一个标点,以及书中所隐藏的丰富含义。对生命的探寻来说,人类身上的确体现了生如蝼蚁却有鸿鹄之志的悲壮。因为相对于数十亿年的地球历史,人类的历史的确短暂如刹那。哪怕是从一百七十万年前云南元谋人的出现开始算起,人类历史在地球的生命史中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间。刹那的人类历史,在宇宙无垠的时间里,也许只相当于物质世界里的原子或者夸克。然而,正如在细小如夸克的物质中,也隐藏着浩翰的天宇,如果我们用时间的显微镜观看,我们也依旧能够看到一条人类历史的长河在眼前奔涌。如果我们再深入,在时光深处的黑暗中,就像帽天山下重见光明的轮盘水母,以及蠕虫、软舌螺、小舌形贝……人世这短促的刹那中,其实也有着无数让人感慨的世事沧桑。
寒武纪
1859年,英国伟大的博物学家达尔文出版了对后世影响极深的著作《物种起源》,对于生命的探索来说,达尔文的这个发现有如神启,丝毫不亚于中世纪哥白尼创立的日心说。我们今天知道,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每一点发现,都来自于他们对传统的背叛和颠覆,来自于对旧有认知的外溢。离经叛道,历来是人类通向真相和未来的重要途径。今天,我们在谈到十九世纪人类最重要的三个重大发现时,由达尔文创立的进化论名列其中。达尔文,这位在小学时被老师认定他将平庸度过一生的中等学生,像基因突变一样,因进化论学说的创立,一下子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完成了从平庸到才华横溢的伟大“进化”。
在《物种起源》一书里,达尔文第一次放弃了上帝创造世界的观点,开创了生物演化史上的新纪元。他认为,生物进化是物竞天择和渐变的过程,物种的细微变化,经过长时间的积累,就会导致新的物种不断出现。《物种起源》的形成和发展以自然选择和变异为动力,通过新物种的不断产生,生物界出现了由低等到高等、由简单向复杂演化的趋势。的确,十九世纪中叶的古生物学、地质学、胚胎学、比较解剖学以及细胞学所提供的丰富证据,支撑了达尔文的这一观点,也让他信心十足。但是,寒武纪生命的大爆发,却似乎颠覆了他的理论。
今天的人类,对地球四十六亿年的历史进行了代际划分:天文时期、太古宙时期和显生宙时期。当地球的历史进入显生宙时期,最重要的标志便是生物的全面爆发与繁荣。
如果翻开地球这本大书,寒武纪不仅是显生宙时期这一章节的开端,更是生命这一章节最重要的内容。也就是说,地球的历史自寒武纪开始,进入了显生宙时期。在此之前,地球上一片死寂,没有因动物的存在而引起的喧哗与骚动。可到了寒武纪,仿佛是一夜之间,地球的海洋世界里出现了生物的“群体暴动”。节肢动物、腕足动物、蠕形动物、海绵动物、脊索动物纷纷登场,曾经寂静无边的地球从此热闹非凡。今天,我们置身的这个地球,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动物,追本溯源,都能够在寒武纪找到它们各自家族的始祖。
但是,不同种类生命的突然出现,也给人类带来了困惑。1882年的某一天,达尔文在日光下,长久地凝视着一块三叶虫化石喃喃自语,他一脸疑惑,脑子里涌出十万个为什么,他想不通,像三叶虫这么复杂的动物怎么可能密集地出现在寒武纪的地层中?三叶虫是生活在至今两亿多年至五亿多年的一种早已灭绝的原始节肢动物,它的形体扁宽,背面正中突起,背上有两道纵沟,把背部身体纵分为三叶而得名。曾经,人们也把寒武纪称为“三叶虫时代”,因为在寒武纪地层中,至今发现的动物,没有一种生命像三叶虫那样丰富和繁多。
按照达尔文的生物进化理论,既然寒武纪地质中有如此清晰具体的三叶虫化石,那么它进化之前是什么呢?它的前世、前前世又是什么呢?达尔文渴望能够看到一条三叶虫一路进化过来的链条,来对他的理论作有力的支撑,但他显然没有寻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他痛苦地说:“为什么我们没有发现成千上万的过渡类化石埋藏在地壳中?”的确,哪怕是到了今天,哪怕是作为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的秘密仓库帽天山,人们也没能发现三叶虫的“前世”。众多生命为何在寒武纪突然暴风骤雨般出现,达尔文到死也没有解开这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