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水的畏惧与想象
作者: 玉珍太平洋
我似乎闻到了海的气味,但在这之后,我们的车还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我们来到海边,太平洋海岸,漫长的海岸线消失在雾中。巨大的海就在面前,但看不到全貌,海雾使边界充满无限感,方圆几里的空气都被它的呼吸所影响。那些被制作出来的材质坚硬的巨型蜘蛛趴在那儿,浓雾中仿佛具有生命力,也许突然间它会朝你爬去或纵身一跃进入海中。阴天的雾气湿重、沉默,冒着凝重的寒冷,像一个威严的装置艺术,往上看它是连接天空的,但天空看不见,往下看它是深渊,深渊也看不见。从远处看没有尽头只有雾,而这头,它直达我们内心,我们的内心也深不见底。
一片海大得像能将一切吞噬,它就是个悲痛的奢侈的液体城市。2017年冬天,当我站在海边,在太平洋岸边,巨大的海气弥漫至半空,遮挡了天空,也遮挡了这个城市,它的液态平衡着大陆,像一种庄严使大地稳固起来,一切在它的涌动中被掌握,整个周边城市的喧嚣都不如它的海面,一种无形但强大的存在感,吸收、镇定着一切,使海雾跟着所有人走向全世界,走向街道和他们的家。
就算它一动不动地进入最强宁静期,它的气浪也在影响着岸上的一切,那就像它的磁场在养育和晃动那弱小生存的摇篮,它的庞大使它的咆哮难以靠近。站在阴天黑色的石头上,觉得整个人已经被大海吞没,雾气像大海一样浩瀚、雄壮、悲烈,如果是晴天,强硬的蔚蓝和深蓝会显得更加深邃、明亮且严峻,带着不可靠近的奥义,将人笼罩在那压抑又疯狂的敞开中。那无穷的海面仿佛有巨大的吸力,你光是看着它都觉得要被吸进去。
当你闭上眼睛,海就是一种想象,一个仍在远方的东西,你接近的只是水。凝望是我与它唯一的联系。当它不动时,像块最大的固体,古老的一片水的世界能构成一种气象,而一瓢水可被随意使用,一滴水就会消失,在凛冬它是冰,在阳光下它甚至像火。水与水连接时才产生力量,它是怎么成为那么无穷的一个东西?
当你凝视它,它就移动到你的四周将你包围,但现在大海在我体内。它用难以言喻的感觉使人连接了大地的伟大。现在它又是一种情感。
海是你触摸不到的,你只能触摸到水。当你看到大海,就像你看到了所有你能穷尽的一切,它仿佛也在发散它心灵的力量与内在的影响力。我们在它的皮毛上活着,一艘巨轮看上去庞大坚实得仿佛能碾碎一切,但当它开始远航,就仍像是在海的皮毛上蠕动的小虫子。
而另一种说法是,我们又实打实地破坏过它,深入过它的内心,进入了它的肌体,掌握过它的部分习性,利用过它,游戏过它,浪费过它,甚至残害过它。我们对永远无法完全战胜的对手怀着复杂的心情,这里包含着敬畏与恐惧、爱与赞美,以及背叛、剥夺、臣服……
离开太平洋
我们离开了太平洋,离开这个强势的抽象的液体庞然大物,去附近的饭店吃饭。
当你离开大海背着它而去,与背离任何事物不同,就像背着整个大海的重量和雾气,以及那巨大的眼睛和一张喷出咸味的嘴。就算你已经离开很远了,那种海的气场还在压着你的后背。
直到我们走进了一家店。
走进那儿才像走进了人类世界,那儿尽是卖鱼的人们,有嘈杂的说话声,朴素地欢快地交流,热火朝天地吃饭,以及从食堂冒出的闪亮的灶火。到这儿才有些烟火气,有些地气和人气。同时有鱼腥味儿,海产的鲜香与鱼干的咸香。
那些鱼都是从海里面捞上来的,你想象不到那片海里面生活着什么,它的黑暗里简直应有尽有,很多人靠着那片液体的宇宙生存,他们已被大海那庞大的气场熏得麻木了。
坐在一家店的门口,我们等菜,我走出店门,还能看到腾着淡色雾气的遥远的海,看不到海面,但看到海上的气,那雾教它整个地禁锢在那儿,像个庞大慈悲的海神。或者说一种深度将它禁锢在那儿,而它又用那深度往无限的地底下挖掘,从那儿利用白鲸或鲨鱼的力量赋予液体的威风凛凛,暗色深沉,就是在晴天我们也没法看见它的脸,在它的胸怀当中不断激荡出万分之一的波澜。
住在海边的人与住在山里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太不同了,一个往前看只能被山挡住和往前看只有无涯海面的人,对风景的理解大有不同,对植被与水的情感也格外不同。我那从大平原嫁到山中来的嫂子第一次进入山中时充满了惊讶,她不知道山中之山无穷无尽,就像大平原一样没完没了。
当我们背海而去,进入喧嚣街市,仿佛从另一个宇宙归来,但我永远没能被那个地方摆脱,永远没法离开太平洋,多年过去,它的面容一直挥之不去,我对海凝视的时刻仿佛仍在持续。
对水的恐惧
海本身携带一种颇具威慑的形态,就像一种文本的语感,一张脸庞的脸色。我想它天生携带一种恐惧,因为它无所不包的巨量心胸,就像一个经历最复杂、最黑暗的时代的巨人,它的目光就是那些东西的总和。
看着海是一种滋味,进入海是另一种滋味,在海上,眩晕的美在蓝色中急着前进,单调的美,保持距离的美。“天涯海角”是一个很难形容的成语,在这儿看去,海存在得极其沉重,它没有边界。
巨大的蓝,液体,而在视线中坚固得仿佛巨鲸,气势上使人生畏,但海只是存在着。
哪怕我坐在安全结实的船上。水那不确定的柔若无骨的摇晃仍会使我害怕。像坐在一个黑暗的、危险的、没有定力和支点的中心上,我怕那摇晃会将我吸进深渊。
当你进入海中,我想象你的感官,那种最初的柔软的清凉逐渐会麻木,而最大的刺激来自视觉,进而来自声音与液体的律动,那是一种不容散乱的挪移,或声音与无声的交替。
让人去征服的是征服欲,大海是人征服不了的。这是在征服一种没有极限的熟悉,想象中的蓝色,一种不存在怀抱的拥抱,而当你想起海的怀抱,你甚至要惊恐起来,哪怕你将之当成沙发一样漂在那恒定的寂静中,那些快乐也让你想起海的陌生与难以交流。
而你确实是在交流,你的身体在与海水交流,进入液体的自由、液体的自身,你成为海的一部分,在它没有发怒的时候海就是你自己,哪怕你周围是几千公里的海水,你也觉得自己是海水本身,也是恐惧本身。
海上的故事
水手的孤独其实就是海的孤独,一个单薄的个体站在巨轮的边上,他离海那么近,在海的面积前,他只有释放灵魂,只有这样的东西能够抵挡虚无。
他们只能看到海,但他们没法与海交流。两个非常独立且不兼容的个体,区别在于,人的情感和需要与海一样深,却是活生生活着,而海不会死。
人会死,这是人身上唯一比海更深的东西。一切问题是死亡问题的开始。
这是种终身要背负其自身的东西。这复杂是与海的面目相似的。很难想象一个水手在孤独时不看一眼大海,或者,不是在看海的时候感觉到孤独。巨大的孤独。
我的朋友曾跟我讲述海员的孤独,他们有的已经习惯,有的再不想看大海一眼,那是一种几乎让人想要呕吐的、熟悉到厌恶的蓝色或黑色,充斥着昼夜的习以为常的海风味道与水的孤独,水与水生物的味道,思乡的孤独,爱的孤独。接着就是阳光、雨、雾,枯燥的自然年复一年。这就是海,将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打包扔进大海,仍不足以填掉它片刻的空虚。
普鲁斯特
普鲁斯特这个名字在中文中的发音就像是水流声,是一种充满韵律的水流声,同时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同样伟大的水流声,这些水流的声音构成了时间与这个世界。没有一种命运不是在一种不可反复的时间命运中,一切都是回忆,而水就是一切。
第一滴水从何而来
“第一滴水从何而来?”这个问题,比“第一滴血从何而来?”还要难以回答。我认为这没法回答,所以我对水充满疑惑。
游泳
我有无数机会去靠近、亲近水,创造我所想象的在水中飞翔的机会,我也有条件去满足对水下世界的好奇,实现梦中的那种“在水中无所不能地舞蹈”的机会,但都被我的恐惧毁坏了,我太怕水了。后来我发现,阻碍我的不仅是恐惧,还有一点,我毫无天赋,并且不够勤奋。我仅有对水下世界的敬畏、好奇与想象,这对实践并没有什么帮助。
水是一种无限的可能,对水的想象扩大并艺术化了那种可能,那种开拓和生命力,是岸上的事物无法比拟的。它更加幽静和不可捉摸。
我羡慕那些会游泳的人,只要条件允许,他们就可以一头扎进水里,那里有一个比陆地更纯净更复杂的世界,他们能扮演一条人鱼。但我仍然怕水。
每次进入水中之前,我的想象总是庞大而奇特,那种奇妙的水的质感没法不让我想象。我脑子里全是瑰丽的想象,以及被遇到危险时该如何救命的想法所控制,我想着在水里可没法拔腿就跑。这两种极端导致我动作跟不上来,手脚不协调,容易混乱和失去平衡,当我在一个不熟悉的领域好高骛远,我就开始失败。有时我进入水中开始较好地游起来,我脑子里就充满奇形怪状的东西,我想我能否开始自由展示我的力量,当我用梦里面那套意念对身体发号施令时,我就已经被呛了一口水,然后一个激灵,我手忙脚乱地抱紧我的游泳圈,快速往岸上爬去。我像一只不小心掉下水的猪,样子滑稽得很。
我曾经下定决心,花了很长时间要学会游泳,因为游泳是我最羡慕的一种技能,就像舞蹈和绘画。我的朋友们也不断地指导我,分享给我很多游泳心得,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后,大家都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像一头猪一样,怎么也教不会。不仅是我的平衡感很差,协调感很差,以及我的学习能力、理解能力突然都很差,这应该不能都归于我对水的恐惧,很多小时候在乡下盆地里生活的孩子都会游泳,比如我山村的表哥表妹们,个个下水都像鱼一样。我曾经在河坝上洗衣服掉进了河里,但这也不可以解释和安慰我的这种失败。究其原因,是我想太多或者经常梦见溺水,再或者就是我确实很笨。
我总是带着我的游泳圈到水里面扑腾,非常的笨重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我可以游泳,而且非常厉害,而梦中的那套方法和感觉对我丝毫没用,我在那梦中不仅仅是非常熟练,而且是我想象不出的如鱼得水。
有一回,我出去参加一个活动,所住的酒店里有一个很大的浴缸。那段时间正学习游泳,想要泡一下澡,我把浴缸洗干净,放了大半缸的水,然后坐进去,我认为可以好好地泡一泡,但那天非常奇怪,可能是因为我想要在水里面展开一些曾经想象的事情,比方说用什么样的手法能在水里拍出最好看的水花,或者想办法使自己浮起来,练习怎么闭气。当我在做这些练习的时候,我发现我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浮了起来,这种浮法格外不对,不像一只鸭子浮在水面上,而是只有半个身体会浮在上面,而半个身体会歪下去,身体里的脏器和水仿佛在游动,怪怪地在蠕动,我从没想过我的体内还能产生这样奇怪的重心不稳的感觉。当我的脚抬起来的时候,我的身子就往下沉,脑子就往下歪,当我的脑瓜起来的时候,我的肚子就往下栽,我的腿和我的身子没法像平时一样保持平衡,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在水里面扑腾,有一刻当我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我差点就栽到里面去了,还好我没有磕着碰着,否则的话,就像我后来自己想起的某个新闻那样,有一个人洗澡时就不幸地将自己淹死在很浅的浴缸里。看上去那么浅的一缸水,干净、漂亮,非常温柔,很可能你整个的生命就交代在这了。
我站在那望着这一浴缸的水,就好像它有一双不可见的眼睛在望着我。
我的朋友曾跟我讲,如何用一种心理克服恐惧,使自己在水中遇到危险的时候,让自己轻轻松松与水合作,顺流而下,而不被淹没,我当时不知道她在讲什么,我根本做不到与水合作,水也不愿意与我合作。但是我知道,它所讲的全都是对的,就像我跟别的朋友讲我所擅长的某些事那样,因为我已经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所以我认为极其简单,而很多经验并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需要融会贯通。熟练是一件与心理相接并且可以达到默契的东西,而在不理解的人那儿,这是跟另一个世界交流的事情。
我的朋友中有很多会游泳的,他们对待进入水中和游泳这些事情,简直像吃饭那样寻常,他们有的甚至就躺在水上睡觉,而水就乖巧地托着他们。
我曾经看过一则新闻说,一个人游泳时躺在水上睡着了,就这么顺流漂下去,漂了几公里。我可从没有想过在水上睡觉,这是在什么样的沙发上什么样的睡眠?这得跟水达到怎样契合与神秘的合作呢?在我这里,战胜水就是战胜死亡,但他们说不要去战胜水,而是战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