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一个决定性瞬间
作者: 柴田绿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何其芳《预言》
一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争吵的呢?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在那个房间里剧烈争吵的情景,可能永难忘怀。考研那年,我们分别租了房子,告别了宿舍集体生活,有了自己的空间。我租的是校内青年教师公寓,她租的则是学校附近的一栋可以望海的小阁楼,房租不贵,但房间非常好。我很羡慕。
而且惊喜的是,有一对秋千就在楼下,但遗憾,它们被如蟒蛇一般的灰色粗绳缠了起来,人依旧可以坐在上面,但摇摆的幅度是很小的。我跟她都喜欢荡秋千,看到公园的秋千,无论如何都得去荡两下。不管怎样,有秋千就是美的事情。
你至今都记得那房子的布局。研究生毕业前夕,她生日那天,你送给她一首诗——《一次告别》(你们即将在两个城市工作)。借着学生生涯终结的伤怀,你酝酿了一个多月,这首诗是对你们关系的回顾,某种程度上,也是不祥的预言。显然,那房间一定会出现:
新浪屿14楼崭新的单身居室
揭开一个新的冬天
它的两扇大窗
较难被打开,有时威海强烈的夜风
使它们轻微响动
我弯腰找出印有“同济”字样的
打印纸,来到窗前
窗外画满浓郁雪意
和远方的汹涌波涛
接下来的日子,是雪,又一场雪
落在威海的屋檐上,和无边无际
不平静的海面上
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响起
室内没有供暖,你依旧习惯
进屋脱掉外衣
一个名副其实的冬天,不是吗
我时常穿过校园去找她玩儿。2011年新年第一天的傍晚,大雪,我们备好零食,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我们都不懂古典乐,但还是觉得那个气氛很好,借由这场全球直播的盛会,在新年伊始,仿佛与更广阔的人联结在一起。
搬进了新房间,称心如意,其实无论看什么,都是快乐的。
我们也一起在电脑上看电影。一个明媚的午间,我过去找她,说下午不学习了,一块儿把这部电影给看了吧,之前就想看的,当放松好了。那部电影叫《牛仔裤的夏天》,主角是一个小屁孩儿。我俩局促地坐在略窄的写字台前。看着看着,我就觉得不对劲——这电影太幼稚,几近无聊。我扭头看她,她正聚精会神看着电影呢。
“有点没劲儿。”我嘟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唔了一声,说,有点,不过也还行吧,看看再说呗。我不说话,继续看。又看了十多分钟,我实在难以忍受,旁若无人地说,这也太幼稚了,不看了!她说,也行,不看了。
几天后,我到她阁楼,进门后,看到她的电脑全屏画面,不是别的,正是《牛仔裤的夏天》中那个倒霉小屁孩儿。我手搭在她头顶,说:“咦,你自己又接着看了啊?这弱智电影,嗳——你真行……”她有些害羞,像做错事被逮个现行的样儿。她说,电影没看完,就想着还是看完……我才知道她是喜欢这部电影的。她说这电影还有续集,拍了第二部。我奉上嘲讽。
很多这样的时刻,你过于强势了。你有一种“不假思索”和“理所应当”的倾向。你认定的标准当然是正确的,你以为。有太多这样的时刻,她迁就着你,你却take it for granted(认为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以至于认不出这是些很贵重的时刻,随之而来的,是你也无法认出她情感中最珍贵的部分——你是一个粗心的掠食者。但更令人心碎的是,这样的宽容,却是以一种愧赧的姿态进行着。后来的日子,你每每想到这一点,心就隐隐作痛,而痛的程度刚好与她的愧赧成正比。
时隔九年,在厦大的湖边,你从老师那里得知一个真理:以自我为中心乃是最大的罪,它有另一个名字,叫“自私”。爱的对立面是什么?你好像被问住了。“爱的对立面并非恨,而是自私和冷漠。然而,好消息是,爱能遮掩一切过犯。”你才知道,爱,原来会出现在那些充满过错和罪的地方,后者就像人生裸露的伤口,爱如温暖的大手,轻轻将其覆盖,随即,负伤的你感到了温煦。
你愿意爱吗?爱哪些人?爱那些先爱了你的人?哦,这太容易了,然而,如果每个人都抱持这样的想法,这世上可能永远不会有爱发生。你逐渐认识到,一个人只有通过被爱,才能学会去爱。也正在于此,爱胜过了它的对手。你明白了克尔凯郭尔的深意:爱,出离了一切功利的情感算计,它驱散一切胡扯和模棱两可,一切犹疑;别再多说了,你去爱,你应当爱。(克尔凯郭尔《爱的作为》)与此对应,你后来还在文本细读的课上引用如下语句:“不爱是容易理解的,而爱却永远无法成为谈话的内容。”(洪子诚《读契诃夫:“怀疑”的智慧和文体》引孙柏论文)
你很喜欢《冷山》中的一句台词。茫茫黑夜与雪,山洞的篝火旁,主人公问:“你醒来后,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此时你的心口因太想念某个人而隐隐作痛,你把那叫什么?”很早之前你就看过这部电影,但须等到多年以后,方能为它加一笔沉重的注脚:她对你一次又一次羞赧的容让,就是你人生中彻夜呼啸的大风。
在那个房间中,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争吵的呢?真记不清了。那次争吵好像是这段关系中最剧烈的一次,似乎也是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我的面庞因愤怒而发热,表情一定是狰狞的,她声音的分贝也提了上来,对话越来越细密、紧张。在最剧烈的时刻,我的声音盖过了她,我觉得她不占理,而且,她也的确不如我会说。
情绪到达顶点,我已不想再听她说什么了。就在这时,我如疯狂吼叫的演员,在舞台上做了一个令自己都稍感讶异的动作:我随手抄起桌上一把亮晶晶的不锈钢小勺子,伴随着猛力的喝止,狠狠地往地上摔去,咚的一声,由于地面材质的原因,不是金属般脆亮的声音,反而是闷闷的,勺子咕噜噜滚了几圈,停住了。
一瞬间,安静了。她看着我,两秒钟后,拿起外套,打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变得空大,突然冷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左手稍许发抖。无辜的勺子,我捡起它。我一时不知该干什么,左右为难。她已经用旧了的手套还摆在写字台上,拘谨而委屈;她布置新房间时,精挑细选的小碗正无言地待在桌上;还有那捞饺子用的大漏勺,也挂在墙上。她用这漏勺捞过热滋滋的炸土豆片,那是我第一次吃自制薯片。她说:“妈妈说我总挑又贵又好的物件买,她让我毕业后一定把这漏勺给带回家去。”
我呆在原地。她没带钥匙。天黑了,这么冷,她会去哪里?我一筹莫展,拿起钥匙,下楼寻她。小区昏黄的灯光看起来就很疲惫。我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先去临海一侧的小区大门,海风呼呼地吹。快要出大门的时候,我向右扭头,突然瞥见稍远处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路灯下,柔顺的头发显得乌亮,她安静地荡那秋千,双手自然地握在一起,脚尖稍稍用力,只是那厚重粗绳缠住了秋千,她并不能真正荡起来。那真是一个无辜的女孩。我心骤然一紧,走到她跟前说:“走,我们上去吧。太冷了。”她站起身,拍了下羽绒服的下摆。
你当然不会忘记这一幕,寒冬路灯下,秋千上孤独沉默的女孩。某种程度上,这一幕成为了类似黑洞那样的存在,于倏忽之间,迅急地吸纳了你对她的一切亏欠和悔恨,它是高度浓缩的标志性画面。你后来想起它,总会呜呜痛哭。经过了剧烈争吵后,那个女孩在寒风中荡秋千。所有亏欠,都如海边大风,凭着这个带有原点意义的“空缺”,向你灌了进来,你再也无法招架,尤其是后来听到她说,你愤怒地拿起勺子的时刻,她以为你会打她。你诧异于她竟会这么想。“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对女生动粗呢?即使在最失去理智的时刻,你也压根不会想到这个选项,事实上,如果她不提及这种可能性,你连想都想不到。
在后来的年月里,你多次回到威海,都会去小区逛一逛,去秋千那里看一看。你发现,秋千不再被缠住了,于是,就像那个夜晚,你也孤身一人,以一种迟到的姿势,蜷腿坐下,摆荡了起来。2021年暑假,你又只身来到这儿,一群小孩和家长就在秋千旁。你犹豫了,要不要再去荡一下?很多年过去,你再也不是大三大四的学生了,而立之年,你已为人师,如果被一群幼儿园小孩围观荡秋千,显然有些难为情。但你还是走了过去,用力荡了起来。天地晃动,秋千起伏的许多个瞬间,你都能想起那个无名的黑夜,她低着头,握着手,沉默地坐在被缠住的秋千上……你很想告诉她:这秋千,已不再被缠住了。
二
我想我的过人之处,是我常常能(当然并非每次)仅通过她的一个眼神、一次蹙眉、一个欲言又止的瞬间、一副掠过的表情,就知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一些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或是与字面意思相反的内心活动。我都知道。
她说:“你真是厉害,你咋知道我想什么?”她甚至觉得你能跟她妈妈相提并论。她有时开心地咧嘴笑,那样子在你看来憨憨的。“就这也能令她开心哇?”你常这么想。你这么容易就能读懂一个人,知道她隐秘的想法,你以为这是你的某种特异功能,又或骄傲地以为自己拥有一颗丰富而敏感的心。但你后来知道,这只是妄念,你并非对谁都有这样的魔力,与其说这是你单方面的力量促成,倒不如说这是由一种“关系性的互动”而释出的魔力。
与她分手后,你时常揪住自己拷问,以至于这拷问成为你的心结。你总是在问,你可以易如反掌地让一个人单纯地咧嘴笑,你为何就不珍惜这种能力呢?这么容易让一个人快乐,为何不一直让她幸福下去?你为何如此残忍呢?你实在不想说出那句包含“失去”与“珍惜”的俗话,但事实上你诠释并实践了那句陈词滥调,你是一个不能免俗之人。
她有个很动物性的习惯,就是闻气味,头发、衣服、皮肤,像小狗一样,反复闻,闻不够似的。她说她最喜欢的气味是妈妈身上的,其次大概是我的。我体会不到这一点,虽然后来在博士论文中做了感官方面的研究,对气味也是敏感的,香与臭,烟味、青草味、辛辣味、甜腻味,我都很敏感,但我却只是把这些气味“对象化”,后来又“知识化”,我从未真的进入气味世界,遑论用嗅觉这一生理机能去实践爱,或者说把爱落实到这个层面:闭上双眼,张开鼻翼,去拥抱,去搏斗,去辨别;进而,去习惯,去爱上某种源于自我生活的气味。我没有。它出空了言说、理念、逻辑、思考等等,它原始、野蛮、生机勃勃,它无所顾忌,它认准的是一种溢出知识范畴的“固有的东西”。
有一次,她用带着猎奇的语调跟我说:“哎,你可知道,《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女主角用嗅觉就知道爱人是否出轨,闻一下,一切明了。这也太厉害了!”那语气好像她需要更加精进,去习得这样的能力。我唔了一声,心想,我也得看看这部小说。
你时常对学生们说,知识,理念,以及对文本的感受力等等,并非仅仅依靠天赋、理性、刻苦而习得,有时候,某些珍贵的“得到”,一定依赖阅历、经验、挫败、泪水、铭心刻骨的悔恨等等很实际、很生活的东西。这番话有你的亲身经历来支撑。比如,当你的生命留下了她的辙痕后,你对《半生缘》的如下细节便有了属于自己的理解:“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他(世钧)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这段文字,有一个重要的关口,在“越看越好”。这是对物品(她遗落的手套)的爱,是占有性的、孩子般的爱,在“越……越……”的句式中,爱,因一个重复的感官动作(看、闻)而得以增强。重复带来的喜悦伴随着一种不讲理的执念,它属于一个闭环,并不需要他者的参与。
而颇见功力的是,这种对物品的喜爱,被张爱玲迅速迁移到世钧(被爱者)身上。由物及人,作为读者,一下子被这种“琐碎的”不讲理的爱,及随后而来的遗憾(“曾经属于”),深深打动。
这是她赠予你的扎根于生命的崭新感受力,比什么都宝贵。因为最好的文学批评,是用自我的生命去写就的,是将自身的隐秘、反思、苦痛、欣悦等等综合地融进去。
2011年,我准备考研,先是打算报考浙江大学,相关资料都买了,复习一个月后,发现其出题风格和方向均不合胃口,赶紧换学校。当时,我对思想史感兴趣,再加上历史学是全国统考,复习路径什么的很套路、很成熟,于是我想报考华东师范大学,成为许纪霖老师的研究生,但许老师跟我说他的思想史研究需历史学基础,便拒绝了我,并建议我转报本校文学专业。思考一番,我又把目标转向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时间已来到了7月份,小半年时光被我蹉跎过去。你看,我只用几行字就概述了数次改弦更张,而这背后有一个忙不迭的亦步亦趋的身影——我每一次动作也都会导致她的改变。她从未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