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是他播种的万物之名

作者: [法]伊夫·博纳富瓦

林中散步

亲爱的克里斯蒂安,你还记得我们在阿登森林中的那次散步吗?那是哪一年,我们还是别问自己。

我们从沙勒维尔出发,你没驾驶小车来到那里跟露西和我会合。我们离开那座城的时候,天上飘着些许小雨,但微弱的阳光很快就照耀下来。

前一晚,我们又看到了那座坟墓,那尊塑像。但那真的就是我们寻找的东西?不,我们朋友的坟墓——你和我的朋友——那座坟墓是透明的,是静立在我们的路径之上的一片云。

如今我们在这里,在辽阔的森林中……林中的漫漫长路有时会曼延——或者这只是记错了?——曼延着经过张着口的凹陷处:那里的天空更辽阔。我们收集尖利的石板碎片。我想象通常沉默的乌巴克陪伴着我们,我见过他把蓝色或红赭色或深绿色的颜料涂到那块灰白石头的碎片上,然后才将其压印在大张的纸上。那是给一本也有坟墓的书的——在那些坟墓上面,有一些迫使自己被听见的嗓音。在另一个夏天的枯叶中,我聆听它们的喃喃声,那些枯叶就留在我们的路径上发黑。

还有在罗克鲁瓦吃的那顿午餐。

你还记得我们在下午的那场相遇吗?临近白昼结束,在那边的树木后面,森林中的光几乎好像随着地面奔涌而来?

正如发生的那样,三个人从那里走来。由于他们停下来,他们好像也瞥见了我们,我们看见他们在彼此交谈。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我们也停下了脚步,仿佛那里有一只动物,在灌木丛中相当接近我们,竖起耳朵,准备逃逸。克里斯蒂安,你在对我说什么呢?你在我们脚下潮湿的树叶中给我看什么,我再也不知道——或者,你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握在你的一只手中?但是我们又迈步行进。而在那边,他们也在行进——不,他们并不在那边,而是已经非常接近我们所在之处了。我们会在唯一的路径上擦肩而过……在路上互致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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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从这些树下向上看,在这明亮的天空背景上,每一刻都越来越大,这种光给他们罩上光环——因此他们的黑色剪影里面,多么黑……我甚至在片刻间认为他们没有脸,他们的肩上只有一把火苗幽暗的火炬,时而被红色的闪烁的光刺穿。不过,他们靠近,我们看得更清楚,他们就是……等一等,他们就是我们!

这三个尽管发出些许轻笑却默默前行的人,他们就是我们。这个女人——她就是你,我的朋友!除了我以前从未见你戴过的一顶帽子。在蓝色裘皮领子上面起伏的一长串雾霭,暗示着羽毛。你的手里握着什么呢?

克里斯蒂安,那是你吗?是的,那是你。我无法把你和就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区分开来,那个人勇敢地走向其他人。然而,你握着的,依然携带的,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小小的篮子,一本书,一只动物——死了,不,睡着了?这种烟雾怎样呢?这种升起来改变天空的颜色怎样呢?我无暇去弄明白。

因为……那是我吗?这稍稍落后于另外两个人的第三个人?这个携带着什么东西的影子?我迅速移开目光,看着别处。

他们在这里,靠近我们,经过我们。我们彼此点点头,低声互致问候——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想到停下来——他们也这么想吗?在看见某个相似的人之际,凝视会相交吗?脸会冻结片刻吗?手会伸出去吗?脸,手,害怕,大笑,对于存在,对于不存在,都感到诧异。那上面的森林和到处都变得更暗——一只最后归巢的鸟发出遗憾的叫声,在这场相遇之上飞走?不,我的朋友们,我不会知道你们手里握着什么。其他人,他们又携带着什么呢?不,毕竟在那个幸好几乎够宽之处的那条路上,我们将继续前行,他们也将前行。

张开的手臂

那间空屋尽头,在那个壁龛前,一面窗帘在宽阔的暴风雨天空的风中轻轻荡漾——一面词语甚至是句子的垂幔。其中之一是描绘的身影:一个面带悲伤的年轻女人,她的衬衣上绣着微小的果实和花朵。她是谁,在这里,在我众多的童年回忆中,她可能是谁?她甚至会重新活跃起来?是的,她走动,张开手臂朝我倾身。但一只手——天知道是在哪里的手,我看不见的手,拉扯那面窗帘,使得这些词语在彼此下面溜走。如今再也没有什么了,只有深红色——好像是血浸透了那沉甸甸的布料。

那悬挂之物隐藏了什么?一张床!床上,天与地几乎赤身裸体,相互拥抱着睡着了。其实,在我那么多年后回归到这座房子中是夜间的时光,我对此并不惊讶。那在生活中迟迟出现的大熊星座——最美的星座,沉思着,用光线沐浴很久以前那些季节的男男女女。

这里是客厅。在毁坏的大沙发旁,两只灰白的玻璃花瓶依然插着干枯的新月花那凋萎的细枝。我多么喜欢它们——那些带有褐色的赭色花朵和黄色叶片……我曾经常常走来,坐在它们旁边,把我发明的话语喃喃地吐露给它们。但无论我多么恭敬,它们的芳香都在我的手指下衰落,它们的叶片也从梗茎上脱落,它们的花瓣也如雨飘下。因此,在一间殡仪厅,往昔的考古学家可能看见一位国王朝他走来,王后紧随其后,他们陷入尘土。是的,暮色,但他们醒来时刚从脸上摘下的黄金面具,仍在他们手中闪闪发光……我采摘几朵状若硬币的花,放进一个小铁盒。在这座很久以前就空寂下来的房子里,太阳升起过多少次?深红色的傍晚之光越过它的石板铺展过多少次?我离开那间客厅。几千只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鸟儿在卧室中冲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其中一只被锁住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摇动那道门。

在时间的黎明

我回到遥远的往昔中的那座房子。我惊奇地发现,它的空间比我记得的要大:这一点最适合那道存在我记忆核心中的楼梯。每天早晨,在穿过门厅那厚重、布满饰钉的门射进来的昏暗光线中,我喜欢从楼上走到那里,坐在一级阶梯上。我还喜欢白天较为温暖的时辰带来的凉意。有一次我在那里摔倒了,我的父亲大为震惊,大叫着把我抱起来。

但我记不得那些巨大的灰白石梯有如此之宽,如此之深,纵然我常常撤退到上面的阁楼去阅读,我也记不得它如此庄重地一路掠到那里。在普通房子里,你是不会像那样走到阁楼的。因此现在我明白了,这座房子跟这个世界无关——它在别处,铺陈在一个往昔的时代。我几乎看得见来自那个别处的人物,他们围聚在桌边,他们的眼睛下面是测绘图和地图,漫长的石灰石山丘有着无垠的地平线。他们彼此看着,全神贯注地沉思。其中一个人把手指放在一幅地图上,就在那里,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那道楼梯底部,争抢一件东西。在这张老照片上,你几乎没法把它辨认出来:他们就那样抱在怀中的,难道是一只小动物?一个小小的生命,忽动忽停,发出微弱的叫声——难道那是其中一个人的部分躯体?抑或是辽阔的星空的整个幅度?那天早晨,尽管夏日之光在增强,但光芒也尚未将它擦掉。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抱着并放开让其溜走的是什么,但我看见他们如今手牵着手,爬回到那道楼梯。

我也没忘记那个阁楼——一个沉重的木材框架结构,那里很热,散发出气味,木板把地板拙劣地连接起来,多年来,这里都是一个个箱子的最后安息之地,那些箱子开着,是因为塞满了书刊,冒了出来,关不上。很多书刊始终乱七八糟地扔在那里,但我在其中发现了无数册《我无所不知》——那种“插图版世界百科全书”,封面上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小人,他的脑袋是地球,他用一根手指触及自己的额头——那多么可怕!他的眼睛迷失在梦中。我在一个箱子前面跪下,花掉很多个时辰去阅读《我无所不知》:从乌黑照片的远处,我凝视波利尼西亚的海岸和沙滩上优美、半裸的人物——或者受惊于密集的油灯幽幽照亮的房间,讨厌的脑袋在光圈中拥挤成群,对于他们,我从来就一无所知。

另一个箱子中

——另一个箱子中呢?

——另一个箱子中?一无所有。

——是空的?

——不是,里面有信件,用橡皮筋捆扎的小捆小捆的信件,不过橡皮筋早就断裂: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四散开来。还有一堆堆明信片:火车站或市政厅或高架桥的无数画面,用灰色或深褐色或模糊的蓝色,印在因为时间久远而发黄的纸片上……在那些明信片上,我还会看到五六个词语,通常都是一样的,呈对角写在地址的那一面……相信我,我没去读那些文字:我把双手插进那堆乱糟糟的东西,在那些纸里面到处翻寻,那样就发出一种我喜欢的声音。我的手拿着照片抽回来,照片上是打着领带、样子严肃的老头,或者是羞怯地微笑的老妇,她们的头发挽成圆髻——她们的紧身胸衣上,置有一个漂亮的银色圣灵。唉,我有时也在那里面摸到一只依然活着的手,它非常迅速地抓紧我的手指拖拽,试图把我拖进它的夜晚。但正如你能充分想象的那样,我予以抵抗:我朝相反方向拖拽——向上,朝我这个方向。那只抓紧的手很快就会放松,退回到那些苍白难懂的笔迹中,我时而还会听到一声啜泣。

——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女人?是的,无疑是女人,因为当我从另一个箱子边站起来,在低矮的木质结构屋顶下面,在充满了一粒粒尘埃的热气中,我会瞥见一个女人——哦,仅仅是瞥见一瞬,她坐在我后面的一张小小的长椅上,是个老妇,并没看着任何东西,也没移动。我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幻觉。

——她是谁?我坚持问。

——她名叫佩特罗妮拉。我们的一位曾祖姨母,来自石灰石高原上的那些遥远的村落之一。她开了一家杂货店,在那里售卖腌制的鳕鱼、装在大铁盒里面的饼干、针和剪刀,还有各色的线,以及毛线团。那里甚至还有巡回推销员说服她售卖的玩具,那些玩具悬吊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尽管世界的那个偏远角落十分闷热,但时不时有一些玩具也经受不住了,掉了下来:红色和黄色的铁陀螺,仿制的小提琴……

——保守秘密!

——你很清楚我始终都保守秘密。我会带着秘密死去。从下面词语中伸出来的那只手将把我拖进它的黑暗。我的朋友们,你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啜泣和叫喊想要我的什么——夜里,我在那座空房子里听见的那些恐怖而痛苦的哭喊。

另一道阶梯

刚一归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果园,那条地下通道就在果园尽头,那么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中。一道低矮的墙,就像环绕石阶的马蹄铁——即便是在那些阳光照耀的夏日早晨,也一路下行,很快就迷失在最浓重的夜色中。在那里的底部——谁能辨别出那是什么地方?据说,一条狭窄的走廊意图抵达山谷对面而展现出来:在悲伤的日子,一个人将不得不逃往的那个世界。尽管如此,从一个个早就被遗忘的世纪,没有人敢冒险走下那道阶梯。

我在这里,却是在另一个世纪,就像在我童年的岁月里,在那条通道的入口前,在相同的树下。但我记得的那些阶梯如今并不那么令人胆怯了,而且,我看见并没有太多——几乎不及十二块灰褐色的扁平石头,因为磨损而微微遭到侵蚀。下面更远处,甚至还有一个阶梯平台,被照耀得亮堂堂的,就像白昼一样。

我勇敢地走下去。那个阶梯平台上,左转是一道半开的玻璃格栅门:那里有一个房间,带有一扇面对着我的窗户。我走进去,经过一张小床,很像是这个世界的床——它甚至铺着最近才熨过的床单。这里有一张我环绕而行的桌子。穿过那个窗户,我远远看见那个山谷,那条河流。然而,另一道门通往那外面,我置身于一个我禁不住去辨认的台地上。在这个果园中,有三四个在天空中逐渐下降的平面,这个台地为第二高。

啊,我怎能向自己解释,那最遥远、最可怕的事情,也许就是我如此平静地置身于这里?有什么能证明,那个空间具有这样否定的现实,这样挑战的记忆?婉转地说,这个旨在留住我的世界无疑仅仅是个幻觉,尽管如此,我一度知道怎样保护自己,抵抗那个幻觉。

我倚靠在那道挡墙上——石灰石高原上采来的石块构筑、粗糙地垒砌的墙上,就在那里,那道门和那扇窗在最高的台地下面被开凿出来。毫无疑问,这正是我彻底思考事情的时候,正是我在这个傍晚,注意地平线上的这些山丘、雾霭——背靠着黑暗而显得苍白、迅疾的河水,这一行杨树的纵队如今依然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正是我愈加朝着我们常常沿着那边的道路前行,给我们笼中之鸟采摘的车前草的记忆开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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