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如流水逝如风(外一篇)

作者: 林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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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在我印象里可能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具人文气息的一部小说。从金庸创作的时间线来说,《倚天屠龙记》在他的十五部小说中,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

《神雕侠侣》在《明报》连载结束的时间是1961年7月8日,但《明报》很早就开始刊登广告,向读者预告《神雕侠侣》结束之后,将连载金庸“射雕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倚天屠龙记》。

1961年的《明报》并没有走出销量的困境,每日维持在两万份,不过勉力维持。在过去的两年间,《明报》经常调整副刊的内容和加强新闻报道,许多新闻为了吸引人,不乏粗鄙的标题。为了能够打开销路,《明报》甚至开辟了马经版,争取“马迷”读者。作为大股东的金庸,本不喜背上诲赌之名,但为了报纸的生存,又不得不为之。

世人皆知《明报》上金庸的社评非常有名,其实《明报》在最初开创的两年,还没有什么精力去顾及社评。被称为《明报》社训的“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八个字,当时也还未出现。这八个字原是1962年副刊“自由谈”编辑室的座右铭,后来被引用为《明报月刊》的编辑方针。

这一年的金庸的社会身份,是武侠小说作家、电影编剧、知名影评人,但他还不是一位成功的报业老板。怎么能够让《明报》生存下去,金庸依然彷徨而苦恼。《神雕侠侣》终于要写完,即使金庸对于小说写作再有新想法,也不得不屈从世事,继续为《神雕侠侣》撰写续集。

为了强调两部小说的连续性,让《神雕侠侣》的读者每天买《明报》追看小说,金庸从1961年7月1日起,就开始预告:

《神雕(侠侣)》尾声中现身的张君宝,即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金庸先生新作《倚天屠龙记》,故事接续《神雕(侠侣)》。张三丰及其众徒为书中重要人物,而杨过、小龙女、郭襄等亦将出现。

1961年7月2日继续广告:

金庸先生新作《倚天屠龙记》,定七月四日开始在本报刊登,头一段精彩热闹节目为:小东邪大闹少林寺。

1961年7月3日广告不停:

金庸先生新作《倚天屠龙记》明日起在本报刊登,与《神雕侠侣》未完部分同时刊载,俾读者诸君先睹为快。

1961年7月4日仍是广告:

金庸新作《倚天屠龙记》中,首段写张三丰创立武当派,少林寺十八罗汉齐上武当山索还《九阳真经》,自此引出无数奇幻变故,六日起开始连载。

从这些预告来看,金庸对于《倚天屠龙记》究竟写些什么故事,远谈不上计划,只是牢牢扣住杨过、小龙女、郭襄等人物,甚至还抛出十八罗汉上武当索还《九阳真经》的噱头,大略言之,招徕读者而已。

1961年7月6日,《倚天屠龙记》登场,彼时《神雕侠侣》尚未结束,所以从1961年7月6日到8日,《明报》同时刊载《神雕侠侣》最后三续以及《倚天屠龙记》开头三续。

这三天“小东邪”郭襄很忙,在同一个版面的两部小说中来回串场,吸引着读者的目光。1961年7月8日,《神雕侠侣》最终回,金庸特别写道:“至于《九阳真经》下落如何,将来当在《倚天屠龙记》中交代。”

然而,金庸小说写作的很多重要转变,都是始自《倚天屠龙记》,江湖恩怨不再执着于历史兴衰,而是从自身的矛盾开始展开,武林争斗开始庙堂化,具有了政治解读的可能性。如果我们以严肃文学的标准审视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也是可以经得起检验的一部作品。在这部小说里,金庸终于脱离了为他带来巨大声誉的《神雕侠侣》叙事空间,他对于人物的塑造和理解,也是从《倚天屠龙记》有了转变。

金庸最初创办《明报》,想走的是小市民轻松阅读的路线,并没有想要涉及政治立场。金庸虽然多次强调《明报》是一份立场中立的报纸,但因金庸出身左派报纸,香港左派报章仍将《明报》视为一份左派的外围报纸,彼此关系融洽。后来,针对1962年大量内地人渡港之事,金庸旗帜鲜明亮明观点,左派报章不再将《明报》视为同路人,金庸也与自己昔日的朋友渐行渐远。及至移民潮结束,6月8日,《明报》在第一版刊登了将要开辟“自由谈”栏目的启事,邀请各界人士发表言论,《明报》的读者群,也逐渐从小市民转为知识分子。

若将这个时间段回看《倚天屠龙记》的故事,正是张无忌在朱武连环庄被骗、习学《九阳真经》之后再次出世,又在布袋中之中亲聆成昆暗算明教群雄的时间。金庸对于小说内容的思索,与他现实所处环境分拆不开。

1963年,金庸以“徐慧之”的笔名,在《明报》开设了专栏“明窗小札”,为了故意隐匿身份,还在文中称呼《明报》老板为“金庸兄”。金庸对自家的小说是改了又改,但对于集结出版的《明窗小札》却是一字不改。这年的4月25日,金庸在“明窗小札”中发了篇文章,叫做《台湾武侠小说的套子》,里面列了七种台湾武侠小说的模式,并说“这些小说情节大同小异,故事成了八股,随手翻去,几乎很少见到有什么新意”。

可见金庸对刻板的武侠小说创作始终是反思的,只是囿于创作环境,他也不得不从俗,所谓“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情节不能随心所欲,自然要在人物行为判定上做出些改变。

这种改变当然不一定能被所有人接受。梁羽生化名佟硕之写《金庸梁羽生合论》,发表在1966年1月创刊的《海光文艺》上,文中批评金庸的小说从《倚天屠龙记》走上了邪路,特别强调:“人性虽然复杂,正邪的界限总还是有的,搞到正邪不分,那就有失武侠小说的宗旨了。假如把金庸的武侠小说,将《倚天屠龙记》作分界,划分为两个阶段,我们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出前后两个阶段的不同……金庸的武侠小说,从《倚天屠龙记》开始渐渐转变,至今也不过三年多,‘实迷途其未远,觉昨是而今非’,让我改陶渊明《归去来辞》的一字来奉劝金庸,不知金庸可能听得进去?”(《金庸茶馆》第5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年4月)我们现在看梁羽生的评论,当然觉得他具有“卫道士”气息,但是结合当时香港左派报章的立场,梁羽生当然有他对武侠小说写作的认知,同时,他也敏锐地发现了金庸小说写作开始了转变。那么,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武侠小说中,正邪就一定要二元对立吗?

关于正邪分野,在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明教面临灭顶之灾时,这些正派口中的“魔教”诸人却视死生如无物,平静吟诵:“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几句话当时初读之下,竟着实难忘。

无独有偶,我后来看过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的一篇文章,对这几句话也是赞赏有加,说“突然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并加了一句:“怜我民族,忧患实多”,于是“一切忧患与焦灼都得以缓解”(钱理群,《金庸的出现引起的文学史思考——在杭州大学金庸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通俗文学评论》,1998年第3期)。

我没有钱理群先生这样浓烈深邃的情绪,只是觉得这几句话大可玩味:“魔教”要怜悯世人忧患,而“正派”却要剿灭这些人,那么何为正?何为邪?这种思考,的确高于一般武侠小说人物正邪“二元化”的分法。

这几句话连载版即有,也非出自于历史资料,应为金庸自己所作,字句虽简,却可窥见金庸在诗词上的素养。除了明教“教歌”,在《倚天屠龙记》中另有几句诗,同样也令人阅后难以忘怀。

第二十回“与子共穴相扶将”里,张无忌和小昭困于光明顶地道,小昭唱了一首歌:“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而张无忌年纪虽轻,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今日困处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两句,不禁魂为之销。

在第三十回“东西永隔如参商”里,这首歌再次出现。张无忌与赵敏随金花婆婆到灵蛇岛寻找金毛狮王谢逊,遇上波斯明教总坛来的三使者,陷于困境。三使所用圣火令上的武功匪夷所思,连身负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的张无忌都一时无法取胜。

受伤的殷离在睡梦中哼唱曲子,也是这几句,到后来“歌声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和中土曲子浑不相同,细辨歌声,辞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她翻翻覆覆唱这两句曲子,越唱越低,终于歌声随着水声风声,消没无踪。各人想到生死无常,一人飘飘入世,实如江河流水,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于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我对这两句歌词印象极为深刻,读后念念不忘,以至于后来每次想到这句话,都会忍不住去再翻一遍小说原文。

这两句诗是否也是金庸所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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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对于这首歌曲的两句歌词以及波斯三使者的武功来历,进行了解释:

谢逊道:“明教传自波斯,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渊源,却不是明教的歌儿。这曲子是两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诗人峨默作的,据说波斯人个个会唱。当日我听韩夫人唱了这歌,颇受感触,问起来历,她曾详细说给我听。

“其时波斯大哲野芒设帐授徒,门下有三个杰出的弟子:峨默长于文学,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武功精强。三人意气相投,相互誓约,他年祸福与共,富贵不忘。后来尼若牟青云得意,做到教王的首相。他两个旧友前来投奔,尼若牟请于教王,授了霍山的官职。峨默不愿居官,只求一笔年金,以便静居研习天文历数,饮酒吟诗。尼若牟一一依从,相待甚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阴谋叛变。事败后结党据山,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个宗派首领。该派专以杀人为务,名为依斯美良派,当十字军之时,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无不心惊色变。其时西域各国君王丧生于‘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韩夫人言道,极西海外有一大国,叫做英格兰,该国国王爱德华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人行刺,国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舍身救夫,吸去伤口中毒液,国王方得不死。霍山不顾旧日恩义,更遣人刺杀波斯首相尼若牟。首相临死时口吟峨默诗句,便是这两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了。韩夫人又道,后来‘山中老人’一派武功为波斯明教中人习得。波斯三使武功诡异古怪,料想便出于这山中老人。”

这段故事,究竟是真实的历史?还是又是金庸的小说杜撰呢?

请看下面一段文字:

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幼年所住的学校便在纳霞堡。据他的学友尼让牟的记录,当时有一位最大的哲人野芒在纳霞堡教书。那就是他们的老师。尼让牟的父亲遣尼让牟来就学,尼让牟在这里遇着两个意气相投的朋友,一个是奔沙伯,一个就是莪默·伽亚谟。尼让牟是图司的人,奔沙伯是阿里的人,莪默是纳霞堡的本地人。他们读的是“可兰经”,研究的是古代传说。有一天他们三人相聚,霍山(即奔沙伯)向尼让牟和莪默说道:“世间一般的信仰,都说野芒先生的弟子会得到幸福(当时的信仰,凡读“可兰经”及古代传说的人都能够得到幸福,如我国以前读五经三传之类),但是我们假使不能都得到幸福的时候,我们会怎样来互相帮助?”尼让牟和莪默答道:“随便怎样都好。”霍山便说:“那末我们大家应该发誓:无论幸福落与谁人,都应得均分,不能专享。”尼让牟与莪默都同意了。后来尼让牟做了官,竟做到当时的教王阿尔士朗的宰相。

尼让牟做了宰相之后,他的两个旧友来访他。尼让牟请于教王,给了霍山的官职。霍山嫌升进太迟,他把官职丢了。后来竟成了专好杀人的一种宗派——依时美良派的首领。他在一○九○年占据了里海南岸山国中的阿拉牟提城,十字军时有名的“山中老人”就是霍山。尼让牟后来也是被他刺杀了的。诗人阿塔尔叙尼让牟将死时说道:“啊,大神哟!我在风的手中去了。”——这正和莪默诗“来如流水,逝如风”句(见第二十八首)相类。

莪默去访问尼让牟宰相的时候,他不要官职,只向他说道:“你能给我最大的赐与,便是在你的福庇之下,使我得到一个清净的地点安居,我要开展科学的利益,并祝你福寿康宁。”宰相便从纳霞堡的财库中每年赠他一千二百密的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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