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
作者: 陈一诺金歌醒来的时候,昨夜的酒意似乎已经消散。他独居陋室,一壶浊酒,一只歪歪倒倒的酒杯,只是沉湎多年仍没有成仙。今日不同寻常,他穿上有些褪色的红色冲锋衣,戴上灰色牛仔帽和疫情期间学校发放的蓝色“福利”口罩,赴一场年末的聚会。
他步出校门,径直往城西门去。锦江春酒楼的招牌逐渐清晰。冬日里,河水落浅,灰蒙蒙一片,沿途草木萧瑟。岸边有个新修的古码头,一壁山水浮雕,题诗:“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只是雪山尚在,不见航船。他下意识朝天边望去,雪山藏在雾中,在他的想象里远近排开。西岭雪山、蒙顶山、四姑娘山……他试图找到其中最高的一座,那是蜀山之王——贡嘎。
一面酒旗在寒风中招摇。他加快脚步,灌木丛中,鹅卵石墁出一条小径,引他进入庭院。院中有一座假山,环山安装水槽,仿古人曲水流觞。边上挤满了轿车、跑车、越野车。新年将至,酒楼屋檐下挂着红灯笼,楼前支起木架,架着一排剥了皮的羊。他行至门前,扫过场所码,凑近体温检测仪。36.5℃。
“欢迎光临,请问有预订吗?”身着旗袍的引导员掀起帘子。
“华先生。”金歌说。
他跟在引导员身后。厅里热烘烘的,大堂旁侧有几个卡座,安置在单篷木船上,泊在窗边。上到二楼,走廊幽深,两侧是包厢。他一路走过,看到了尽头的雅颂包厢。
门忽地打开,一个熟悉的面孔。“金老师好!”柳欢穿着粉色毛衣,迎他进入。华铭坐在沙发上,姜硕、温如夫妇坐在他的旁边,三人一同起身。
“不用介绍了吧?”华铭笑道。
“投到华教授门下了?恭喜恭喜。”金歌对柳欢说,她以前是金歌的硕士生。
柳欢谢过老师,等待他把外套和帽子交给她。金歌却并无脱衣脱帽的意思,只是摘下口罩放进衣兜里,辜负了柳欢的一番殷勤。
屋子里空调开得很足,墙上挂着一幅蜀绣,朵朵芙蓉从粉红到紫红,是“百日华彩”。
“我们住得最远,从山里边过来。”姜硕乐呵呵地说。他自中风后,头发灰了些,半边脸瘫了,说话时勉强能扯动一边嘴唇,声音喑哑。
“一年不见了。”金歌说。
“他想着今天要和你们见面,火急火燎的,怕晚了堵车,一大早就催着我出门。”温如瞄了一眼丈夫。
“你和金歌兄是多年的酒友,酒逢知己千杯少!”华铭对姜硕说。
温如说:“医生不让他喝酒,但今天不能不喝,可以少喝一点。”
“金老师最懂酒。酒嘛,喝的是气氛。”华铭对金歌说着,转向柳欢,“你要把金老师照顾好!”
柳欢嫣然一笑。
“后面还有谁?”金歌问。
“舒桐和潘潘。”华铭说。
“舒律师是个大忙人啊。”姜硕说。
“他上午去了拘留所,说迟一点过来。”华铭说。
壁挂电视正在播送午间新闻。主持人说寒潮来袭,强冷空气长驱南下,雨雪在盆地上空聚集,成都近日可能迎来一场降雪。
华铭邀请大家入席。一张大圆桌,八张太师椅。凉菜已上,麻酱黄瓜、凉拌木耳、糯米红枣、蜜煎金橘在玻璃转盘上缓慢转动,中央放着两瓶酒,旁边靠着一个纸袋。
酒的商标有些醒目,金歌不由得细看了一眼。
华铭说椅子多了,让柳欢撤两张下去。
“老师,还有我呢!”柳欢说,“撤一张就够了。”
华铭笑着说抱歉,自然坐上了主位。姜硕、温如夫妇在他的右手边坐下,金歌坐在华铭的左手边,中间隔了一张椅子。华铭的手机响了一声,他吩咐柳欢道:“舒老师发消息了,你去接一下他。”
柳欢风一样出去了。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像当年的若澜。”温如低语了一句。
“有一点。”姜硕说完,看着眼前的空杯,复归于沉默。他眉毛修长,眉梢耷拉下去,和眼角的皱纹融为一体。
“若澜是真美。那时别的学校有好些男生翻墙进来,就是为了看她一眼。”华铭说。
柳欢拉开门,引舒桐进来,门口涌入一股寒意。舒桐鬓发乌黑,戴一副金丝眼镜,柳欢接过舒桐的大衣和围巾,挂在衣帽架上。
“舒大律师,上座,上座!”华铭站了起来。
“我真是最后一个?”舒桐一怔。
“按照老规矩,晚到的必须坐这里!”华铭笑道,把舒桐拖过来,按在左手边的主宾位上。
“哎!你真是……”舒桐看了一圈,“潘潘呢?潘潘不是还没来?她才是最后一个!”
“高干夫人永远都迟到。”华铭说。
舒桐作势要起身,捣蛋道:“还是让潘潘坐这里吧,你俩挨近点,好交流!”
华铭按住舒桐的肩。柳欢笑着说:“舒老师,您就让潘老师挨着温老师和我坐吧。女士们坐一处,好摆龙门阵。”
“可以斟酒了。”华铭对柳欢说,一面向大家介绍,“这两瓶金门高粱酒是我到台湾访学时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请大家一起品尝。”
金歌闻言,转头看向别处。柳欢起身,打开酒瓶,挨个斟上酒。温如说自己喝茶就好,她是要给丈夫当司机的。
说话间,潘潘出现在门口。她新近剪了短发,烫成波浪形状,身上披着一条紫罗兰色披肩,体态丰腴。
“来晚了来晚了!”潘潘环视一圈,“我一直盼着这场同学会。老头子退居二线了,他们单位给他办欢送会,我待会儿还要到东门那边去。”
柳欢把酒杯放到潘潘面前。看到新面孔,潘潘有些疑惑,问:“这位是?”
“今年刚入学的博士生,柳欢。”华铭介绍道。
“可以啊,你现在是博导了!”潘潘对华铭说。
华铭只是笑,仿佛不敢受。
潘潘打量着柳欢,柳欢也不胆怯,依旧笑脸相迎。
“看着好眼熟,像谁来着?”潘潘一时想不起。她落座在温如和柳欢中间,有些不自在,感叹道,“年轻姑娘光彩照人,我都是明日黄花了。”
“哪里哪里!”柳欢说。
“最是沧桑起风情!白发和皱纹都是岁月的勋章。”舒桐来了两句酸词。
“人齐了,开席吧。”金歌喊饿,“我空着肚子来的。”
“对不起,大家稍等。”柳欢声音俏皮,“先发布一本新书——华老师的大作出版了!”
她说着,拿过桌子中央的纸袋,取出书分发给大家。姜硕夫妇共享一本,其余人一人一本。书是16开大小,约莫五寸厚,硬壳精装,深蓝色封皮上有烫金书名:《李移山哲学思想之研究》,由蜀江书社出版。
“华大教授著作等身,但你不给我签名我是不读的。”舒桐说。
“已经签了,请舒大律师斧正!”华铭笑道。
“哇,原来是本合著!”潘潘看到第二作者是柳欢,“我们怎么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柳欢入学时间虽短,却为此书做了大量的工作。”华铭解释。
“老师提携厚爱,诚惶诚恐。”柳欢说。
金歌微笑道:“华老师的路线是‘继承之继承之继承’,柳欢往后可以创新,反其道而行之,做‘批判之批判之批判’。”
“继承也是对的,李老天上有知,一定会很欣慰。”姜硕说,“想当年,李老、刘老是蜀江师院哲学系的泰山北斗,李老专研儒家学说,刘老倾心老庄哲学,他们两位是毕生知己。华铭、金歌两位兄台至今还在母校任教,把两位先生的精神血脉延续了下来。”
温如点头称是。
“我作为李老的关门弟子,写这本书是为了给老师交个作业,也请各位同学、方家批评指正。”华铭说,“大家回家再看!”
金歌把书搁在了桌上,温如想把书塞进身后的挎包里,书稍大,拉链拉不上。柳欢拿起纸袋说:“各位老师,我先把书收着吧。”
书收回后,柳欢把纸袋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
华铭端起酒杯,说:“同学们,我们的缘分是在师院结下的,我们的心灯是师院的老师点亮的。我永远记得,读书的时候,李老看我大冬天穿着凉鞋,给我买了人生中第一双皮鞋。这第一杯酒,就让我们敬母校、敬恩师!”
华铭用食指沾了杯中一滴酒,弹向空中,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大家跟着倾杯。
柳欢向门外探身道:“可以走热菜了!”
少顷,领班带着一男一女两个服务员进来,一个端着托盘,另一个传菜、介绍菜名。一道山煮羊,一方东坡肉,一份鸭糊涂,一碟灯笼虾,一盘如意春卷,一瓯金玉满堂。清蒸鲈鱼是“梦江南”,素炒时蔬是“柳堤春晓”,话梅排骨是“梅子黄时雨”。其间有一道辣卤,猪拱嘴挨着猪耳朵,叫“悄悄话”。
大家谈及共同的老师,颇多感慨。
华铭对舒桐说:“你就喜欢乱跳台!李老那时本想收你做博士生,可你成天琢磨着转专业,去考了个法学硕士,成了八五级唯一一个双学位硕士!”
“我就不是研究哲学的料。世界的本质,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舒桐敬谢不敏,“做学问讲究精诚所至。我始终觉得,与其每天思考人生的意义,不如拿起法律武器救人于水火。”
“你是大格局。”潘潘对舒桐说,“你当年停薪留职,在外面当律师,开律所,你们单位有几个人看好?现在如何?你都是大老板了。”
“为稻粱谋,实在不足挂齿。”舒桐说。
“舒桐兄,轮到你发话了。”华铭提醒道。
舒桐会意,举起酒杯说:“回想同窗时,我们青春年少,如今都到了知天命之年。起初十全十美,满满一桌;后来少了若澜和董其,变成八音迭奏;今年容生和刘零缺席,成了六合同春。想想离场的同学,我们一定要善待自己,把握好人生。”
大家饮了杯中的酒。他们都是蜀江师院哲学系的学生,当年本科毕业,同学十人考上了研究生,华铭、金歌硕士毕业后留校,又分别师从李、刘二老,戴上了博士帽。大家如今分散在川内不同的高校。
华铭问:“你这趟去见到容生和刘零了吗?”
桌上突然安静下来。
舒桐叹了口气,神色戚然。
“他们这样……大概几年?”姜硕问。
“难说,案情复杂。”舒桐说。
“唉,谁承想……”温如轻声说。
华铭说:“当年刘零在高校里当处长,一门心思要到主干线上干,终于走上了仕途。容生和刘零是铁哥们儿,一猛子扎进商海里,两人牵连太深了。”
“我们这些人里,也只有你能使得上一点力了。”潘潘对舒桐说。
大家又问了些见面的细节。酒太辛辣,剐伤了喉咙。
众人纷纷看向金歌,期待他能说些什么。
金歌说:“我本闲人一个,这杯酒就敬时间,敬岁月。”
大家交换了各自的境况,又叙了几句家常,气氛才回暖了些。
潘潘问温如:“你们儿子今年回家过年吗?”
温如说不回来。
华铭对柳欢说:“姜老师和温老师的儿子当年考的可是剑桥大学!”
柳欢发出惊羡的感叹。
“是牛津。”潘潘纠正道,“牛津乃剑桥之母,剑桥是哈佛的妈。”
姜硕和温如谦和地笑了。温如说:“父母都希望孩子有出息、走得远,可孩子真走远了,就好像不是为自己养的了。他有五年没回来了。这两年因为疫情,很多国际航班熔断,我们也忧虑。”
“姜老师这些年都在研究比较哲学,著书立说。他家公子也成器,不像我那个废柴儿子,从小到大一心扑在游戏上,真真气死个人。”潘潘说。
“嗨,你这是在凡尔赛啊!”华铭笑着说,“你家公子在上海做电竞,那是朝阳产业,大有前途!”
“他能养活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潘潘说。
姜硕颤巍巍举起酒杯,温如以茶代酒,等嘈杂声停了,他才徐徐开口。他说,他们夫妇这次本想作东,但华铭兄邀请在先,错过了机会。他们开年就要出国了,儿子也许并不需要他们,可人老了,还是想靠孩子近一些。今后再相聚不知是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