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随绿梦

作者: 舒文治

有些时光和场合需要制造些笑话,比如结伴远行,再如男女错落而坐的酒局,又如呼啦圈一般的干活——还真有这样的事,身在公门、身旁又多江河湖泊的南方人,被派往防汛堤垸,一去数日乃至十天半个月,天天看水,夜夜巡查,与蚊虫缠斗,吃不完的西瓜,喝不完的凉茶,餐桌上总有农家土菜时鲜——是为一年一遇,或数年一遇,虽是苦差,自有苦中寻乐的法子。

2016年的汛期特别漫长,长江好像出现了血栓,水走得极缓慢,洞庭湖就大面积心梗了,一湖水越憋越高,我们所在的磊石垸、松柏垸在南洞庭湖之尾,南有湘江来水,西有沅江来水,东有汨罗江来水,下托上压,那水整日沉着一张脸,深沉得很啊。它一玩深沉,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各路人马纷纷上堤,堤上堤下,营盘扎了数十处,帐篷有红顶、蓝顶、白顶、灰顶数色,值守人员一律戴红袖章,持竹杆、木棍,老骆笑称是在开“丐帮大会”。

初来乍到,颇兴奋,特别是夜晚,赶急赶忙架上的电灯,沿堤一字长龙,望不见尽头,似是银河一支流。大堤之下,沿两级防汛平台,几路巡堤人员持手电筒、木棍和竹竿,竖一路梳过去,另一班巡查人员横一路巡过来,隔一两个小时相交错,似是萤火虫结伴夜游,在赛它们的篝火晚会。抬头望天,星月高邈,闪烁着,迷幻着,呈深静之美,又似与我们毫不相干。虫鸟蛙们在唱各自的歌,或哼小曲,一点也不想搭理我们。唯夜蚊子对我们热情,热情得过度。水边夜蚊子肥壮,结成群在你头上盘旋时,像一块飞毯,声音嘹亮,你别想中断它们的低空巡演。在此共处的时空,我们也不消停,大堤上,人影车影,匆匆焉,长短焉,恍兮惚兮,汇成一条影子的河流。不时传来斥责声、呼喊声、手机声,亦有笑语声,像突然放几朵焰火,瞬间就湮灭了。放眼望去,那一湖大水施展出莫测高深的易容术,将白天的浩浩汤汤盖上了天鹅绒,如天之蓝,似梦之绿,谁知道它什么时候抖出自己的“包袱”呢?

半个月过去了,二十天也过去了,当扳着指头数日子时,日子就变得像“等待戈多”。管他“戈多”是谁,我们得想法子将这样的日子打发掉,于是,便开“赛诗会”,开在防汛工作群中。群里每天都是水位报告、观测点报告、管涌流量报告、督查组来了或到了哪的跟踪报告,天天如是,夜夜如是,能不枯燥乏味么?再说,防洪大堤如此宽大坚固,发现的管涌点整得像座座豪华墓,有人二十四小时轮流看守,大家心知肚明,堤垸是绝对溃不了的,可水位不退人马是万万不会撤下来的,各路明查暗访亦是没一个准时,又总想弄出些花样——谁不打起精神,谁就很可能撞枪口。

男人能提精神的,多从分泌多巴胺开始,语言便是那一根会变魔术的针。老骆给值半夜班的带班领导老中发了一首打油诗:“日晒夜巡心发慌,洪水不退难圆房。老中老念老蒸钵,梦中还在喊婆娘。”老中怎么会睡呢?很快便回赠一首:“我劝老骆莫发癫,发起癫来没得边。湖里哪来杜十娘?鬼话娇娘不是仙。”他俩一撩拨,群里很快就热闹开来,你一首,他一首,我一首,大家都成了夜吟诗人,诗作开了,难免不黄色,却也不下流,正好阻击下半夜瞌睡虫的轮番侵袭。坐镇垸区的郑指挥长亦没睡,他连发两首诗,一首连韵诗:“月黑星稀起脚底,忽闻草丛咕咕啼。疑是涌浸出问题,电光照去蛙声齐。”一首转韵诗:“手招湖风衣作巾,火里水里任我行。诙谐喜乐聚人气,怕黑不是秀主席。”指挥长诗兴大发,群里的“赛诗会”就更加热闹了。

从诗中冒出的秀主席是何许人也?——政协一位副主席,松柏垸防汛副指挥长,曾做过林业局局长,人长得黑,我们笑他,原本像腊肉,常被山火熏,变得像野猪肉,防汛一个月,又变成了水獭皮(民间称为落水鬼)。他笑眯眯道,人家秀肌肉,我秀皮肤,你们清一色黄皮肤中几个有我咯样的黑皮肤?人类祖先出现在非洲,我咯是返祖现象,一不小心,做了众位的祖先啊,只怪我生得黑啰。想开玩笑掀倒秀主席,何其难也。他做事极认真,性近东方朔,给大家创造过不少笑话。他著名的笑话有三个。其一,他说他的家乡青龙村是中国人种发源地。说得作古正经,众人不得其解,再三追问,他缓缓道,英文China音译是“青龙”,没有“青龙”入穴,哪来的中国人啊!所以中国人要寻根就要来我的家乡青龙。其二,当林业局局长时,他受命在沿江大道两侧植树,某书记批评所种桉树死去不少,他道,报告书记,桉树成活率达到百分之三百。某书记正要发作,他手指树旁之物道,您看,树干虽然还在打瞌睡,可打撑的三根小树桩都醒来了,嫩枝开绿叶,百分之三百的都活了,百分之一百的能不活么?随行人员捧腹哄笑,某书记用食指点着他,咯笔账,我又给你记下了。他答道,我晓得自己坏账多,书记您十个指头都不够用。随行人员便讲开了秀局长的笑话,一车人到了神鼎山,有关秀局长的笑话还没讲完。其三,某一位老先生喜欢写诗论诗、给别人改诗,某日,秀主席称自己作了一首诗,抄于纸上,上门请教,老先生展开纸张,诗题《秋游洞庭》,诗云:“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老先生亦是风趣之人,捧纸吟唱起来,颔首道,好诗,好诗,我一个字都改不得。另一个版本是,秀主席说他的诗比杜甫的诗要作得好,有诗为证:“三个黄鹂鸣翠柳,两行白鹭上青天。”有人不解,问他,你多出一行白鹭也就算了,可黄鹂成双成对,少了一只黄鹂到哪里去了?他笑道,咯是只离异黄鹂,来插足做第三者。嗨,杜甫老先生做梦也冇想到它会跑进咯首诗里来。

那年防汛,秀主席自然成了众多“打油诗”的咏叹对象。老中给他作的诗是:“秀主席,鼻子灵,白蚁打洞也能寻。秀主席,手最长,查浸迎送两头忙。秀主席,水平高,说得桂鱼岸上跑。”老中的诗还真是句句有来历,第一句说的是,秀主席巡堤,巡到堤身某处,用竹杆捅了捅,拨草伏身,翘臀查看,起身,拍拍手上泥沙,道,咯里好像有个白蚁窝,赶快挖开看一看。果然挖出一个大蚁窝,可以开得进一辆小车,惊得防汛指挥部派来一队人马,拖来一卡车浆泥,亦留下老骆一首“一问一答诗”:“你看骚坛蹦出谁?秀主席。摇头晃脑醉为谁?对水唱歌。水歌唱的谁?请你张耳听分明:白蚁啃食堤泥,掏洞咋办?灌浆。洪涝浸泡堤身,发软咋办?导浸。不日水位将退,抗旱咋办?滚蛋。”有好事者借题发挥,给秀主席作了一副唱诗联:“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骚坛蹦出个秀哥哥。”老中那首诗第二句说的是,一天半夜,上头大员来督查,秀主席见人均热情洋溢,郑指挥长还没上前与大员握手,秀主席正好站在前面,便将一双黑不溜秋的手伸出来。大员走后,大家都笑他的手伸得又长又快。他解嘲道,他们想偷偷给我们下黑手,我半夜三更伸出来的也是黑手,正好黑手对黑手,郑指挥长你还下不了手。那第三句的来历与老骆的嘴馋有关。他主动请缨,要管指挥部的伙食摊子,托他的福,大家尽管体能消耗大,可早中晚餐加宵夜,花样多变,饭菜可口便长肉,秀主席惊呼,我腐败了!由一百二变成了一百三。说实话,我也长肉七八斤。老骆还在琢磨给大家改善伙食。这日下午,市长来例行巡查,老骆道,市长,洞庭湖里的鱼您都呷过吧,可有一种鱼您肯定冇呷过。老骆故意卖一个关子,给市长点烟。市长连烟雾一并吐出好奇心,还有咯样的鱼?说给我听听。老骆笑道,下午巡堤,秀主席见到堤下一条大桂鱼,上前与它攀谈起来,他给桂鱼讲笑话,讲到第四个时,桂鱼哈哈发笑,不小心被湖水呛死了。秀主席捡起交给厨房,有五六斤重,您一定要尝尝被湖水呛死的桂鱼。秀主席在一旁笑道,听老骆咯样一说,我干脆辞职改行算了,租一条船到湖上,还不用撒渔网,渔歌问答一番,便是晚上归来鱼满舱。市长平日不苟言笑,听了他们一唱一和,也笑道,听说湖里有围鱼的迷魂阵,没想到你们在岸上还备有迷魂药,呷咯样的鱼,还是要留点神啊,时候还早,我就不呷了。当晚,用脸盆装的百叶煮桂鱼端上桌,大家抢吃,汤喝了个精光。上堤值守,下堤巡查,那鲜味还留在嘴边,“打油诗”便一首接一首发在群里,均与呛死的桂鱼和秀主席有关。

防汛到了7月16日,我和老骆差点非残即伤。那日上午,有内线报,某位大员要来督查,我俩被临时增派到磊石垸巡堤,一人,一棍,一瓶水,一顶草帽,巡查到二道撇洪渠。四号管涌南边约四百米处,是一片玉米地,玉米秸秆吐穗,扬起青白幡无数,风停了,它们并未消失,变得如同米汤,粘着肌肤,暑热把桑拿浴室扩展得不着边际,四野的气息经烈日炖锅,稠而重,混和着稻谷、玉米、西瓜、草树和农家菜园共同散发的味道。目之所及,昆虫们在抓紧狂欢,鱼虾们在塘渠中冒泡,几只水鸟仿佛在青花色间迷失了方向,那一刻,万物放浪形骸,热烘烘地躁动起来。心莫名一紧,呼吸瞬间屏住,眼睛就呆滞了,是该发生点什么吧?

玉米丛中,若隐若现一物,裸露的浑圆碾压出一块膨胀的光影。

“快看,前面有只獐子。”老骆以竹杖直指。

“咯是湖区,哪来獐子?只怕是谁家养的黄羊跑出来了。”

“只看见农户养黑山羊,磊石垸又不是非洲大草原,哪来的黄羊呀?”

我俩可怜的动物知识,在此不明之物面前,很快露了马脚。

那物在注视我们。

我和老骆在田塍上排出前后侦探队形,悄悄靠近。那物将头和身子藏在玉米丛里,竖起的双耳藏不住,喷气的大棕鼻藏不住,其身远大于羊,比獐子更壮实,嗬,还举起一对犄角,角上缠有水藻,额上也挂了,像披着流苏。

它眼大如玛瑙球,对视时,其深不可测,其意不可度。我放缓步子。老骆摸出手机,想给它拍照。他左手上缠着白纱布,阳光下,很打眼。那物可没给我们摆pose,扭头转身,蹿进玉米丛深处,肥硕的身形急遽分开秸秆,嗖嗖声不绝,青白青黄的光斑跳动,转瞬便不见踪影。

我埋怨老骆:“它从冇见过手机,你照它干吗?害得我不能一饱眼福。”

“我还想一饱口福呢,想把它的照片发到群里,叫几个人带绳子来帮忙,将它活捉,就有野味呷啰。”

“咯一大片都是玉米、稻田和瓜菜,它跑得飞快,一根毛都不会给你留下来。”

“你莫唱埋怨,赶快跟踪追击,只要发扬深挖细查散浸管涌的防汛精神,我就不信逮不到它。”

我和老骆斗着嘴,顺着田塍,挨近玉米地,这才发现青纱帐不好钻,只好折到撇洪渠边,沿渠乱找。渠边玉米地被内涝浸泡过,加之当地农民多被抽派去防汛一线,田地无人打理,玉米凌乱披黄,这季玉米的收成看来是泡汤了。沿大堤之下二级防汛平台散种的玉米,在大员们的严厉督办下,早被砍青,剃了个精光,连一只青蛙跳过都藏身不住了。防汛是头等大事,大员们常有惊世骇俗之言:“保险柜上要加把锁,老虎死了再打三枪。”此等奇语,道出来,甚是过嘴瘾,至于荒诞之处,谁会想呢?谁又会说呢?我们的“赛诗会”,便多出这样的诗句,算是“保险柜体”“死老虎体”。秀主席曾以玩笑之言解读过,盗贼要是能打开保险柜,区区加把锁,又如何拦得住他?再说,枪杀老虎,那是重罪,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郑指挥长制止秀主席不要跑题,不要信口开河。

俄尔,百米远处传来人声:“你是甚么畜生,跑到咯里来糟踏作物?!喔嗬,快出来,快出来。”

蓦然,身旁玉米地里蹿出那物,斜刺里冲出,扬着钩叉般的犄角,它看到了我俩,我亦看到了它的玛瑙眼,那眼神把我魇住了,老骆手握竹棍,连连后退。它在奔腾,蹿出一股热浪,野兽散发的皮毛之气扑面而来,我猝不及防,脑壳里一片空白。它腾空的身子猛然一扭,扭出一个热漩涡,一道膨胀的光芒从我和老骆身边擦过,扑通几声,它跌进撇洪渠里,水花溅我一身,我一屁股压倒一片玉米秆。老骆比我灵泛些,闪身进了青纱帐。

我呆呆坐在秸秆泥堆上看着它,它陷在浑水中望着我,我和它对眼时,到底交流了什么信息?多年之后,我无数次回想起那一瞬,仍然一头雾水。可我记住了它的眼神,惊鸿一瞥,物种间的森然壁垒似被击穿;天可怜见,它不伤我,是它在害怕我、体恤我、宽恕我,也是在悲悯我,在它眼里,我是一只食肉怪物,一身臭汗,一肚子坏水,一脑门算计。

我已经没有时间和它再对眼了,那个惊出它的农民跑了过来,平头酱脸,没戴草帽,脚穿凉鞋,裤脚卷起,人挺精神,而无慌张之色。他看了我一眼,而后打量落水的野物,不急不慢道:“是头‘四不像’。”

“‘四不像’是姜子牙的坐骑呀,它怎么跑到磊石垸来了呢?”

“‘四不像’到底像什么?我也搞不清,看它样子,应该是涨大水逼出来的。”

“它从哪里来呢?”

“肯定是从水路跑来的,如今到处涨水,搞不清它的来路。”

老骆已给它拍了多张照,还拍了那位老黄(他自报了家门),要拍我,我如此狼狈,忙示意莫拍。老骆接了一个电话。

“野味呷不成啰,秀主席在群里看到了照片,说是麋鹿,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他给林业局打了电话,野保股的人和当地民警正在赶来的路上。”

“秀主席他本人呢?”

“今天他轮休,取消休假,也赶过来了。特意交待我和你,就地由防汛队员转为麋鹿守护员。”

野地发现麋鹿的消息不胫而走,挨得近的看客们鱼贯而至,渠道两侧人头攒动,都把它当作稀奇物来看。

看它的眼睛一多,它想遁走,水将它身子没去多半。撇洪渠由水泥护坡衬砌,它毫无爬上来的可能。我看见它的玛瑙眼里的光泽起了变化,或许是浑水的反光吧,它惊惧,它无助,它失神,它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食肉怪物,可它也不甘听天由命,便将身子藏在横过沟渠的一座简易桥下,桥由水泥预制板搭成,不足两尺宽,它的犄角只得搁在桥面上。这怎么行呢?它朝前蹿出身子,将犄角突然插入水中,要干什么呢?它在水中打响鼻,是在喝水吗?它很快扬起了头,犄角上挂满水草,湿淋淋的,不像一头陆生动物。此举令我费解。后来,秀主席给我解了谜,雄麋鹿在发情期为了显示自己的王者野性,常在犄角上挂满草与藻,是为了装饰犄角,然后一身披挂在野地捉对厮杀,败者落荒而走,胜者奔向它的成群妻妾。此刻,它不是为了爱情而扬起野战的旗帜,而是在向它天然抗拒的食肉怪物示警:别离我太近,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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