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生活
作者: 傅菲优剪理发店
小村终于有了理发店。村子太小,养不起一个理发师傅,何况大多数年轻人都外出谋生了。要理发的,是老人和孩子。村里有一个理发师傅,七十来岁了,右脚有点瘸,在他脚下,没有一块路面是平整的,走路一颠一颠,肩膀摇摆得厉害。孩子要理发了,大人领着去师傅家里。师傅打水、洗头、推剪、电吹。洗脸架挂着两条黑毛巾,油蜡蜡的,与抹布没区别。师傅收费低廉,理一次头收六块钱,刮胡子不收费。毛巾太脏,孩子理了一次发,便不去了,嚷嚷着要去集市理发店。大人就自己带毛巾,哄着孩子去理发。老人很喜欢找师傅理发,省得走远路,刮胡子的时候,靠在摇椅上,可以安安静静地瞌睡几分钟。我去理过两次,理发间在厅堂,墙壁上挂一块四方玻璃镜子,玻璃镜子下是一张长条桌,桌面摆放着推剪、手剪、牛角梳子,抽屉里有剃须刀、香皂、刮毛刀。客人坐的躺椅,扶手皮套裂开了,翻出里面的鬃毛。师傅理发很仔细,左手压着头,右手推剪,推过了,还按按头皮。理完了,还问,鼻孔毛要剪吗?
前年10月,村路边的矮瓦房有人在装修。瓦房有两间,是以前作厨房用的。十余年前,房主建了楼房,瓦房便关了门。装修的人是一个年轻人,带一个中年师傅。年轻人粉刷墙,中年师傅翻屋漏(补瓦,预防漏水)。这么小的房子,装修起来干什么用?我也看不懂。年轻人戴眼镜,留了络腮胡,矮敦,头发直竖,穿着有电影明星头像的绿汗衫,两只手臂纹着麒麟。房间打了吊顶,安装了吊灯、空调。瓦房改餐馆,也太小了吧。我这样想。村里有两家小餐馆、两家早餐店,生意挺不错。村子在公路边,南来北往的客人会来吃饭。
过了一个多月,瓦房门口挂了一块亚克力店牌:优剪发艺。每天傍晚,我路过店门,去河边散步,会看看店里。戴眼镜的年轻人要么坐在椅子上玩手机,要么给人理发。
年前,人闭在村里,不方便自由外出。作为客居者,我更无处可去了。我去优剪发艺理发。年轻人问,是洗吹还是吹剪?我也弄不懂什么是洗吹、什么是吹剪。我说,就是把头发剪短,冲洗一下。
好勒。请坐这边椅子。年轻人应和了一下,从墙上取下一件蓝色围布,抖了抖,围在我脖子下,又问,老板,理什么发型?
剪短了就可以,我说。他从抽屉里拿出电推剪,嘟嘟嘟,推了起来。他说,你头发好软,推慢一些。他边推,边抖落围布上的头发。他戴着口罩,我也戴着口罩,口罩像一道闸门,隔绝了两人的脸。隔壁一栋民房,响起了莫文蔚唱的《当你老了》。音量调得太大,震得耳膜嗡嗡嗡响。风压低了树梢,叶落在门玻璃上。
这些天冷,手脚被冻僵。店里开了空调,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纸筒在转动。我受不了空调,额头被冰闭紧了似的,很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我无话找话,问他,师傅,你叫什么名字?
丁丁呛,他说。
叫什么?我又问。
丁丁呛,他说。
我笑了起来,这个名字有点特别,很有意思。年轻人说,他出生那天,正好有出殡的队伍经过镇医院门口,铜锣敲得很响,丁丁呛丁丁呛。他老爹打听了一下,说是百岁老人出殡上山,这是莫大的福缘啊。他本来就姓丁,他老爹就给他取名丁丁呛了。
每次路过理发店,我就想起他的名字,忍不住发笑。过了年,我又回到了村里。正月,天下起了暴雨,春雷咕隆咚咕隆咚滚下来,像放山炮一样炸响,天咕咕咕地裂开缝,暴雨倒泄下来。我穿了雨披、雨靴,去桥底看涨水。过了公路,下石埠头,便是公路桥洞。这是我经常来的一个地方,河水在桥墩下回旋,冲出深深的水潭。鱼就聚集在这里。一个穿藏青色羽绒服的年轻人,也站在桥洞下,打着雨伞,望着河。我咳嗽了一声。他也没回头看我。雨声如瀑,哗哗哗哗。水从桥梁往下流,肆意地流。我走了过去,打了招呼,年轻人,抽根烟吧。我摸出烟,等他接。
年轻人回过身看我,我一下子惊讶了。他是丁丁呛,满脸淌着浑浊的泪水。一个流泪的人站在河边,想干什么?我连忙递烟过去,说,过来,过来,别在那里淋雨,桥下没雨,你陪我抽抽烟。
他也不回我的话,又看着河面。河水黄浊,浪滚浪。啪啪啪啪啪啪啪,暴雨击打着河面。我拉过丁丁呛的手,说,过来,抽一根烟,一起抽。他犹疑了一下,接过了烟,说,我还没抽过烟。
男人总要坏一次的,抽了烟就算坏了一次,我说。我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烟。他手抖着,抖得厉害。我拉着他,坐在桥洞下的麻石上,又说,你现在看到的河水,晚上就到了鄱阳湖,河水越急就流得越快,跟下坡的大货车一样,载重越大,越不好控制。我也喜欢看河水,看河水流啊流,万般事就放下了。
丁丁呛抽了几口烟,呛得厉害,便把烟扔了,说,烟苦。
我们一直聊,暴雨歇了,还在聊。他说他有个女朋友,是黄柏镇人,昨天跟他提了订婚的事,要六十八万彩礼。六十八万的彩礼在黄柏不算高,不好再低了。再说了,收彩礼又不是卖猪,可以几个回合下来砍价,不然,女朋友的父母脸上挂不住,会被村人和亲友讥笑。他拍拍手,摊开,对我说,哪来这么多钱啊?不是要逼我死吗?你知道吗?活人被死钱逼得穷途末路。
丁丁呛以前在义乌开小理发店,他理发,女朋友洗头。两人在一起也有好几年了。义乌客人多,收费也高一些,收入还可以,一年下来,还能存个六七万块钱,比亚迪也买了一辆。女朋友是他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丁丁呛去学了理发,女方去学做面膜。跟师傅做了三年,他自己开了店,门面一间,女朋友跟他一起做事。店开了三年,遇上了疫情。门关了三个月,又做了半年,又关了半个月,连房租和生活费都保不住,就退了店面,回到了德兴。在家玩了半年多,没了生活来源,玩不下去了,就四处找开店的地方,找了两个多月,终于开了优剪发艺。店小,档次低,半年房租加装修,花了三万多块钱。丁丁呛最后一笔积蓄用尽了。女朋友已二十六岁,家人急死了,想尽快让他们结婚,“五一”或“十一”就得办婚事。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就像个老南瓜,得赶快摘了藏在床底,不然,鸟天天啄。过了这个年,女朋友和丁丁呛谈了三次,他也应承不了。没钱,用什么应承呢?他又不能骗她,又不能应付她。她对他好,很想和他结婚生孩子。他知道,也理解她。理解又有什么用呢?好好的女人,他想多赚些钱,结个体面的婚,养着她,不能亏待她。丁丁呛的父亲是个种田的,也急,早就想儿子结婚了,可没那么多钱,东拼西凑也就七八万块钱,加上丁丁呛存在家里的钱,也就二十来万。老爹去舅舅姑姑家借钱,也就借了五六万,凑不了六十八万。彩礼钱是不能欠的,一万一扎,六十八扎堆在八仙桌上,当面清点。订婚要给女方亲友包礼金,还得三万多,烟酒还得万把块。这个婚,订不了了。
德兴彩礼数黄柏最高,其他乡镇比较低。高得离谱,丁丁呛说。
第二天早上,我去早餐店吃馄饨,看见丁丁呛开了店门,在清扫地面。木头沙发上坐着两个年轻人,有说有笑。还有一个绿头发的年轻女人靠在门边剥柚子吃。很少有不理发的人来店里坐坐。店需要热闹,图个人气,除了棺材铺。早餐店有小女孩在吃炒粉,抱着一个大碗,穿一双黑色平底鞋,脸大,身上罩着一件中年妇人的黑衣服。她敦实矮胖,正在大口吃粉条。我一下子没了食欲。
三月小阳春,太阳黄黄的。春困人乏,人昏昏欲睡。桃花、梨花在山脚下开得有些夺目。泡桐树结了圆筒形的初果,剥开壳,是芝麻状的青籽。我去理发,边走路边嚼青籽。丁丁呛正在给孩童理发,很客气地招呼我,你先坐坐。我站着,看贴在墙上的价目表:
洗吹15元
剪吹20元
直吹50元女士
黑油60元男士
吹卷68元女士
拉丝78元女士
卷拉88元女士
我只知道洗吹、剪吹。上次理发,他收了我二十元。事实上,每次去理发,我都这样招呼师傅,师傅,给我剃个头。看样子,我是固执的人,冥顽不化,拒绝向时尚文明进化。二十多年前,发贵兄给我介绍女朋友,第一次单独见她,她跟我谈牛仔裤,我真是一头雾水,如坐针毡。付出极大的耐心,坐了半个小时,我就走了。隔了十余年,我在市房管局电梯里遇上她,就两个人,她问我,你还认识我吗?我笑了一下,摇摇头。其实,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微笑着说,看你的样子,你活得非常好。我又笑了一下。
我这样的人只适合山居或村居。理发时,我问丁丁呛,婚订了吗?丁丁呛说,没订,女朋友去义乌摆烤串了。我说,钱是其次的,首要的事是生个孩子出来。有了孩子,一切事情迎刃而解。丁丁呛说,不想生,没钱,孩子遭罪。我侧脸看看丁丁呛,说,你傻不傻,你女朋友的父母是通情理的人,你们有了孩子,夫妻努力,过生活要不了几个钱。外公外婆见了外孙,眼珠都要笑掉下来。
那我在她家里会一辈子抬不起头,丁丁呛说。
我说,这样的事,必要时必须明目张胆,必要时必须暗度陈仓。你知道吗?暗度陈仓是“三十六计”中的妙计。妙计就得用。
我问了一下,优剪发艺虽小,但一天也有三百来块钱的收入。店里无其他客人,理了发,我坐了一会儿,杂七杂八地聊。我说,你赶紧把女朋友接回来,千万不能让她一个人在义乌,靠得住的年轻人不多。
过了半个月,优剪发艺关了门。丁丁呛去义乌接女朋友了。门关了八天后,开了,但女朋友没接回来。女朋友不愿回来,烧烤生意做得挺好。
中午和傍晚,村里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在理发店坐坐。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有事没事就去店里洗头。她老公开东风货车,天天跑货。丁丁呛吃住都在店里,自己烧饭自己吃。大多时候是吃面条或蒸包子。他吃辣辣的面,汤上浮着一片红油。过了晚上九点半,无人理发了,他就玩手机。偶尔也蹲在门口打电话,打很长很长的电话。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喝茶,到了十一点才回来,看见他四脚朝天躺在沙发上,对着手机怒吼。
中秋,优剪发艺关了门。丁丁呛回了家,门便一直关着,到了腊月初也没开。房东清理了东西,把门面租给了另一个人。房东说,这些东西当店租抵给了他。除了两台空调、一张木沙发,房东把其他东西卖给了收破烂的人。店有两个师傅来装修,贴地砖、粉刷墙面、贴栗黄色的墙纸,窗户改得比以往的更大。只用六天,店就装修完工了,优剪发艺变成了“王记卤菜店”。卤牛肉、牛肌腱、牛鞭,卤羊肉、羊鞭,卤猪口条、猪耳、猪头肉、猪尾巴,卤鸭翅、鸭掌、鸭脖,卤鸡爪、鸡翅,卤鹅掌。男人做卤菜,女人卖货。
翌年3月,在卤菜店隔壁,开了一家“悠悠理发店”。开店的老板是个年轻人,但生意一直很冷清,不知为什么。我也没去理发。
村头的早餐店一直很忙。餐馆又增了一家。餐馆老板在温州开了十三年小餐馆,去年开不下去了。老板说,外面生意难做,没有好做的生意。他们都是长期在外面谋生的人,谋不下去了,才会回到偏远的山村。村子比往年热闹了很多。我有着说不出的悲酸。怎么会这样呢?但不这样,又能怎样?
结霜的人
新营镇的老张,以养鸡、养鸭、养猪、种菜为生。鸡是黄脚鸡,鸭是白番鸭。猪吃菜头、菜脚。禽畜的体物肥地育菜。老张种出来的时蔬,由他老婆拉到集市卖。集市面积有一千平方米,有货摊、菜摊、肉铺,也有提着竹篮、鱼篓来卖菜、卖鱼的人。只有要买家禽,我才会去新营买菜,因为要走七里路。出门时,我打电话给老张说,我要一只黄脚鸡,不要太肥,鸡毛拔干净,内脏不要。
到了集市路口,老张也到了。他停放好电瓶车,提着鸡,站在烟酒店门口。在百米远,我一眼就认出他。他个头高,清瘦,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头像个毛楂。黄脚鸡八十块钱一斤,白番鸭一百块钱一斤,拔毛另加十块钱。
买了菜,我们到集市对面的早餐店,吃碗烫粉。粉烫得一般,调味的剁椒却好吃。新鲜辣椒剁碎、腌制,很是鲜美。街上的年轻人也大多在这里吃,烫粉上盖一个煎蛋,加一份肉丝。有一次,老张送鸡出来,迟了些,这时我已上桌吃粉了。我接过鸡,问,老张,你吃过早餐了?他看着肉汤翻滚的汤锅,说,喂了猪,拔了鸡毛,哪有时间吃呢?肉汤滚着软滑的肉丝,噗噗噗地冒着蒸汽。我说,我们一起坐,你也吃一碗。我拉出半截长条凳,让给他。他说,八块钱一碗呢,挺贵的,我还要回去喂鸡喂鸭,鸡鸭吃食大。
我请你吃,要加什么料,你自己直接加吧,我说。
他坐了下来,对烫粉的妇人说,来一碗肉丝粉,肉汤多添半勺。
吃完了,他又要了一碗粉,端给他老婆吃。我一起付钱,他死死拉住我的手,说,你买我的鸡,是看得起我,你请我吃早餐,那是万万不敢当。他的手刚劲有力,拉得我的手生疼。
骑上电瓶车,他往村里去了。路面有些破烂,坑坑洼洼,他骑得歪歪扭扭。路两边是收割后的稻田,呈褐白色。田埂上,马塘草结着穗头,直挺轻摇。这是初冬的田畴,略显开阔,杂色,田泥被霜冻出一个个洞孔。地锦稀稀疏疏的,山斑鸠在稻草上啄食。田畴的尽头是一座驴形的山。山并不高,但延绵,霜红霜黄了的树,在阔叶林中很是挑眼,映照了山坡。山下有百十户人家。我没有去过那座山。山后便是我常去的罗家墩。这一带,是大茅山山脉西北部余脉,山不太高,海拔三百米至六百米,山梁连着山梁,满眼都是阔叶林、茅竹林或针叶林,山坞众多,人烟稀少。山是浓墨重彩的颜料堆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