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西流
作者: 孟澄海对于一个简单而健全的心灵,一条河,尤其陌生的河,就是一种神力……滔滔无尽而有规律的流水使人体会到一种平静、雄伟、超人的生命。
——丹纳《艺术哲学》
一
我脚下流淌着安静幽蓝的时间。
这是一个暗喻。比喻的对象是一条由东南向西北流淌的内陆河,它的源头在祁连山冷云岭。如果站在源头的某一处高地上眺望,可以看见山顶的残雪、松林、断崖和冰川,以及高于雪峰的天穹、云朵、神鹰的翅膀,还可以在黄昏或夜晚来临之时,用心灵触摸到永远笼罩着人间的橘黄色星座。
人们把这一脉流水称作石羊河。它的年龄应该跟祁连山相当,诞生于三叠纪或白垩纪,甚至更早。地质纪年的时间遥远而苍茫,相对个体生命而言,幻渺虚无得没有任何意义。我想象的是当石羊河第一次穿越河西走廊的那个时刻,一些神秘的植物与动物独立于西风流云之下,水汽氤氲,它们的光与影铺展开时光的影像,忽儿一片湛蓝,忽儿一片暗紫……
而当下的时间里,那些远古生物的遗孑就聚集或栖息在河的两岸。
它们是西北荒原上的生灵:鸽子、喜鹊、杜鹃鸟、红嘴鸦、灰翎麻雀。毛色灰暗的岩羊,火团一样燃烧的红狐……当然还有大群蝴蝶。蝴蝶分两类:一类黄翅黑斑,样子像秋天的枯叶;另一类翅膀纯白,身体硕大,飞翔时呈现出花瓣或雪片的样子。它们时常倏忽闪过河流,于清澈的水面上留下绚丽斑斓的身影,然后消失,去向不明。永远在此停留不动的是石头和芨芨草。巨大的石头靠近水湄,它的上面凹凸不平,天然嵌入了淡紫色的沙砾,隐约缠绕着银白的圆圈,就像高原雪豹的斑纹。石头是旧年的星辰,被天空还给了流水。我们不知道曾经遥望过的星辰落在何处,在石头面前收起了满腹话语,而浩浩天风,吹过石头罅隙,不断变换着形态,还我们以宁静。芨芨草顺着河流的走向生长,璎珞似的穗子一律朝西飘扬,摇动的光影若隐若现,叫人不禁联想到神的手势。
所有的生命都在岸上盛开或凋落,成为尘埃,成为碎屑,更多的被西风吹走,隐于辽阔和苍茫。没有人能真正洞悉大西北内陆河流的命运,比如它的源远,它的流长,以及丰盈和干涸,断流和泛滥;比如一尾狗鱼、一条蝌蚪、一株水草以怎样的方式穿过波纹涟漪,于某个淡蓝的黄昏摇曳它的前尘旧事。河沉默不语。河的所有心事都藏在皱纹密布的岸壁,我们只能看到水痕与锈迹,以及枯叶蝶化石,如斑驳黯淡的梦影。
那一天,我刚刚离开黄河,乘车翻越乌鞘岭。河西走廊的风干燥凛冽,像刀子一样刮着我的骨头。跟黄河相比,石羊河没有那种浑茫浩荡、滔滔向东的气势,水光波影也缺乏黄河古铜般厚重的肌肤骨骼,它更像一条靛蓝色的缎带,迎着秋风默默向西漂流。石羊河从祁连山的冰川雪谷奔流而出,绕过茫茫的荒漠、平原、绿洲,最终停留在苍天般辽阔的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形成湖泊泽国,宛如澄澈清亮的眸子,凝望着苍茫的岁月和历史的天空。
我们常把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称为人生,那么,一条河历经的所有时间又该称作什么呢?跟其他内陆河一样,在敻古、寂寥、苍凉的西北大地,石羊河自东向西流淌,相伴身边的有漠野、朔风、怪石、老树、黄沙、白草、独狼、孤雁,以及寒风烈日与干旱断流后的伤口和疼痛。石羊河虽然波平浪静,但从未通行过任何木舟船楫,甚至连最古老的羊皮筏子,也不曾闪现过它的梦境。一路向西,远离大江大海,仿佛是它永恒的劫数和宿命。
石羊河最早的记忆被游牧部落镌刻在两岸的崖壁上,那种凿痕漫漶的岩画,于早晨或黄昏的光线中呈现开来,有苍狼和雪豹,也有蓝马鸡和野牦牛,至于捕鱼狩猎、弯弓射雕的场面,都透着古朴狂野的生活气息。我在一块门扇般大小的石头侧面,看见了一幅刻着梅花鹿的岩画,画面里,那头鹿仿佛正在低头饮水,它弯曲的犄角间徘徊着两三只蝴蝶,展开的翅膀上依稀闪现着夕阳的光斑……历史上,西羌人、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党项人、蒙古人、吐蕃人,许许多多的游牧部落、民族,都曾在此地逐水而居,长河饮马,来去匆匆,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是谁第一个拿起锋刃闪闪的斧凿,将那些充满灵气的动物雕刻于石崖之上。
大地沉静,秋风浩荡,石羊河卷着层层雪浪,缓缓朝着凉州方向奔流。在我的视野里,石羊河右岸的白杨树林,万木萧萧,红叶飘落。也许无边无际的落叶,正是这些树留给暮秋的遗言。十月将逝,大雪纷飞之前,每一棵树悄悄地完成了这一年枝繁叶茂的轮回,从现在开始,它们将以阅尽苍茫的样子,于奔赴来生的途中稍作停留,在即将到来的寒冷中死亡般沉默,如留给逝水长河的一块块时光墓碑。
暮色开始苍凉。最先变黑的是散落在石羊河两岸的村庄、草垛、牛羊和一匹离群的枣红马。从蒙古高原飞来的斑头雁,带着寒凉的光芒,在那些沙洲上稍作停留,又向青藏高原那边飞去。更远处是飘忽不定的地平线和亿万年前的落日。我已过了仰天长啸、感伤物华的年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河西走廊的大地上行走,习惯了平静地看待一切。我来到祁连山下的石羊河畔,仿佛为了等待夜晚的星星,落满草地、田野和河流,照亮诗意的心灵。
河水隐藏于雾岚之中,只能听到波浪冲击石头的泠泠声响,含混而又空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种声音恍惚从遥远的历史时空中传来,婉转,低语,悄悄地叙说着一条河流的前世今生。
沿着石羊河前行,我突然想起当地民间流传的一个故事:从前的从前,有一年凉州大旱,庄稼无法下种,当地县令带人到祁连山脚下的龙王庙祈雨。十多天过去,仍然不见一星半点雨水。一夜,县令出门散步,忽见前面草地上睡着一只大白母羊,腹下有三只小羊羔跪着吃奶。只见母羊回过头来,深情地朝县令看了一眼,像暗示着什么。县令十分惊奇,赶紧走到母羊哺乳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只好做了标记,怅然离去。第二天清晨,县令带人来到做了标记的地方,挖出了一只白色大石羊和三只小石羊,与昨夜见到的一模一样。人们正在惊异之时,一泓清泉突然从地下喷涌而出,汩汩泉水渐渐汇成浩浩荡荡的大河……
世界上所有大小河流都曾留下神话传说。弗雷泽在其人类学名著《金枝》中说,人们给江河湖泊命名,总是要附会上一些神奇故事,进而凸显其图腾意义。石羊河的命名是否与崇拜动物有关,没有谁能找到实证依据,但透过羊羔跪乳、母羊幻化清泉的传说,我们可以联想起甜甜乳汁与潺潺流水之间的关系。那是一种隐喻:上善若水,利众生而哺育万物。
石羊河滋润了凉州文化。自西汉霍去病逐匈奴于焉支山下,汉武帝刘彻的目光便投向河西走廊,为了开拓社稷疆土,他先后设立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而武威郡的治所就在石羊河流域。西汉伊始,石羊河两岸有了村庄与城市,政治的稳定带来了经济、文化的繁荣。在乡村,庄稼蓬勃茂盛,谷物自由自在地生长,麦子的穗芒挑着宝石般晶莹的露珠,擦亮每一个黄昏或黎明。而紫燕与蓝翎鸽不再流浪,穿过市井的烟火,于酒肆、茶馆、舞殿的喧嚣中,呢喃歌唱,找到了新的家园……至唐时,武威郡更是一派煌煌气象:驼队马帮,商贾云集,琵琶羌笛,胡歌胡舞,更有文朋诗侣,迤逦西行,驻足丝路古城凉州,吟诗作文,留下千古华章。有人说起岑参在凉州的故事:那个名满天下的边塞诗人,跟朋友在石羊河沙洲会馆雅集,微醺之时,他推开雕花窗扇,将一杯葡萄美酒酹于水中的月亮、云朵,于是一首诗歌便脱口而出:“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陈寅恪先生在其名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对凉州文化给予了极高评价,他说:“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北)魏、(北)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我想到的是,陈先生一生从未踏进凉州,没有亲见过石羊河的源流样貌,不知他在著书立说时,胸中是否也激荡着这条内陆河的清波雪浪?
二
冬天,我来到临松山下。
“临松”是古地名,顾名思义就是临近松树的地方。以此推断,在遥远的古代,这里应该有茂密的原始森林,树荫密匝,苔藓青碧,流水潺潺。我猜想:那个时代的祁连山雪线还没有人类的足迹,它一定清晰明亮,纯粹得像梦境中的白色印痕。雪线之上,生活着岩羊和鹰隼,偶尔也闪过雪豹的影子,还有神秘的雪莲,在淡蓝的山风中轻轻摇晃……
冰雪下面的幽谷,小河淙淙,塔松林立,悬崖的影子笼罩着万古不变的岑寂。黄昏或黎明,旱獭独立于西风,蓝马鸡悠闲散步,在它们的眼里,世界就是蓝天和雪山、野花和蝴蝶组成的风景,永远美丽、恬谧、安静。
山谷中何时有了人烟,不得而知,或者说,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就连所有的民间传说也云里雾里,语焉不详。但事实是,在一个日子里,有一个胡人部落,从遥远的地方迁徙于此,这以后,临松山谷的河滩上便有了穹庐、祭坛、马匹和羊群,炊烟沿着山坡向四下里飘散,风中不时传来咿呀呼噜的游牧歌谣,如果在雾岚迷蒙的黄昏,还可以看到身着狼皮袍子的匈奴兵卒,骑马射箭、挥刀逐鹿的身影时隐时现。后来,史书上就把这个部落称为卢水胡。
临松山下有一条河,但不叫卢水。按学者的说法,卢水在泾渭流域的安定,那里是部落本部,而青海湟中的卢水胡和河西走廊的临松卢水胡则是别部。因为不断迁徙,卢水胡族源复杂,既有匈奴、月氏的成份,又在民族演进中汇集了羯族、氐羌乃至汉族等部族的基因,因而兼具白种人和黄种人的特征,其核心成份被认为是源自商代的卢方。
临松卢水胡的酋长姓沮渠。沮渠是匈奴人的官职,有左右之分,地位很高。以官职为姓,可见这一部族的祖上均身居要职,是匈奴族中的达官贵胄。据传,卢水胡人精通天文地理,犹擅观察天象,从星宿的盈消变幻中,寻找运气机缘,且屡试不爽。
想象中的一个场景是:祁连山下的临松之夜,古城笼罩着淡蓝的月色,天穹低垂,万籁俱寂,钴钻般的星子紫光莹莹,玄衣黑裤的巫师立于祭坛之上,仰头向星空呢喃着神秘咒语……
这是我第二次走近临松河。第一次是十年前的一个暮春,我跟当地的几位文化工作者从县城出发,来这里寻访沮渠家族曾经祭天的遗址。那个季节,临松河刚从冰雪的覆盖中醒来,河水清亮碧蓝,倒映着岸上的野花青草,涟漪闪着粼粼光芒,如梦似幻。两千多年前的祭天石坛早已在岁月的风雨中倾圮、坍塌,灰飞烟灭,不见了踪影。临松河边,掩埋着卢水胡一代又一代人的沉沉遗梦,而那个名叫北凉的朝代却完好如初地活在发黄的史册中。沮渠氏的毡房、木屋乃至青石街道和高耸入云的祭坛,被层层淤积的泥沙掩埋了,深埋地下的骨头不再回到阳光下,成为黑暗的组成部分。悬在头顶的临松河,年年断流,浅水带着盐一样苦涩的呼吸,如泣如诉。那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水汽氤氲的脚下,许多人身着匈奴的狼皮衣裳,在冰草和芦苇丛中游荡。在天籁般的匈奴歌谣声中,死者纷纷醒来,与我们走同一条路却互不侵扰,还散发着与我们相同的气息。坐在羊肉面馆里的一个萨满女巫用羊皮折叠着什么,像巨大的蓝色水晶球射出生生不息的光,如头顶的星星照耀古今……
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已经随着西风流云远去。现在,我又坐在临松河的岸边。一个人,一座山,一条河。人几近暮年,满身是洗不掉的往事与灰尘。山则多了厚厚的积雪,峰峦愈加苍老,仿佛欲将白发、头颅埋入亘古的天穹。只有河没有变。河水在雪谷中打开,依旧蜿蜒着蓝色的曲线,柔曼且富有旋律,渐流渐远,淡化成写意的墨痕。雾岚从岸上的石崖间升起,笼罩着水,然后抵达我的身体。水汽的升腾带来的白云,悠悠已是万古。沮渠蒙逊家族的秘境,究竟在哪里?这仍是一个谜。如此这般,我的凝望只能窥见石头般坚硬的岁月。那个曾啸聚山林、叱咤风云的北凉帝王,没有抵挡住时间的风霜剥蚀,崖石般冷峻陡峭的五官一片模糊,曾经伟岸的身躯也化作纷扬尘埃。临松河波涛迷濛,历史被打入水底,给我留下的仅仅是一个悲美时代的断片和碎影。
临松薤谷的沮渠蒙逊生活于公元四世纪末叶,适值西晋衰微、五胡乱华的年代。彼时,东晋大学士郭荷为避战乱,带领众弟子穿越武威,渡过石羊河,一路向西,来到张掖郡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最终留了下来,在这蓝天碧水间修房筑屋,治学授业。郭荷去世后,弟子郭瑀继承其衣钵,继续在这里讲学。他把郭荷传授给自己的思想,融会贯通,写下了《春秋墨说》和《孝经错纬》,希望这些著作可以为后世所用。随着汉朝的覆灭,中原的动荡与杀戮,使得作为汉朝官学的儒学遭受了重大打击,但河西儒学却独树一帜,异常繁荣。不断有年轻的学子,或游学到此,或慕名而来。郭瑀传承了老师郭荷的做法,在这清幽安谧的山谷中,向弟子们传道、授业、解惑,尽自己所学,让他们明白儒家思想的真谛。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在中华文明最黑暗的年代广招学人著书立说,留下了儒学之风盛极一时的那段不可磨灭的岁月,成为中华文明薪火相传的重要一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