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谑

作者: 马原

科技的困局

需要明确概念

“科技”这个词在当下出现频率之高,可以说相当异常。严格来说,虽然其内涵与人类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但是不应该经常挂在人们的嘴边。就像空气,你须臾离不开它,但你根本不需要总是言必称空气。大家习惯了谈科技,其实是由于国家层面的强调。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在中国是一句人尽皆知的口号。

口号已经揭示了这是一个节缩组合词:科技,科学技术的简称。

科学。技术。科技概念外延的两个方向,科和技。

关于科学,大家的理解应该比较清晰一致。

这里着重说说技术。我曾在一所传统的重点工科大学里任教,发现技术学科在中国有不止一个有趣的称谓,工科即是其一。技术学科称为工科是学界的传统。另一个通行的技术学科分类被命名为工程。环境学科叫环境工程,电子学科叫电子工程,自动控制学科叫自控工程,如此等等。我不是专家,我是公众的一员。按照公众的理解,似乎所有这些叫工程的学科都可以改称技术。环境技术,电子技术,自动控制技术。但没有这样的学科名称,有的只是工程,工程,工程。其中的原委我这样的外行不懂,我猜必定大有深意。因为在机构建制方面,国家已经表明了态度,后成立的与科学院并置的一个机构不叫技术院,对了,工程院。国家两院是科学院和工程院。

我们可以从院士的人员构成上看出工程院的不同。医学专家被划入工程院,工程学科的专家当然也在工程院。从外行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科学院着重理论研究,工程院着重科学的应用研究。二者的不同在于理论和应用。

这也就是科学与技术两个概念之间的不同。

科学重在理论,重在命题的提出,重在命题的体系化,重在建立理论系统,重在理论的细化和深化,重在命题的理论验证。而所有一切科学行为,其基本方法论是数学和计算,所以称数学为科学的基础。科学解决知的问题。

技术则包含了所有科学理论的应用层面,怎样将科学成果转化为应用,是技术的方向和使命。技术从另一门古老的理论学科——力学中诞生,技术解决用的问题。科学成果的应用是人类插上翅膀的一步,人的力量和能力借了这一双翅膀,因此壮大了无数倍,令人类比地球上所有其他生物更强,远远凌驾于众生之上。

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也许仅仅是一个巧合。奠定数学的那个人是伟大的希腊人阿基米德,奠定力学那个人也是阿基米德。不错,这是同一个人。阿基米德是科学的奠基人,同时也是技术的奠基人。也可以说,科学和科技原本就是孪生兄弟,或者是连体婴儿。阿基米德是它们的父亲。

科学技术还有一个母亲,母体至关重要,没有母体的孕育,这个奇特生命体的诞生和长成是不可想象的。这个母亲是另一个同样伟大的希腊人——亚里士多德。他是第一个提出理性主义的哲学家,他创建了逻辑学。是他的逻辑学支撑了人类思想体系的建构,自亚里士多德开始,人类的各种思想碎片借了逻辑学的伟力连缀成片,逐渐成长为网状体系。逻辑学孕育了所有成系统成体系的人类思想的结晶,世界由此诞生了许许多多的学,每个学都自成体系,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可以说逻辑学这个母亲有许许多多的孩子,每个孩子的名字的后缀都有一个“学”字。

这里我们只有给技术换一个名字,才能归入同一的语言系统。我们可以将技术称为工程学。

无论如何,科学和工程学是逻辑学母亲最为骄傲的两个儿子。

追索历史脉络

今天最耀眼的是技术,技术的光芒在一定程度上盖过了科学。因为技术进入了大爆炸时代,技术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技术创造了几何级数的效率,技术带来了极大的效益。技术在逐利的时代大行其道,以摧枯拉朽之势横行于当下。其中新技术尤甚,拥有新技术者成了社会的主宰。

技术似乎成了王道,如日中天。但是这样的历史其实很短,只有大约两百年。两百年之前科学和技术只是人类进程中的一种智力呈现,有科学重技术的族群看起来进步得会快一些,相比其他族群会更强势一些。

欧洲因为是科学和技术的先行者,一段时期内,欧洲人的生活比别人要好,欧洲大陆的经济和军事力量都优于其他大陆,所以欧洲在世界各地有许多殖民地,欧洲列强成为宗主国。

那个时代的科学和技术一直在算数级数的频率下,循序渐进,稳步发展。

几个巨人带动了技术领域的连锁爆炸。爱迪生和特斯拉将电的发现和应用推向世界,诺贝尔将炸药的制取工艺产业化,瓦特的蒸汽机完成了向内燃机转化的进程。

三项新技术是技术大爆炸的前戏。内燃机及其燃料(石油)从根本上解决了动力及其能源的开发和应用,彻底改变了世界的经济格局。电不仅仅是转化能源,更为人类所有的后续发展提供了方向和路径。炸药极大地开拓了人类关于力量和能力的拓展思路,也为后续对核能的探究和应用开了先河,让人类的伟力得到最大的释放,人类借此在地球生物界领袖群伦,再无任何天敌。

可以说最近的两百年是人类最为扬眉吐气的两百年。技术之花在最近两百年里无尽地绽放,人类开拓了宇宙学,开拓了量子力学,进而发现了宏观和微观世界的诸多奥秘。发展了电子学、微电子学,进而出现了IT产业。研究了场论学说,进而产生了原子能产业。人类似乎无所不能。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最近的两百年之内。

我们在战争电影里见过那种修战壕的长镜头。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在技术爆炸的初期发生的,那时候技术的伟力更多体现在兵器和运载工具方面。打仗要修战壕以御敌,那时候没有今天的那种挖掘机,战争的发动者和指挥者没想到将技术应用到挖战壕方面,这才有了电影中千人万人挖一条战壕的令人惊骇的长镜头。我们可以稍稍计算一下,一个20秒的航拍镜头需要多少个人工。

挖战壕是集体行为,平均每米一左一右各两个人共四人。我们设想当时战斗机的时速为700公里,镜头每秒掠过194米,20秒3880米,每米站4个人,这样这个镜头需要的人工就达到了15000人之多!如果不是拍电影,这15000人要完成这段战壕的修筑少说也要半天。也就是说,真正挖出这段战壕,需要约七八千个人。那是一部俄罗斯电影,是二战的故事。一个镜头带来的视觉震撼令我几十年不忘。

但是放到今天,区区三四公里仅作栖身之所的战壕,两三个人、两三台挖掘机在短时间内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技术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已经将人工的能力和效率提高了不止一千倍。这样的技术令人惊喜,同时又令人害怕。

先前的两千年里,科学和技术不像是一个魔鬼。它们在人类文明史进程中更像是一把铁锨、一把锄头,它们帮人省了一把力气。它们更多的是一个辅助工具,带来便利的同时也给人带来喘息的机会。

我一辈子都是个读书人,一辈子都在回望历史,所以我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将亚里士多德和阿基米德当作人类的偶像,当作真正意义上的先贤和智者。我说一辈子,说的是六十岁之前的我。在我看来,至少两百年之前的科学和技术是有益的。多大程度则由每个人自己心里的那杆秤去称量。

我是个俗人,所以我会从世俗的角度去看技术。技术给人带来便利,同时省力,我觉得很好,没什么不好。可我同时又是读书人,我最钦佩的是庄周。许多年前我在他的书里读到一段关于技术的话,那段话让我彻底颠覆了一直以来对阿基米德的好感。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孔子的学生子贡见农夫抱坛子从井中汲水灌溉,告诉他有一种水车可以让他不那么辛苦。农夫说,我之所以不用它是听了我老师的话。老师说,有了机械就会做机巧之事;做机巧之事就会生机巧之心;有了机巧之心,心里就污了;心污了则神不宁;心神不定则会被道所抛弃。我是种田人,怎么会不知道水车呢?我只是不屑于用它而已。子贡原本好心帮衬指教,结果却愧而无言。

庄周的这个小故事发生在两千多年前,却不幸言中了当下的某种现实。或许庄周的时代比阿基米德略早,他在完整的科学技术概念诞生之初,已经预见到其害,已经明确了拒绝的立场,不能不说是纵贯人类文明史全过程的大智慧。

对于庄子的这段论述,德国伟大物理学家海森堡十分推崇,并多次在讲演中提到庄子的这种技术有害论观点。

很清楚,这则古代故事中包含了许多智慧,因为“灵魂追寻”中的这种“不确定性”也许恰到好处地描述了我们现代危机中的人的状况。今天,机械技术已席卷了全世界,其程度之烈是中国古代贤哲无法想象的,不过,两千多年过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依旧在创造最优美的艺术作品,中国古代贤哲多谈到的“心的纯白”并没有丧失殆尽。在许多个世纪的历程中,它有时会变得黯然失色,但也有日新月异、愤然而起的日子。总的来说,它是绚丽多彩、众美并呈的。毕竟,人类的崛起是工具发展的结果。技术本身并不是我们的时代业已沉沦的原因。……在历史的进程中,地球上的现代人如今第一次同自己面对面,他再也没有对手或反对者。

他的这段话说在七十多年前,他也没能看到技术在最近几十年里的突飞猛进,没能看到技术给地球表面带来的巨大改变,没能看到地壳资源受到的枯竭型采伐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没能看到地表水和空气的毒化。如果他活到今天,他的言辞必定比七十多年前要严苛许多倍。

关于这个故事,中国历史学家范文澜在他的巨著《中国通史简编》中,也有一段论述:

《庄子》载一段故事,说,子贡路见种菜老人抱瓮入井,汲水灌园。用力多,见功少。子贡劝他用桔槔。老人愤怒道:“谁不晓得那个东西,我不能无耻到用桔槁的地步。”这个种菜老人未必实有,不过是道家虚构的有道人物,对这种人物的崇尚,正说明道家思想的反动。

范文澜是儒者,他把庄周当作思想上的敌人。带上了一己之见的一代名家居然看不出那是一种伟大的智慧,伟大到历经二十多个世纪仍然光芒四射,照耀人类的思想。

庄子卓绝的预见为今天的现实所充分证明,尤其为近两百年里技术爆炸所带来的恶果所证明。

这里说到的好像只是技术本身,与科学无涉,其实不然。科学和技术从来不是各自独立存在的双胞胎,它们就是连体婴儿,从未有过须臾的分离,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技术诞生于力学,而力学原本也是科学的一个有机部分。而且科学从来就是技术的基础,从来都是技术的助推器,是技术的翅膀,是科学让技术一飞冲天。

没有技术爆炸,人类不能够看到技术的破坏力,那无与伦比的破坏力。破坏力让人类猛醒,让我们重新发现庄周的智慧。借了技术的助力,人类成为没有天敌的新物种;而没有了天敌,是生物最大的危机,没有天敌则意味着到了尽头。正如庄周所预言的,机巧之心的结果,心污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今天的人类,是有史以来贪欲最甚的人类,不是某一个人,是整个人类。

认知的歧路

科学让人类有机会窥测到造物之秘。

天不再是那笼盖着我们的无尽的神秘的天,科学告诉我们天体的构造,近处的金星、火星、太阳系,远处可见的银河系和更远处的河外星系以及更更远处的宇宙构造图景。科学告诉我们,你所处的位置,你家乡所处的位置,你国家所处的位置。科学告诉你,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科学告诉你,你吃的、用的和你身处的环境与你相关的一切,它们是什么,它们是怎么回事。渐渐的,科学包揽了一切,科学扮演了上帝的角色、真理的角色。人类已经逐渐习惯了科学,把科学当成是板上钉钉,当成事实,进而当成是真理。

习惯成自然是一句箴言。箴言的好处是不必怀疑,就当它是天经地义。箴言的坏处也在于此,即使它是谬误,也不必担心被质疑。问题在于科学是学,学是一个系统,是系统就必定有漏洞,科学也不例外。

通常科学是以实证为基础的,科学需要证明,被证明的事实会在很大程度上靠近真理。一定不是全部,不是百分百。实证所解决的只是靠近,因为基础只是基础,基础还要受到前提的制约。而前提本身是命题的提出,真正意义的科学命题是需要大想象力的,需要牛顿和爱因斯坦这样的先知一样的智者。伟大的命题已经包含了想象和虚拟的特质,而想象和虚拟经常是没有一个确定不移的答案的,无法通过实证去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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