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与海棠的邂逅史
作者: 蒋蓝中国有很多植物,比如牡丹、海棠、丰瑞花、虞美人、梅花等等,除了气候导致的生物爆发期之外,在唐朝迎来了一个四面开花的爆发期。
这有两大原因。
其一,是人口增加,带来的生物迁徙与荒野垦殖期间的发现。罗马帝国时期的人口曾一度达到了6900万。唐朝的人口峰值达到了8000万,虽然安史之乱以后人口降低到6000万左右。同一时期的南亚地区的人口约为8000万。到宋朝时,中国的人口一度达到了1亿4000万。
其二,是朝廷对藩属重臣赏赐罕见的植物,这是分封所带来的植物“不胫而走”的结果。
问题在于,海棠是舶来品吗?
海棠神姿潇洒,花繁似锦,自古就成雅俗共赏的名花,素有“花中神仙”“花尊贵”之称,在皇家园林中常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形成“玉棠富贵”的意境。海棠花又称“断肠花”“思乡草”,有象征游子思乡、表达离愁别绪之意,又因其妩媚动人,雨后清香犹存,花艳难以描绘,又用之喻美人,谓之花命妇、花戚里、花贵妃等等,不一而足。
唐代李德裕的《花木记》说:“凡花木名海者,皆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诗人李白也说:“海红乃花名,出新罗国甚多。”明朝李时珍根据李德裕、李白之说,在《本草纲目》里得出结论:“则海棠之自海外有据矣。”
汉语里的“海”,往往立足于中原立场。一是含有“海外”之意,比如“海榴”“海椒”“海莲”“马海毛”(安哥拉山羊毛)等等。二是有“蛮荒”“遥远”的意指,比如“海味”“海马”(九品武官的官服为海马补服,来自西域的海马出现在南宋笔记《夷坚志》中)等。三是指“大”的东西,比如海芋。但“海棠”却是本土造,并非来自海外。《诗经》里的“甘棠”“棠棣”,但不是现在所说的海棠,而是棠梨、杜梨。汉代辞赋中出现了一个冷僻的称呼“柰”,与杏、李、枇杷等果树相并列,尽管有人认为是绵苹果,但它属于蔷薇科苹果属植物,应就是海棠。
海棠确实在唐朝才俏丽于官场以及文人眼目的。
算起来,“甘棠”早在《诗经》中亮相,海棠的出场足足晚了一千多年。唐德宗贞元年间(785年—805年),地理学家贾耽为相,著有《百花谱》,其中出现了“海棠”一词的最早记载:“海棠为花中神仙,色甚丽……”书中还提及“海棠无香,惟蜀中嘉州者有香,其木合抱”,“独靖南者有香,故昌州号‘海棠香国’”。此后海棠作为观赏植物的地位与声望日益凸显。
在贾耽《百花谱》之前,多用“柰”称呼海棠,之后陆续出现研究海棠的专著《海棠记》和宋朝陈思撰的《海棠谱》(三卷)。《海棠谱》特意指出:“又杜子美《海棕行》云,‘欲栽北辰不可得,时有西域胡僧识’。若然,则赞皇之言不诬矣。海棠虽盛称于蜀,而蜀人不甚重,今京师江淮尤竞植之,每一本价不下数十金,胜地名园,目为佳致。而出江南者,复称之曰南海棠,大抵相类,而花差小,色尤深耳。”恰是当时蜀人不太重视,所以北宋沈立的《海棠记》记载说:“尝闻真宗皇帝御制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章,赐近臣唱和,则知海棠足与牡丹抗衡而独步于西州矣。”
宋朝释惠洪《冷斋夜话》里,还提到唐明皇李隆基对海棠的喜爱:“(明皇)登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待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我的结论是,鉴于唐朝廷帝王对于海棠的喜爱,广为种植,上行下效,这一植物栽培才逐渐普及于西蜀和江南,到元明清三代,海棠已经成为文人常用的意象,歌咏海棠的诗词可谓汗牛充栋。
其实早在西晋,以豪侈闻名的石崇就说过“汝(海棠)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的痴话,这是把海棠比作妙龄美人,说海棠你要是有香味,我不惜造一间金屋来收贮(见《王禹偁诗话》)。“金屋”总让人想起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典故,石崇虽然是表达自己对海棠爱之切,却似显轻薄。相形之下,苏东坡虽也如石崇一样,但他与海棠却有一段邂逅史。
苏东坡写过五首海棠诗,最有名的是《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花开的日子,他日日徘徊树下,饱观不足,到了夜里还舍不得离开,故燃起红烛,夜以继日地赏花。红烛总让人想起新嫁娘,那一树红粉恰如美人,苏轼虽也把海棠比作美人,却显得十分自然雅致。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真是痴人口下方道得出的绝句。
这首绝句写于元丰七年(1084年)春季,当时苏轼被贬黄州已是四年多。也许平时太忙,唯有成为黄州的“闲人”,才有闲心看草木,用一己的坎坷为坡度,将它们提升到一个从未抵达的高度。“香雾”一词,历来有争议,我以为,东坡是实写,并非艺术的高蹈。在于他见到过家乡“海棠香国”的香海棠。
宋人彭乘在《墨客挥犀》中收录了其堂弟彭渊材的逸闻:“彭渊材闻李丹辞昌州,议者吐饭,往询弃之之故。李惊问之,彭曰:‘昌州海棠独香。’闻者传笑。”彭渊材博通群书,尤工乐律,曾献书于朝廷,而征为协律郎。他曾说,平生无所恨,所恨者仅五事: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桔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后来得知昌州海棠独香,他一生憾事少了一件,喜不自禁。
连张爱玲也在《红楼梦魇》开篇感叹:“人生有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这些说法,渊源有自。
据清代《古猗园志》记载,明朝古猗园第六任园主李宜之(不是北宋那个李宜之)曾为他心爱的海棠写了一百首诗,遗憾的是由于年代久远,目前仅存七首。
崇祯元年(1628年),“海棠知己”李宜之从其叔父李流芳处得到猗园,略做修造后还撰《园居》以记,可见他对猗园极度珍爱。其中有绝句:“石家金屋汝能酬,效死甘心学堕楼。从此渊材无一恨,海棠香不独昌州。”足以见得猗园里的乔木海棠是飘香的品种(《南翔镇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清代才子李渔是非常希望海棠自带香味的,他搬出唐人郑谷的诗来做佐证:“则蜂蝶过门而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李渔说“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物候学的证据,似乎并不能彻底代替人的嗅觉。
朱自清在1930年4月完成的《看花》里,有一段描述:“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原载1930年5月4日《清华周刊》第33卷第9期“文艺专号”)
朱自清是敏锐的,他提到的北京中山公园里的西府海棠具有香味,不是文学的夸张。
为此我请教过成都植物园的专家,他们认为,西府海棠和一些北美海棠的确有香味,不过也不是任何状态都会播散香气。一般来讲,开得好的状态下,在将近黄昏时分会闻到明显的清香。
看起来,海棠之香,犹如峨眉山的佛光。
古人称贴梗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西府海棠为“海棠四品”。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但海棠虽艳无俗姿,具有独特魅力。清朝苏灵在《盆玩偶录》里,把西府海棠列为“十八学士”之一。西府海棠相传因古代生长在西府(今陕西省宝鸡市一带)而得名,2009年4月14日被选为宝鸡的市花。
海棠一般有艳无香,其香只在“隐跃之间”,只有少数地方的海棠带浓香,如《广群芳谱》载:“蜀嘉定州海棠有香,独异他处。”在蜀地生活过的段成式,其在《酉阳杂俎》中说:“嘉州海棠,色香并胜。”唐代曾在嘉州做过刺史的薛能写道:“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可惜的是,乐山境内已无处可寻其芳踪了。
还是回到唐朝贾耽的《百花谱》。
他指出:“海棠为花中神仙,色甚丽,但花无香无实。西蜀昌州产者,有香有实,土人珍为佳果。”说的是昌州海棠不但独具异香,还有美味“佳果”。至公元1279年,重庆大足一直是昌州州治所。时至今日,大足的海棠花仍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只能归结为独特的水土与季候。
苏东坡谪居黄州,一开始寓居在定惠院的寺庙里,而在定惠院东面小山上,恰有一株海棠,苏东坡《记游定惠院》一文说:“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这个“五醉”,指从元丰三年到元丰七年三月,冬去春来,恰是五载。“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似乎一模一样的花朵间,寄托了他多少“闲人”饱览江山的情怀啊。
苏东坡还有一首诗,叫《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这是在元丰三年(1080年)春所写。其实早在苏东坡抵达黄州之前,这株海棠就俯仰在杂花满山的东小山上,当地百姓没有见过海棠,自然无从欣赏。这首诗不仅题目长,诗也很长,其前曰: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江城”黄州瘴气浓郁,因此草木繁盛。在百无聊赖的时光里,荒凉偏僻的时光里,一树海棠独自怒放,识与不识,喜与不喜,照开不误。苏东坡欣喜不已,却感叹“只有名花苦幽独”,这样的名花却无人知晓,独个儿静静幽居于深山之中。这两句化用了杜甫“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名句。竹篱笆间的这株海棠花盛开了,恰如少女嫣然一笑,蓦然回首,而漫山的桃花、李花与之相较,都显得粗俗了些。看来还是造物主大有深意,故意让这样的佳人幽独在“他者”陌生的眼光里。海棠本是自然富贵、出于天姿,根本用不着石崇这类富豪用金盘捧着它贮住在华屋里。
诗中又写道: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海棠花花瓣的颜色,未开时为红色,绽放后渐渐变为粉红,恰如美人饮酒,红晕生脸,娇羞无限。以花喻美人,苏东坡也未能免俗。而簇簇绿叶映衬着海棠花朵,又恰如美人从翠袖卷纱间伸出的一支“皓腕”,也许就是朝云之手臂吧。这两句化用了杜甫的诗“忆子初尉永嘉去,红颜白面花映肉”,不过杜诗描写的是他的友人苏涣弱冠之年的丰容秀姿。春天探春,苏东坡想必经常来此逗留,有时来得早,树林很深,大雾弥漫,日光迟迟透不进来;有时又暖日洋洋,微寒之风里,海棠花倒像是春睡已足的贵妃。有时候他冒雨去柯山,花瓣滴雨恰如美人垂泪,令人亦生凄怆;有时候月下无人,只有一己独对海棠,那花儿神态倒更显得清闲淑静。苏东坡每每在酒醉饭饱的黄昏,心闲无事,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散步逍遥。就这样突然有了惊喜的邂逅,而且每一次相遇,感受不同。
诗的后四句写道: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苏东坡饭后散步,随意而走。黄州不大,苏东坡是名士,安步当车才是常理。比如突然看到竹子,不管是在别人的私宅还是寺庙里,他拄着拐杖前去敲门,要得饱观一阵,神定气闲了,才舍得离开。这样每日信步黄州,就像是在练功。那一天,他突然在篱笆间意外逢见了一株绝艳的海棠,与已然衰朽的自己打了照面。没想到在此处还能看到蜀地眉州常见的海棠,他不由得叹息无言,那个数千里之外的眉州啊,山河依旧否?似曾相识否?转念一想,身处陋地何得有此花开?这是哪个好事者,不远千里从西蜀移植过来的吗?寸根移千里而栽恐不易致,推测起来,一定是能飞千里之远的大鸟鸿鹄,从西蜀衔来海棠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