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讼代理人手记(2021)
作者: 瑛宁有人失踪
那天是个什么大庆的日子,我在市政广场看烟花表演。一朵一朵怒放的烟花,刚把我带进一个美妙的梦境,手机就响了。是一个朋友打来的,说他一个亲戚快不行了,让我代写一份遗嘱,并且要见证。我的工作总是这样忙碌,哪怕正在吃饭,也得撂下饭碗,接听没完没了的电话,或者简单扒拉几口饭菜,拎起公文包就走。
朋友的车很快就到了,我在烟花爆裂声中上了车,我们要去很远的郊外,去那个人家里。见证遗嘱,需要两个律师在场。我又给迟律师和周律师打了电话,让她们准备好纸笔和印泥,和我一起过去。
汽车在一个路灯渐暗的地方停下来。我们走进一个大院。院子里黑乎乎的,感觉很空旷。右边那间亮灯的屋子里,一个穿着灰衣灰裤的老太太,身体蜷缩着,侧卧在北炕上。老太太脚下堆着一床浅色碎花被子,身下铺着一张发旧的蓝格褥子。
朋友说:就是这个老太太。
屋里还有两个人,见我们进来,便从沙发上站起来。朋友指着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说:这是我表姐,老太太大儿媳妇。他又指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这是老太太的孙子,朱晓刚,我表姐的儿子。
中年女人微笑着和我们打了招呼。这是个亲和漂亮的女人,让人感觉很温暖。朱晓刚,长脸,高个,一身普通装束,看不出来从事什么职业。他长得和朋友很像,都是高鼻梁,大眼睛。他咧了咧薄嘴唇,叫了声瑛姨,就不再说话了。
我站着和他们寒暄几句,便走向老太太。
老太太满脸褶皱,高颧骨,高鼻梁,脸颊塌陷着,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她闭着眼睛,轻轻哼哼着。她在用这种方式呼吸。我突然觉得她很面熟,便问老太太名字。老太太儿媳妇说:康淑芝。
果然是她,八年前找我打过官司。
康淑芝慢慢睁开眼睛,好像也认出了我,但是什么也没说,继续哼哼着。她的呼吸稍稍稳定之后,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房子……她说。她的声带几乎失去了功能,声音已经嘶哑了。她嘴唇又动了一下,仍旧用嘶哑的声音说:房子……留给朱晓刚。她说完就把眼睛闭上了,继续哼哼。
我让朱晓刚把房产证拿出来,把康淑芝的身份证也拿出来,我得验证房产证的署名。我又问了一些别的事。我得详细了解一下她家的情况,才能替她写出没有漏洞的遗嘱。见康淑芝说话费劲,我就让她儿媳妇和朱晓刚回答我的提问。康淑芝一边闭眼哼哼,一边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的回话。
我坐在炕边,伏在炕桌上冷静地写着。康淑芝的哼哼,丝毫也影响不了我的思路。代理案子这么多年,我已经学会了控制情绪。我得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把外界的影响全都屏蔽,才能保持头脑的冷静。要是我动辄怒火冲天,或者随他们痛哭流涕,就啥也做不下去了。
我写好遗嘱,给康淑芝念了一遍。她慢慢睁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微微点点头。我说:要是没意见就按个手押(印)吧。迟律师赶紧把印泥盒打开,摆到康淑芝面前。康淑芝搭在褥子上的手,黑瘦黑瘦的。手背上的筋骨,一根一根全都显露着。她的右手试着抬了好几次,才勉强抬起来。她把食指伸进印泥盒,粘上通红的印泥,用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一点一点搜寻着,搜寻自己的名字。寻到名字那一瞬,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她把食指放在她的名字上,稳稳地按了下去。一个通红的指印,便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了。立遗嘱人本来是要亲笔签名的,但是康淑芝已经写不了字了。我们为了保险起见,便让朋友全程录了影像。
康淑芝按完手押(印),就闭上了眼睛,继续哼哼着。她的表情和我刚来时不一样了,似乎轻松了许多,皱纹也舒展了一些。我在代书人处签了字,迟律师和周律师在见证人处签了字,明天再拿到所里盖章,这份遗嘱就算完成了。
康淑芝家的情况,终于弄清楚了。老伴早就去世了。大儿子,也就是朱晓刚的父亲,已去世二十多年了。当时,康淑芝把一岁多的孙子朱晓刚留下来独自抚养,让儿媳改嫁了,嫁到了很远的黑龙江。朱晓刚今年二十五岁,还没有女朋友,祖孙二人靠着养牛维持生活。康淑芝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担心二儿子和孙子争房子,便让朱晓刚把他母亲找来,商量对策。
我们往外走的时候,康淑芝还在哼哼。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仍然蜷缩着。看样子挺不了几天了。
汽车路过广场的时候,烟花表演已经结束。人们在漫天烟雾里,纷纷往外走。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三天晚上,朋友来电话了,说老太太失踪了。我听完吓了一跳。朋友接着说:后来在老太太二儿子家找到了,他们是背着朱晓刚,偷着把老太太抬走的。
这种事我见过。她二儿子的意思,就是想弄出个遗嘱来。不过看那天的情形,康淑芝不可能再写一份遗嘱了。
这户人家,八年前就有人玩过失踪。那时候康淑芝身体还很硬朗,脸颊也没这么塌陷。她到所里找律师的时候说,她三儿子家的牛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她三儿媳妇。我去她三儿子家的时候,她三儿子正在输氧。他稳稳地坐在一张单人床上,脸色惨白惨白的。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一个蓝色氧气瓶孤独地立在水泥地上。他们的家具摆在走廊对面的屋子里,看来这间屋子是闲置的。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有一种病态的美。长方脸,高鼻梁。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幽幽注视着前方。我在他眼里看不出一丝波澜,这让我感到很奇怪。
我没好意思问他的病情,只对其家庭状况做了简单了解。他结婚五年了,没有孩子。他以前在工厂上班,下岗以后以养牛为生。他们家有三头黑白花奶牛,两头小牛,五天前,突然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他媳妇。有邻居报告说,那天下午还看见他媳妇赶着牛往奶站走,以为和往常一样挤奶去了,没想到再也没回来。后来才知道,他媳妇赶着牛回娘家了。
他很平静地回答着我的问题,平静得似乎在回答别人的事。
康淑芝把桌子搬到这间屋来。我伏在桌子上写好离婚诉状,让她三儿子签名。他接过笔,木然地写着,好像诉状上写的不是他的事,是别人的事。其实我很想和他继续唠一唠家常,了解一点以前的事,可一看那张苍白的脸,就不忍心问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张罗着立案,康淑芝突然来电话,说案子不办了,她三儿子死了。康淑芝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对她儿子的死早有预感似的。我那天去他家的时候,竟没看出来他是一个将死之人。我有点后怕。我和他距离那么近,万一有什么病菌传染上咋办。我突然想起那间空屋子。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一个病人,怎么会在一个空屋子里呢?现在想起来,也许是为了隔离。我着实恐惧了一阵。后来又接触几个这类案件,年龄也大了些,才不太害怕了,对死亡也有了粗浅的认识。像康淑芝这种情况,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死神已经来到她身旁,悄悄地等着最后的时刻。
委托书里的人生
老林太太让我代理的案子,是要求她继子返还她丈夫的抚恤金。她用很低很粗的声音介绍完家庭情况,就不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地下,好像地下有什么东西需要她看似的。她个子不高,后背微驼,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是那种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我写完委托书,让她签字画押,她歪歪扭扭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伸出食指,蘸了下印泥,在她名字上狠狠按了下去。
开庭的时候,老林太太没来。许多案子都是这样,当事人不愿意见面的,就委托一个代理人出庭,省得见面尴尬。我刚刚在椅子上坐稳,她的继子胡振刚就进来了。他愤愤地看了看原告的席位,见老林太太不在,转而愤愤地看着我,好像老林太太的起诉是我鼓动的。
胡振刚大概五十五岁,眼睛很大很圆,微黑的方脸长满了胡茬子。答辩的时候,他凶巴巴地说,他爸的抚恤金应该归他,因为他是亲生儿子。而他继母和他爸是后到一起的,没权利享受。
我说,婚姻不分先后,原告与被告的父亲已经登记了,是法定婚姻,原告作为妻子,有权享有应得的抚恤金。
胡振刚听了这话,当时脸就红了。不是羞愧的红,是气愤的红。他愤愤地说,钱都花没了,发送老人花没了。
康法官是个干脆利落的中年人,他像个指挥官一样坐在台上指挥。他让胡振刚举证。胡振刚拿出一堆手写的白条子,让我当庭给否了。胡振刚的脸更红了,红得快要发紫了。他把白条子往桌子上一摔,喘着粗气说,谁家死人不发送啊?你家死人不发送啊?
我当时就炸了,大声说,你家才死人呢!
他不说话了,扭着头生闷气。
康法官说,法庭调查结束。原告被告陈述最后意见。我说坚持诉讼请求。胡振刚说,不同意返还。康法官说休庭,回去等判决。判决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抚恤金各分一半,判决胡振刚返还给老林太太八万元抚恤金。判决书刚拿到手,胡振刚就上诉了。老林太太又给我签了一份委托书,让我到中级法院代理出庭。
二审开庭的时候,老林太太突然在三楼楼梯口出现了,胡振刚夫妇搀扶来的。我心里一震。老林太太浮肿的眼睛低垂着,慢悠悠地走到女法官苏蕊跟前,突然说,我没起诉,也没请律师,这个律师我不认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苏蕊说,委托书不是你签的吗?
老林太太说,不是。
天,还有这样的人,我气得身上都筛糠了。
胡振刚趁机说,那律师是骗子。
苏蕊一看形势不好,害怕闹出乱子,用眼神示意我离开,我便赶紧撤出来了。后来二审法院出了个判决书,撤销了一审判决。因为老林太太不承认一审的授权委托书,我在一审所做的事情全都是无效的,一审法院由此做出的判决书,因而也是无效的。案子又回到了原点,胡振刚不用返还八万元抚恤金了,老林太太一审白赢了,我也白和胡振刚生气了。
委托书上没有委托人的亲笔签字,是个很严重的事件。不仅律师犯了错误,法官也会因为审查不严受到处分。二审判决书发到一审法院以后,康法官为了澄清事实,把老林太太找来了,问她一审的委托书是不是她签的。她说是。康法官又问她,那你为什么说你不认识律师,委托书也是假的呢?老林太太说,胡振刚让她这么说的。她把事情的原委都和康法官说了,康法官后来告诉了我。
老林太太的身世我也知道一些。她年轻时就没了丈夫,一个人靠着打零工把儿子拉扯大了。后来儿子也没了,留下两个孙子由儿媳带着。没了劳动能力的老林太太,在儿媳面前越来越抬不起头,就找了个老头,把自己嫁出去了。
七十八岁那年,老头也没了。
老头是离休干部,有二十多万元抚恤金。老林太太得了五万,其余的都让胡振刚拿走了。刚分完抚恤金,胡振刚一家就搬过来住了,并且时常暗示老林太太,让她回到儿媳妇那里去。老林太太知道这是在往出撵她,住也不是,走也不是。儿媳妇住的房子虽然是老林太太的,家却不是老林太太的家了。有一天她实在熬不住了,就厚着脸皮上儿媳妇那里去了。儿媳妇答应让她回来,但是得把老头的抚恤金要回来。没想到官司还没打完,她儿媳妇就因为一件什么事和她闹翻了。老林太太又硬着头皮回到胡振刚那里去了。于是就上演了这么一出戏,气得我恨了她很多年。
从黄昏到黑夜
老校长的离婚案,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他的生命早已不复存在,离婚案的卷宗却还在档案室里放着。年头太久了,如果不刻意翻看档案,已经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但是那些细节都还记得,并且非常顽固地潜藏在记忆深处,遇到类似的案子就会跳出来,与这些案子一起刺激我的神经。
那个案子接得很急,需要我去老校长的家里办理代理手续。我借着黄昏的亮光,走进一座普通的农家院子。院子里栽种着几棵沙果树,果树底下种着几池子时令蔬菜。我走到院子中间,房门忽然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迎出来,客气地把我让进屋里。昏暗的外屋地上,站着六七个男女,见我来了,急忙腾出一条小道让我过去。里屋也站了几个男女,高高矮矮的,表情都很阴郁。炕上躺着穿戴整齐的老校长,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子,见我来了,什么也没说,由她大女儿给我介绍他的婚姻状况。他已经八十岁了。六十多岁时娶了这个老太太。老太太没有工作,是个小镇上的女人。我伏在炕桌上写好离婚诉状,让老校长签字画押。老校长的字体非常漂亮,成熟稳健,和他的外貌差不多。我没忍心问他的病情。询问一个吸氧老人的病情好像特意强调他时日不多似的。其实他就是时日不多了,要不然子女们也不能逼着他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