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

作者: 赵晨光

江湖中天赋好的人并不罕见,然而真正的武学天才却寥若晨星,这寥寥几人中,有剑法奇高、兵器谱上最年轻的状元殷浮白;又有擅长改进旁人剑法的楚徭;看过一遍武功,便能体会到其中之意的浪子莫寻欢可以算半个。这些人或是名声流传百年,或是声名虽不显著,但也颇为时人推崇。只有一个人,他天赋的才华可谓举世罕见,姓名却湮没在史册之中。

他姓左,名叫陈思。

左陈思生于江南葛城富户,是时朝廷腐败,又逢天灾,北方民生颇苦,但江南素来富足,仍是歌舞升平。他自幼聪明,五岁启蒙,十二岁被江南大儒陈渊看中,收为入室弟子。因两家并非同城,左陈思为了求学方便,便搬到陈家居住。

陈渊在江南士子中颇有声名,但年纪并不大,性情亦非刻板,因此师徒甚是相得。左陈思在陈家住了三个月,一次他夜里睡不着,在庭院中闲步,忽见东南角一棵古松下白光闪耀,足有车轮大小,他觉得稀罕,走近细看,只见白光忽远忽近,闪耀如流星,好看得煞人。他看得入神,连夜空中飘下雨丝也没注意到,忽见白光一收,竟是他新拜的师父立于松下,手持一柄长剑,又听陈渊道:“下雨了,进去罢。”

是时讲究君子六艺,多有书生通晓剑法,因此左陈思并不诧异,只一脸惊喜佩服:“师父,你这套剑法真漂亮!能教我吗?”

陈渊还剑入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可以是可以。但这套剑法对读书人并无用处,你还想学吗?”

左陈思一怔,却听陈渊续道:“我的母亲原是江湖人。她行走天下十余载,经历大小战役数百场,无一败绩,后来嫁给家父,这套剑法,便是她传给我的。”

一个江湖人居然嫁给了江南儒者,实在令人惊诧,但左陈思年纪尚小,想不到这些,只听到“行走江湖十余载,无一败绩”几句后颇觉兴奋,赞道:“她老人家可真是厉害!我愿意学习她的武技。”他虽喜读书,但少年人的心里,总是对这些热血搏杀的事情更有兴趣。

陈渊面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道:“你筋骨不错,同我学武未尝不可。只有两件事你需记住:第一,学武十分辛苦,你不可半途而废;第二,此事不可让旁人知晓。”

左陈思一口答应。自这一日起,左陈思每天上午读书,下午学武。陈渊又将书房开放予他,允许他自行择取书籍,这一点令左陈思极是开心。原来这书房里半是儒家经典,半是陈渊收藏的武学书籍。到后来,左陈思反倒是读后者为多。只是这些武学书籍他读是读了,也都记在心里,但要自己使出,却还不能。陈渊道他年纪尚轻,无需读这些。左陈思口中答应,但还是把一干武学书籍读了一遍又一遍。

读书习武三年,左陈思进益良多,又做出一件事来。某一日风清日朗,陈渊闲来无事,坐在树下饮茶,斑驳的光影在他的广袖上洒下点点痕迹。左陈思穿了件白衣,乌黑的长发以一双明珠束住,手藏在身后,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师父,我给你看样东西。”

陈渊一早看到了他身后的物什,故意道:“若不要紧,不看也罢。”

左陈思忙道:“要紧的很呢!我自创了一套掌法,师父能帮我看看吗?”他目光慧黠,说是询问,其实手里的东西早已递了上来,大有你若不看我便不走的架势。

陈渊心中觉得好笑,到底还是接了过来,见零乱的几张纸上字迹潦草,多有涂改痕迹,先批评道:“下次誊写了再拿来。”他又翻了两页,心中实未重视,盖因每个略有天赋的少年,学武小成时无不想着自己已可自创神功,拳打少林、脚踏武当云云。就连陈渊自己,十四岁时也曾自创过一套剑法,十年后再看,恨不得把当时的自己塞到麻袋里暴打一顿。

当陈渊翻到第三页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他迅速拿回第一张纸,目光在那些纷乱的字迹上扫过,又转到左陈思身上。少年不甚安分,身子站得还算正,脚尖却不时一下下点着地。陈渊叹口气,拍了拍左陈思的肩。

“啊……师父!”左陈思迅速端正了姿态。

“你花了多少时间自创这掌法?”陈渊问道。

左陈思答道:“我想了整整一晚呢!”在他看来,时间已然不短。然而陈渊心中却如惊涛掠过,一晚,这孩子竟只花了一晚!

那套掌法,纵使放在当今武林之中,也算是中上等的功夫。诚然,左陈思受自己教导,又读过许多武学书籍,可是他这样的年纪,做出这样的事情,仍是十分了得。

他将那几页纸还给了左陈思,简单称赞了一两句,并没有特别点出自己这位弟子的天赋异禀之处。然而对于左陈思而言,这鼓励已然足够,之后一个月,他又交出了两套剑法、一套轻功和一套指法。

陈渊:“……”

陈渊道:“陈思,读书,练剑。”

读书一途,左陈思天资极好,他十六岁中了秀才,又三年中了举人,父母欣喜自不必说。武学一途他亦是不差,陈渊教他的剑法已小有所成。但文武两途的天赋加在一起,大约也赶不上他自创武功天赋的一半。读书习武之余,但凡有闲暇时间,他总要写点东西出来。等他考上举人,他自创的武功已有江湖一流水准。左陈思写的这些,他自己大半也不会用,确切地说,他的功力并不足够使出自己写的武学。有时他想看看效果,便缠着陈渊试上一试。时间久了,这些功法也攒了厚厚一摞。

左陈思既中了举,下一步便是进京考进士了。不想他二十岁这一年,北方连年灾荒,终致民变,有一个绰号叫作“大天王”的人揭竿而起,一月之内连夺五城,剁了二十七个贪官污吏的脑袋,闹得沸沸扬扬。消息传来,江南震动,左父听到消息,哪还肯让自己如珠似宝的爱子远行。不想左陈思年少气盛,又自诩身手不凡,瞒了父母师长,孤身一人便上了京。

一路之上,南方尚可,待到过了黄河,灾民便越来越多,有的地界甚至十室九空,左陈思哪里见过这般惨相,整个人都懵了。看到第一群灾民时他便掏出了身上的一半银子,又去找当地县令。那县令看他是个举子,起初尚有敬重,听他说话便觉好笑,心想原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敷衍两句便把人送了出去。左陈思又寻了数位官员,皆是如此。

左陈思气愤不已,却也没有办法。这时他身上的银钱已散出去七七八八了,这一晚又错过了宿头,索性找了间破庙过夜。二更时分,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声音,他自梦中惊醒,往窗外一看,只见二十来个人把破庙团团围住,他们手里拿着棍棒,其中还有两人拿着刀,左陈思甚是奇怪,起身出来道:“你们做什么?”

他一身的好衣衫,腰间还有玉佩,在月光下尤其显眼,一人便叫道:“就是他!这小子有钱!”又有一人大声道:“我亲眼见到他给梨树村的人钱,都是整块雪白的银子!”

左陈思又惊又怒,不想自己好心竟惹出祸事,眼见那些人一拥而上,他索性也迎上去,抢过一人手中的棍棒,与众人战在一处。这些人其实并不懂什么武功,左陈思三两下清出道路,一棍挥向距己最近一人,眼见棍子已到了那人头顶,月光下却见那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原来也是一个灾民,他心头一动,棍子便偏了,这一招失手,反狠狠挨了几下。

正在这个时候,忽有一个粗豪声音道:“都闪开,让我会会他!”众人闻声,潮水般散开,现出一个威风凛凛的紫面大汉,宛若天神一般。纵是此时,左陈思仍是忍不住暗赞一声:“好个相貌!”

大汉手持一柄大刀,向其砍去,这一刀力大势雄,左陈思向后一闪,以棍为剑,点向他胸口。大汉一招走空,随即反手一刀横向左陈思,左陈思棍棒顺着对方刀刃一抹而过,走势轻灵,将对方的力道轻巧卸了下去。大汉呼喝一声,双手握刀,第三刀劈了下来,这一次左陈思举棍相迎,只觉一股大力自对方刀上传来,这大汉竟是个天生神力之人。他手中棍棒被一砍两段不提,虎口险被震出血来。但左陈思年少气盛,不肯示弱,硬是一步不肯后退,左手一抄落下的另一截短棍,喝道:“再来!”

那大汉原以为方才那一刀定然砍得这小子吐血,不想面前这人看着文弱,却有韧性,笑道:“好!”

二人再度交战在一处,左陈思自打学武以来,唯一对过招的人只有老师陈渊,这大汉乃是他第一个正经对手,先前他还有些紧张,到后来便越打越是顺手。那大汉心中亦是感慨,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竟与我打得旗鼓相当。五十招后,大汉把刀一收,笑道:“你好本事,不打了,敢不敢同我去个地方?”

左陈思道:“有什么不敢!”

两人离开破庙,大汉领着左陈思一路前行,翻了两道山岭,到第三座山上方停下脚步。左陈思见面前一排密密麻麻的屋舍,心头诧异。大汉道:“这里便是我家。”

左陈思哦了一声,大汉带他到正中最大的一间石屋前,引他进去,左陈思见房间里布置寻常,桌上却放了好几坛酒,大汉道:“敢不敢同我喝酒?”

左陈思哼了一声,拿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便喝,不想这酒甚烈,他险些呛到,忍着咳嗽又喝了一口,大汉哈哈大笑,接过酒坛畅饮了几大口,问道:“你叫什么?到北边来做什么?”

左陈思都说了,又问那大汉,后者道:“我叫秦大,原是泰州人,逃荒来到这里,又收留了些灾民,你方才看到那些屋子,便是灾民的。”

左陈思吃了一惊:“你竟有这般义举!”

秦大冷哼一声:“不然如何?你还指望那些贪官污吏不成?”

左陈思语塞,想到一路行来所见所闻,不由怒道:“不必提他们!一群尸位素餐的混账,皇上就该派下天使,将他们一个个都砍了!”

秦大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没出过门吧?”

左陈思一怔,确实如此,他自幼读书,后来跟着陈渊修文习武,并没有远行的机会。秦大喝了几口酒,道:“一看你就是个不知事的,皇帝老儿哪里理这些?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不是个好的,怎又会管下面这些人?”

“你!”这些话之于左陈思而言,委实是大逆不道,却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于是闷闷地又喝了一大口酒。

这一晚,两人喝了整整一坛的酒,虽是秦大喝的多,左陈思却是先醉倒睡熟的那一个。次日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步出门外,昨晚看不分明,现在一看,外面那些屋舍虽然简陋,亦能遮风挡雨,再看住在里面的灾民老幼皆有,衣衫算不得多么整齐,气色却还好,不由感慨:“实在不易!”

“是不容易。”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正是秦大,“让他们吃饱就不容易,昨晚也不是故意抢你的银子,总得给他们找口饭吃。”

左陈思不说话,忽然间他把身上剩余的银钱,连同腰间的玉佩一起摘下来:“都给你了,请他们吃顿好的。”

秦大一怔,随即大笑:“那你也留下来,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

左陈思当真留了下来,连住三日。在这三天里,他又和秦大喝过两次酒,过了三次招,聊过许多次,两人出身性情都不相同,却越处越是投机。到第三日,秦大忽道:“真是痛快,不如咱们结义吧!”

左陈思喜道:“好!”他素来向往书上的结义故事,不想现下自己也有了机会。二人也不备香烛,在地上拜了八拜,秦大年长为兄,左陈思问道:“兄长大名叫作什么?”

秦大道:“就是秦大,没什么大名。你读过书,不如给我取一个?”

左陈思想一想道:“不如加一字,叫秦大勇如何?一来兄长勇毅,二来兄长义救灾民,乃是大勇之举。”

秦大喜道:“这名字好!从今我便叫秦大勇了!”

这一晚,左陈思因结义之事心绪难平,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他索性起身,想到这几日经历,忽有所感,提笔写下了一套拳法。

这套拳法与他从前所创武功不同,乃是专门针对秦大勇一人所写的拳法,后者天生神力,却并未受过名师教导,武学基础较真正的高手薄弱许多,因此左陈思想着创一套招式简洁的拳法,正可弥补其不足之处。

一套拳法写完,左陈思端详一遍,甚是得意。他推窗望月,负手身后,还没摆出一个合心意的姿势,忽见窗外风吹叶动。下一刻,一个玄色身影一掠而进,他大惊:“师父!”

陈渊面沉似水,也不言语,一指点了他穴道,带着他再度掠出窗外。

一直到了山下,陈渊才放下他。左陈思刚被解开穴道,便惊喜道:“师父,从前只知道您武功高,不想您武功这样高法!对了,师父您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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