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狱
作者: 王晴川狱岛
“整座狱岛都是一座精巧庞大的牢狱,进来了,就出不去。”
大明嘉靖三十四年夏,狱岛边的海水在阴郁的晨晖下化成了深邃的蓝绿色,天空也是愁眉苦脸的,咸腥的海风将云脚吹得很低,似要缠上海神庙前那根高挑的旗杆。
任小七站在海神庙的二楼望台上,口沫横飞地向身边一位锦衣中年卖力介绍着:“这话是小人的族叔说的,不说后岛那阴森恐怖的地、水、风、火四大黑狱,就说前岛吧,斗鸡赌钱,酒色财气,哪一样不是缠人、缚人、消磨人的牢笼?小人的族叔还说,其实天地就是一大牢狱,人怎么会跳得出去呢?”
“天地就是一大牢狱,你那族叔有些意思。”锦衣中年拈髯一笑,“狱岛这名字好怪,原本就是这名字吗?”
“狱岛原是有名字的,但因岛上黑狱的名头太大,就被人传成了狱岛。相传水泊梁山好汉‘玉麒麟’卢俊义就险些因犯事刺配流放此地……”
锦衣中年微微点头。登岛之前,他已对狱岛做了些功课。狱岛隶属于登州,因孤悬海边,四面环水,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从大宋至大明,都是关押朝廷重犯的所在。他登岛数日,已摸清了狱岛的大致情形。狱岛分前岛和后岛,地、水、风、火四大黑狱都在后岛,那里神秘而恐怖,号称大明最难越狱的监狱。而靠近登州的前岛则是商民杂居,有茶肆、酒馆、勾栏、集市,更有数百户渔民散居其间。
元朝时,这里曾是著名的海贸集散重地,到了大明开国,明太祖下达禁海令,特别是嘉靖年间的海禁制度最为严格,这里就成为真正的“狱岛”。除了后岛关押重囚,前岛最著名的营生就是赌坊了,尤其流行斗鸡。前岛的渔民民风彪悍,喝最烈的酒,也玩着最狠的刀。不狠不行,这里从永乐年间就屡有倭寇入侵,到了嘉靖本朝,倭寇更是肆无忌惮,官兵屡剿不利,彪悍的岛民不得不结寨自保。
眼下二人所在的这海神庙,真正的名字叫天妃庙,供奉的正是沿海民众最为信仰的天妃妈祖。其位置就在前岛与后岛的交界处,庙前是香火鼎盛的大片空场。
此时海神庙前人头攒动,猎猎作响的大旗下慢慢聚来了几支奇装异服的人流。
“这几位就是狱岛沿海最著名的五大海豪。嘿嘿,爷您是京里面来的大官,咱大明有海禁,所以海商大半干的都是亡命买卖,可他们又不愿被人叫海匪,就自称是‘海豪’,海上豪杰。那位穿黑袍的,是九龙塘的‘鹰眼’沙爷,大号沙鹰,五十多岁,擅使双刀,刀法阴得很,手底下海客最多,算是五大海豪之首。那个光头的胖子,是金沙洞的吕爷吕金刚,一身横练功夫……”
任小七在望台上俯视着不远处拜祭天妃妈祖的几位海匪头目:“他们都是来看那金乌大会的。狱岛金乌大会乃是沿海名气最大的斗鸡赌会,附近三十六岛岛主、七十二路海豪谁不眼红。呵呵,只是咱大岛主定下的规矩,五大海豪若想看金乌大会,只得带五人登岛,更要先拜祭天妃,缴足了香火钱。”
任小七本是岛上的狱卒,二十出头,黑瘦俊俏中透着几分机灵。就是因为这份机灵劲,他被大岛主金独冰选中,来伺候从京城来的锦衣卫大老爷苏暮云。大岛主交待过,这位苏爷是一名锦衣卫副千户,官虽不大,却是首辅严嵩的亲信,身负绝密使命从京师赶来,必须伺候好了。
“爷您问每家要交多少香火钱?”任小七伸出了一个巴掌,“白银五百两!”
“当真不少哇。”锦衣卫副千户苏暮云淡淡一笑。
他特意甩开两位性子阴沉的岛主,点明了让任小七陪自己全岛游荡,就是想听听更多的细节。他对这多嘴的青年很满意,暗自盘算,每家五百两白银啊,便是去济南繁华地段买所三层的好宅子,也花不了一百两,这两位岛主果然多有贪墨。
岛主只是俗称,其实大岛主金独冰就是隶属于登州大营的把总,统帅营兵五百驻防狱岛。但这金独冰长袖善舞,将狱岛经营得别有声色,更善于钻研,给登州大营送去了大把银两,遂坐稳了位子。他又嫌弃把总、千总的官职太低,就自称大岛主,连岛上的营兵都改称为岛兵。肥差的位子坐久了难免就有各方势力觊觎,而羽翼渐丰的金独冰也有尾大不掉之势,锦衣卫副千户苏暮云登岛所负的绝密使命之一,就是对付心思叵测的金独冰。
“那位吕爷擅使双刀,不知刀法比你们二岛主陈一刀如何,听闻陈岛主自号‘讨倭第一刀’?”
“嘿嘿,不瞒爷您说,差得远。我家二岛主那‘讨倭第一刀’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我见过他三次跟海匪放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出过第二刀。每次只是一刀。”
“只是一刀?”苏暮云不由眯起了眼。
他一眯眼,任小七立刻觉得一股针扎般的痛楚直刺过来,浑身就是一个哆嗦。他才想起来大岛主交代过,这位苏爷刀术惊人,有“京师第一刀”的美誉,看来名不虚传,这股气息果真霸道。
“确是只有一刀。自然了,比苏大人您老,那还是差着许多。”少年急忙赔起了笑。
“那蒙面女子是谁?”
任小七顺着苏暮云的目光望过去,猛地瞥见那袭熟悉的窈窕身影,心就咚地一跳。
萧滢,那是萧滢。
萧滢是昨晚找到任小七的。
她踏着月辉款款而来,一身黑衣,身姿婀娜,像极了海岛传说中的妖女。那时她没蒙面,露出的那张精致脸孔真是美得要死。任小七想不到女人还能美成这样。她告诉他,是他堂兄任小云让她来的。她还带来了信物,堂兄的刀和亲笔书信。
任小七认识的字不多,却能一眼认出堂兄虾米爬般的字迹。堂兄的信上说,萧滢与他都是聚合堂的,聚合堂乃是一批忠心报国的朝廷文官建立的秘密组织,命他务必全力帮萧滢成事。任小七当时手就有些抖,问堂兄为何没有回来?萧滢说,他另有聚合堂安排的重任在身,难以离开京师。
萧滢只是请他帮个小忙,给新来这批死囚中一位叫张淳的公子哥传个讯。她塞给他一纸短笺,叮嘱说,是密语写的,别人看不懂,但也要务必保密。任小七忍不住问,你们要干的事很凶险吧,不怕我出卖你们?
萧滢摇摇头说,你堂兄是我们最铁的兄弟,他一力担保你值得信任。任小七很感动,瞬间就有为她掏心掏肺的冲动。
她又问,你有何梦想?此事若成,聚合堂必会助你完成。任小七倒一愣,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狱岛,好男儿就不能总窝在一个地方,堂兄早出去闯荡了。我也想出去,能去京师最好,然后再讨个中意的老婆。她就一笑,说,好,事成后我带你去京师,再帮你找个好老婆。
她那一笑就愈发美得动人心魄,只是他却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一抹忧色。
现在,萧滢果然来了。
“她……她是金银岛的余六姑!”任小七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表情,“余六姑也是五大海豪之一,海商买卖做得最大,也最有钱,为人却很神秘,据说没有人看过她的脸。”
“故弄玄虚!”苏暮云冷笑,目光很快又凝重起来,“怎么还有倭人?”
楼下的庙旗前确是走来了几名倭人,矮个子,身板却挺得笔直,腰间插着长短倭刀,透着一股狠意。
“还真是倭人,他们还真敢来呀,想必那‘倭国第一刀’就在其中了,不知是哪一位。”任小七也有些结巴,凝神看了看,才向苏暮云细说端详。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这狱岛风云突起,登岛码头上竟接连出现了三具尸身。这三人都是附近五大海豪手下著名的大小头目,死状竟全是自额至腹,被人一刀劈开。死者身后还写着歪七扭八的一行血字:倭国第一刀。二岛主陈一刀审视了伤口,确认这三位海豪头目确是死于倭寇刀下,看来这“倭国第一刀”是一位极高明凶悍的倭寇刀手。而就在半月前,陈一刀又收到了“倭国第一刀”派人送来的战书,要与他在狱岛天妃庙前一决高下。二岛主愤然应战,更指明了决战就在这金乌大会的同日举行,这才破例允许倭人登岛。
“五人装束一样,显然不想露出谁是真正的‘倭国第一刀’,”苏暮云凝视着几道消失在天妃庙大殿门口的倭人身影,“看来几天后的金乌大会又多了一样彩头,‘讨倭第一刀’对阵‘倭国第一刀’,怪不得登州的富户闲汉们都要登岛观战了。”
他抬头远眺,能看到遥遥地又有两艘大船慢慢驶近狱岛。
“你也练过刀吧?”苏暮云倏地转头望向任小七。
任小七觉得自己又被那无形的钢针刺了下,忙说:“跟族叔还有堂兄拉拉杂杂学过一点而已,就是瞎练。”心底忍不住想,当年堂兄任小云曾夸过自己极有天赋,是一位少见的练刀天才。堂兄很厉害,混过镖局,还在那个什么聚合堂的组织里做过事,堂兄说的话准没错。
“小指是怎么回事,练刀时失手了?”苏大人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不是练刀,”任小七摊了下缺了小指的左掌,嘿嘿地笑了笑,“是大岛主交待下来的差事没办好,前年的事了。”
“什么差事,金岛主对自己人这么狠?”
“不不不,大岛主对我很好的,差事办不好都要砍头的,但大岛主看我是心腹,就只砍了根小手指。”他无奈地曲张着左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年的金乌大会,我让我的‘大将军’夺下了金乌状元……”
原来任小七极擅调养斗鸡,他养的斗鸡几乎在每次金乌大会都能成功杀入前三。其中一只名唤“大将军”的斗鸡,爪利性骁,在前年金乌大会中更是一路势如破竹。但是在最终的夺魁战前,金岛主私下里叮嘱任小七一定要让“大将军”在决战中输,因为这是狱岛庄家做的大局。可任小七玩疯了,硬是将大岛主的密令抛在了脑后,最后让大将军赢得了“金乌状元”的桂冠。
“就因为这个,”苏暮云斜睨着任小七的左掌,“后悔吗?”
“不后悔。我还有些羡慕‘大将军’,它做了回最好的自己。”任小七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着,“不像我,整天都这样……”
他立即住了嘴,只在心底想,是呀,整天都这样,在充满霉味的牢房里当差,在充满汗臭的赌棚里耍钱喝酒,提心吊胆地给大岛主办事,说不好哪次就要挨骂受罚。
每一天都是这样灰扑扑的日子,无穷无尽地重复下去。
苏暮云却笑了笑,神色又恢复了京师贵人的高深淡然,漠然地望着庙前,眼中似乎再无他这个人。
密谋
入了夜,前岛的酒肆和赌坊就热闹起来。
外面能传来女人的调笑声、摇骰子的呼喝声,这间敞亮的酒肆前厅却有些瘆人的安静。毕竟有资格坐在这里的,都是五大海豪及其亲信。
一场密议刚刚结束。扮作余六姑的萧滢约来了另外四大海豪,告诉了大家两个绝密消息。
第一个消息很诱人。后岛黑狱中关押着的那公子哥张淳,是大明总督江南江北诸军、专办讨倭的张总督之子,此人曾奉命将大批清剿来的倭寇宝藏埋藏在了一处秘密地点,只要救他出黑狱,大家就能一起发横财。
第二个消息则很要命。她余六姑在朝廷里的靠山传来了密信,狱岛两位岛主想剿了这几路大海商向朝廷献功,甚至锦衣卫已来了密使登岛督战。这次狱岛金乌大会,大家怕是来得回不得。
这两个消息,让其余四大海豪首领全急成了斗鸡。
金沙洞的吕金刚拍案破口大骂两位岛主的十八代祖宗。腾蛟帮帮主薛千手沉吟不决。飞鲸寨寨主许老实则是阴沉多疑之人,直接质疑头戴面纱的萧滢能不能代表真正的余六姑。
最后还是九龙塘的“鹰眼”沙爷拿出五大海豪总首领的派头,先是力证了萧滢是金银岛岛主余六姑女儿的身份,接着敲了敲桌案,做了最后的定夺——五大海豪素来同进同退,而且他最信余六姑方面的信息,那些绝密消息至少救过他两次命。现在的情形是,锦衣卫登岛督战,两大岛主想全力清剿海商,五大海豪被诱入狱岛后就陷入了虎穴。
群豪终于达成共识,大家先要静观其变,如果这余六姑女儿的消息属实,五大海豪就只能背水一战,那就干脆劫牢反狱,救下那个公子哥张淳,顺道发一笔横财。
计议刚罢,砰然一响,大门被人撞开,十余名岛兵持枪横刀,拥着一名高大汉子大踏步走入。那汉子身形魁梧如巨人,半边脸却被半张鬼魅造影的黑铁面具遮住,整个人平添了一股阴沉狠厉。
群豪全认得这脸带铁甲的壮汉正是二岛主陈一刀。众海豪都久经风浪,并不大慌乱,只是冷眼旁观。陈一刀也不说话,慢悠悠踱到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