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1990年代(外一则)
作者: 钱红莉这些年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场景,总是离不开小城书店,逼真,琐细,仿佛重活一回。
过往如黑白影片,时不时于梦境复活。小城有一座师范大学,毗邻湖畔,周边遍布书店,新华书店、南方书店、萃文书店等,再走几步,是北京路,坐落着一个中等规模的邮局。梦境里的我逛完几家书店,一定也会光顾一下北京路邮局。狭长的临街门面房,一溜儿陈列着十余米长玻璃柜。若想看什么杂志,示意服务员,她拉开玻璃柜门,取给你。翻看几页,若不想买,轻声道谢,服务员也不翻白眼。
1980年代末,我们自安庆乡下迁居小城芜湖。当时的新华书店大约在中山路,所有书均密闭于柜台内。平生购买的第一本书是一个西方文化学者撰写的《论失落》。不久后,我在江苏经济台发表了一首诗,用十元稿费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白痴》。
转眼到了1990年代。一夜之间有了革新感,所有书店封闭式柜台全部消失,邮局里所有杂志均敞开式陈列着。
梦境里,我一趟趟去往北京路邮局,但凡陈列新一期《诗歌报》《读书》《书城》等,翻也不用翻,直接攥在手里,再去报纸摊位巡视一翻,无非看看报纸副刊。翻久了,找到规律,所有报纸副刊均居于页码后面。轻车熟路地取一份报纸,将之倒扣着,自最后一页往前翻,短时间内可迅速找到副刊版,入定般杵在原地,迅速瞄几眼大概,再整齐叠好,放回。对于这些,我未曾花钱,且饱了眼福,快乐而满足,且不用担心被骂,因为手里已拿《读书》《书城》等杂志了呀,肯定要买的。
初至小城一两年,总是被母亲差遣着回乡下办些琐碎杂事。先是坐小轮,于长江里漂一个白日,接着上岸,坐十五公里蹦蹦车,到达钱家祖村。倘若适逢假期,同船的会有许多师大学生,一律是安庆地区的,一起逆流而上。
一次,躺在二等舱床铺上的我,仔细将一本《诗歌报》读完,行程未及一半,就那样眼神呆滞地放空自己。彼时,一个物理系的女生前来,讨要杂志看。小小的我何等不甘——对于命运的安排,简直要出离愤怒了,何以眼前的这一群人,如此幸运地上了大学,而我只能被禁锢于工厂流水线上?
每年年尾,一直延宕着不去邮局订阅杂志,不过是偏爱那种每至月初,一回回往邮局跑的那份扑空的失落,或收到的小小惊喜。当时,《读书》五元一本,《诗歌报》,大约三块八毛,《书城》五元。
那时年幼,还不曾以写作为业,不过是本能地热爱文学。接触到的第一本《读书》杂志,或许便冲着“读书”这两个朴素的字吧。想必让服务员拿给我翻过,稀里糊涂买下的。一个初中生,确乎可以读懂《读书》杂志上的文章?或许,出于天生对于文字的敏感,也说不定。
整个1990年代,对于我,是无比漫长的,不停失业,不停就业,但对于读书,始终不曾荒疏过。一个怯懦少女,于年深日久中,确乎塑造着一位精神意义上的阅读者形象。如今,一边回望,一边疼惜着自己,如此单薄又如此顽强的一个少女,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无助地漂泊于陌生城市,经常性陷入一种莫名的落寞无聊之中。盛夏的晚霞,迟迟不曾消退。用过晚餐的我,沿着居所附近一条废弃铁轨,与落日背道而驰,一直走,一直走,直至乡下,满目稻田交错,菜畦碧绿……过于疲倦了,便坐枕木上歇歇……夜幕重临,顶着星光折返回来。青春的生命里,压抑着多少不甘呢?但更多的是抑郁。
前年吧,一个一直有联系的夜大同学,偶然看见一节回忆性文字,她深感吃惊:真没想到,当时与我们嘻嘻哈哈的你这么艰难……
活在世上,谁不曾伪装过?
有一段时间,失业在家。一次,出门倒垃圾,被楼上邻居看见,出于好心的她善意提醒:最近新百大厦在招营业员,你快去报名。那一刻,感觉尊严被侵犯,觉得一颗心受辱了。我比较窘迫而心虚地回答:我正在读夜大,准备毕业再找工作。邻居比较惋惜地“哦”了一声。
当我终于毕业。一日,父亲休假回家,请一个远房亲戚的堂哥(根本算不上亲戚,同居一城而已)来家吃饭。酒足饭饱后,他忽然对我说:你要是有个大专学历,我可以把你搞到《芜湖日报》去。天真的我简直要从椅子上蹦起,大声回应:真的吗?我已经拿到夜大毕业证了。然后,这个供职于芜湖市委的亲戚面红耳赤起来,尴尬得说不出话。
深切记得,那是1997年,我已就职于一家私人报馆,每月工资四百八十元,一边做编辑,一边兼职出纳。珠算也是那时学会的,一有空,便练习算盘,从一加到一百,最后一定是五千零五十。
这世间事,何以如此简单。你父亲款待了他,人家原本随口的一句客套话,不过是虚妄地表达一番对于该餐饭的感谢之情。
读夜大二年级时,小城日报正筹办一份晚报。我因为经常为该报撰稿,与几位编辑颇为熟稔。其中一位编辑热心告知:晚报将要招聘大量编辑记者,到时你也报名考试。她热心将每月装订好的日报借出,提醒我多看看,琢磨琢磨新闻如何写。
报名前夕,我忽然接到这位编辑的电话,她说:我将你的事与社长汇报,她不同意你报名,并说,一个连高中都不曾上过的人,没有资格考试……
至今犹记这位女社长的名字。无曾怨怼之意——文凭向来是一块敲门砖。别人何来体恤之心?按照普通逻辑,确实也对,一个连高中都未曾读过的人,何以有资格参加记者编辑的招聘考试呢,实在荒唐。当时的我,毕竟未曾写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作。
后来,我考进小城一家不太在乎学历的私人报馆。1990年代,以私人名义,向国家新闻出版局申请一个国内出版刊号,办一份报纸,也能被批准。
1990年代,正是给予我个人启蒙的年代,我的社会学、文学、哲学等知识,正是被《读书》这样的杂志所启蒙,也算为日后的知识体系奠定了一个基本框架。纵然早已买回《萨特文集》《加缪文集》等,但想必也未曾读透读懂过,那不过是一个对于知识极度饥渴之人临渊羡鱼的行为。为《读书》撰稿的,有费孝通、萧乾、冯亦代、金克木、施蛰存、葛兆光、葛剑雄、刘小枫等等,大多是极有建树的学者大家,他们撰写的社会学、哲学、文学领域的文字,通俗易懂,一年年读下来,终于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的精神塑了型。
2020年疫情期间,重读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忽然想起属于我个人的1990年代,百感交集,仿佛不曾忧欢过。
1996年,沈昌文先生自《读书》主编的位置退休。后来,沈先生退居幕后,与辽宁教育出版社合作,推出《万象》杂志,差不多继承了早年《读书》之风,但又稍稍往摇曳多姿的路上迈了几步。《万象》历经纸媒空前繁荣的2000年代,不知什么原因,最终停办。
同样是沈先生与辽宁教育出版社合作推出的“万有文库”“书趣文丛”等,网罗大批国内外学者、作家,不愧为一个接一个的文化大工程,曾推出许多绝版好书,造福于普罗大众。
整个1990年代,没有网络购书渠道,有时想读一本书,当地书店遍寻不见,还要辗转往各地出版社发行部挂长途电话,确定好定价及邮费,再去邮局汇钱。那些年,漓江出版社推出过不少好书,家里的杜拉斯系列作品(马振骋先生翻译),大多由漓江出版社购得。
2004年我移居合肥,有些舍不得,还是将原家中存放的所有《读书》《万象》《书城》捆扎起来,装在大纸箱里运来合肥,堆于阳台。
2021年1月10日晨,得知沈昌文先生驾鹤西去,深感一个时代过去了。
1990年代的光景,在我的梦境里始终不曾褪色,我于一家又一家书店徘徊复徘徊……有一阵,每去南方书店,转来转去,转至美术书架前,抽出《比亚兹莱画集》,摩挲几次,过过眼瘾——大开本,铜版纸印刷,几百元,太贵了啊。
彼时,我供职的私人报馆来了一位师大新闻系实习生。有一次,我央求他带我去他们师大图书馆报刊室借阅文学杂志。这小孩骗那位管理员,说我是他新闻系同学,才得以免费借阅到那些杂志。后来,这孩子考取南大研究生,离开了私人报馆,胆小的我又怕穿帮,若被管理员当面揭穿,岂不是既窘又耻?还故作聪明,每学期开学第一个回去,主动上交管理员五十元的所谓杂志押金,就算给他买烟抽吧。那名管理员可能早就识破我的身份了,不过是慈悲地装糊涂而已。现在回想,那个谎,撒得何等幼稚——同为新闻系学生,还要别人带过来?
那个遥远的1990年代,一个早早失学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多读点书,哪怕文学杂志呢,且不惜伪装成学生。
整个1990年代,在我们那一拨年轻人心中,简直是一个神圣的文学时代。当时十四五六、十七八九的年纪,想必都有过笔友的经历。其中一位兄长般的朋友对我的影响颇为深刻。1990年代,正流行着油印诗报,一份份私人印刷的小报,简易的对开四张小报,散发着油墨的香气,印刻着一首首各地无名诗人的作品。那个时候,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佩索阿、索德格朗、洛尔迦等,都是我们非常喜欢的诗人。大家相互推荐,互通有无。我们也熟读国内的北岛、江河、杨炼、顾城、芒克等朦胧诗人的作品。欧阳江河、韩东等,则是后来的事了。
2018年夏,我出差到深圳,每日马不停蹄参观各地。一日,当我们的车自某幢大厦前呼啸而过,见上面镌刻的熟悉名字,惊得我向邻伴脱口而出:这里有我年轻时一个笔友。作为60后的邻伴,或许万分困惑,一个笔友而已,何至于如此激动?一个历经1990年代热爱文学的人心之波澜,是注定不会被人深刻体会的。
1990年代结束,2000年代是随着互联网一起来到的。纸笔式微,我们笔友之间,渐渐不再写信联系了。互联网取代纸质书信,长鲸万里介入至当下这天翻地覆的时代,诞生了智能手机,衍生出微博、微信……讯息越快捷,人与人之间愈见隔阂。
唯一不变的是,我依然热爱阅读纸质书。
去年,邮箱里忽有一份邮件,落款人正是深圳的这位笔友,非常简短的六个字:你是钱红莉吧。
我回复:是的,我是。再也无话。忘了问:你可还在深圳?
问什么,皆属多余。独属于1990年代写信的日子,恍如隔世。
我拥有的第一本诗集是《朦胧诗选》,里面收录有北岛、江河、杨炼、顾城等人的代表作。
在1988年,十六岁的我,初次接受现代诗的熏陶,有一眼万年的惊叹。再后来,我于某省广播电台发表了一两首诗作。慢慢地,迎来1990年代。
1990年代,确乎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油印诗报遍布墨香的时代——彼时,何以有那么多人热爱诗歌呢?
早早辍学的我,先被介绍到一家皮鞋厂的流水线上打工,而后,到了我父亲单位下属的一个售卖衣服、杂货的门市部工作。
作为长江轮船航运公司子弟,我们当时的身份叫“五七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整日写信与笔友们谈诗,高韬而虚无,但寒碜的收信地址,倏忽一下将我拉回残酷现实中——安徽省芜湖市劳动路某某号某某商店,颇为滑稽。
家里至今存有笔友们赠送的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等人的诗集,一直安放于书架中显眼的位置,仿佛一种暗示,那是一个人的来处。
至今,我仍保持着读诗习惯。书店里,图书馆中,遇见不同版本的黑塞、艾略特、惠特曼、聂鲁达、索德格朗等人的诗集,我总喜欢翻翻,稍微读上几行,便可以轻易甄别出是谁的译本。
深感1990年代的诗歌译本优秀,老辈人的底蕴,并非当下诗歌译者所能比拟的。我是一个怀旧的人。怀旧的人,恰恰固执,比如读杜拉斯,我一定会选王道乾先生的译本;读《包法利夫人》,如若搞研究,非得将李健吾、周克希、许渊冲三位先生的译本对比一下高低优劣。纵然我不通法文,但一样可以琢磨出语言的魅力来。
诗歌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场漫长的抵达。
一个人在其几十年的创作过程中,不可能无师自通,晓得为文的张力、空间感、节奏感什么的,单单在我这里,一定得益于几十年的诗歌阅读的潜移默化。我已早早领悟,一篇文章不能软哒哒趴在地上,它首先要立得起来,有骨感。这想必得益于诗歌的无形熏陶?
在那间门市部里,倘若遇上雨天,顾客寥落……我用来打发沉闷无聊的方法,一定是拿过一沓花花绿绿的开票收据,趴在玻璃柜台上默诗。那几年,写得最多的是海子的诗,忧伤而绝望,也契合彼时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