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日记(2005)
作者: 谢宗玉2005年3月5日星期六晴
“万名干部下基层,排忧解难促发展”,是我们这次下农村工作的主题。上面说是要派有能力、工作经验丰富的干部下基层。头儿比较来比较去,大约觉得我最闲,于是便点了我的名。其实我手头并不闲,只是他不知道而已。既然点了我的名,我只好装作乐呵呵的样子领受了。
事实上,我要锻炼什么呢?我老家就是农村的。二十岁之后我才出来。农村的十八般武艺,我可是样样精通,想当年,我插秧,在我们村几百号人中都没遇到对手。至于锻炼自己的领导能力,也根本没必要。因为一直以来,我就没有一点当头儿的心思。
相对城市而言,我更喜欢待在农村。如果我所下的村子,能安排一台电脑给我,我便万事不求了。在那里莫说住一个月,住一年也没问题。
截止到今天,会已经开了两个。一个在市里,一个在县里。共听了七名领导发言,共计五个小时以上。五个小时的讲话,用五句话可以概括:一是宣讲落实中央一号文件;二是广泛征求群众意见;三是调处农村矛盾纠纷;四是帮助抓好基层组织建设;五是协助做好农村当前的中心工作。
七个领导的发言其实都是这个意思,但他们却不紧不慢,洋洋洒洒发了五个小时的言。
我们要去的村已经确定了。我本以为我们会像去年下乡的人那样去得很远,可谁知就在郊区,叫甘塘村(化名)。那个地方不穷,但民事纠纷却挺多的。这几年为征地拆迁的事,还与当地政府闹了很多矛盾。现在我们以警察的身份下去,还不知会不会遇到什么尴尬的事。
几个小组长经过商量,决定此行不穿制服,改着便装。我自己也觉得穿便装好,制服一穿,说话做事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了,就算站在人堆里,也好像与人隔一层似的,很难与群众打成一片。
3月7日星期一晴
在镇上,第八位领导给我们讲话,讲的依然是这项活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以及工作任务和所要遵守的制度。这些我都快背得出了。让我们吃惊的是,我们在流沙镇(化名)的三个工作组都换村了,由原来的拆迁安置村,换成三个农业村。说是原来三个拆迁安置村矛盾太多,怕我们一个月时间处理不过来。更重要的是,怕我们一句话不妥当,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据说,我们原先要去的村,正在搞经济开发区,村民则全部住进了过渡棚户区。但他们并没有与政府达成协议,隔不了几天,就要闹事,或者到他们原来的村子去阻工。在这种群情激昂的情况下,我们若去,无疑是凉水入沸油,不但解决不了什么矛盾,反而会添乱。
与我一起暗叹的,还有我们的小组长。组长是个工作热情认真的人。他早在星期天就去了那个村了解情况,并在村址上拍了不少照片,还画了一张原村址地图。估计还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准备星期一跟村民们激情昂扬地演说一番。谁知,现在却说要换地方。当然,换地方也好,至少用不着费那么多口舌了。
再说我们所要另去的农业村吧。其实也在城郊,估计距拆迁的命运也不遥远,但他们现在却过着相对安静的农耕生活。村支书是个五十九岁的小老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沟壑壑,但他依然有明朗的笑容和精明的眼神。
开会的时候,他昏昏欲睡。表态的时候,他热情洋溢。可到了小组具体讨论时,他开始“发难”了。一是他反对我们驻村,因为他不知道把我们安排在谁家好。虽说我们一个人每餐补助五元钱给住户,但又吃又住,五元钱够什么用呢?就算够用,他们也怕麻烦。二是他认为我们这次下乡光是说话闲扯,并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要给他们村带来资金,帮他们硬化村级公路和修筑排污沟渠,这两项工程至少要七八百万,他知道我们很难办到。
下午进村,终于把我们安置妥当了,是在一个普通村民家。这是一个殷实的家庭,一幢三层的楼房,里面的装饰也颇为豪华,自己有车库,有车。同城里人一样,进门也要换鞋。家里有三个女儿,都外出工作了,我们四个人便住进了二楼的三间闺房。我占一间,不比睡在家里差。
下午,我们就去村里转了一圈,主要是察看了他们的垸子。这个垸内有良田三千多亩,紧靠叨唠河。下雨时,由于垸子的排水渠不通畅,内涝成灾,影响蔬菜和粮食的产量。老支书只想在他在位之时,搞出一条水泥沟渠来。他说,村里偷鸡摸狗、吵架扯皮、计划生育的事他们村支两委都能应付得来,用不着我们市里下来的大干部帮忙。用他的话说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老支书还说,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向市里申请支农资金,因此也用不着天天待在村里。这话直截得真让人受不了。而我们来的初衷,根本没有解决大问题的念头,我们只想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小问题,凭着自己一张嘴,给老百姓解决邻里纠纷什么的。
3月8日星期二晴转雨
晚上有雨,一个人躺在房里听檐滴,有一种孤清入心,客居异地的感觉这时也细细腻腻地涌上心头。何况今天是三八节,有点想老婆,不知她是怎么过节的。给老婆打个电话,告诉她这里的一些情况。放下电话,心里的孤独感却更加重了。左右睡不着,便拿起刘恪的《城与市》来读。
上午有领导来视察,组长接他们来,陪他们回,一折腾就是一上午。本来是准备与村支两委的干部一起开会的,但两委的干部从上午八点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会都没开成功。在吃中饭的时候,组长才赶回。在村党支部旁的小卖部里吃完中饭,会议才开始。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无非是说说我们此行来的目的。组长针对村支书提出的要求,答应尽量帮忙。组长说我是我们局里的笔杆子,一定会写出一篇重量级的调查报告,尽快送到有关领导手里,争取能拨下来一些资金。但我心里明白,这大约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而我得投入百分之百的热情。
但不管有用没用,既然得了个会写的名头,我走到哪里都会得份写的差事。中午没午睡,晚上却要拿出一份小组工作方案。说是上面已经在催,我只能领命。哗啦啦写完,约两千字,夸夸其谈,居然也能列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来。
3月9日星期三晴
组长又陪领导去其他工作点视察去了。我与另外两名组员本来想把村部的两块墙报出好,可打电话与村支书一商量,村支书不同意,说两块墙报他都要用。其实已没有什么用了。一块是他们去年的财政开支栏,一块是他们前年计划生育发放的准生证表。
我想,他之所以说还有用,只是不想看着我们瞎折腾。对他们来说,钱才是重要的,宣传没啥用。
不让我们出墙报,我们便拿着一叠村民宣传手册到处分发。同乡亲们聊几句,无话可聊,好像有什么东西隔在看不见的地方挡住了我们。柴米油盐的事,我们聊不来;形而上的事,他们听不懂。好在乡亲们都还比较热情。有茶喝,有烟抽,可惜我们都不抽烟。
其实,这个村一点也不穷。不但不穷,简直称得上富。全村别墅式的楼房建得到处都是。如果村民集资修路修渠,对于他们的财力来说,也不应该是个大问题。但现在要想从村民手中掏出一分钱,也难于上青天。

事实上,从去年开始,该县就免征农业税了。“种田还粮”的古谚在这个县已没存在的根基了。不但如此,该县县政府为了奖励耕种,去年每亩地还补助了26元的农药化肥款。闲谈中,连他们自己也感觉到,现在农村人比城里人要舒服些。要说,我也愿意在他们村做一名农民。建一幢别墅式的楼房在青山绿水之间,一壶凉茶消受半日时光,那真是神仙似的日子。因为离城近,随便做一桩小买卖,都比我们上班族要划得来。嘿,我能帮他们什么呢?
下午组长又去开会了。我们搭他的便车去县里复印文件。
晚上回家,路上听说第二工作组的兄弟们至今没在那个村住下来,也找不到地方吃饭,不禁哑然失笑。看来我们的运气比他们好多了,至少找到了落脚吃饭的地方。现在是信息时代,帮农村,帮农民,不一定非得要在他们村上同吃同住不可。那并不能多解决一份实际困难,反而给他们出了难题。谁家愿意收留四个陌生人,并且一住就是一个月啊?
晚上刚吃完饭,组长又打电话来了,说是要做四块流动的宣传板报。于是,我又只好同他一起去找公司找人。
3月10日星期四阴
天气闷热,有雨未下。上午他们三个人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城里协助谭老板做宣传板报,还说务必在十二点之前要运到村里,说是下午领导要到村里检查。左赶右赶,结果在下午三点多钟才做好。
在监管支队叫了一辆双排座车,下午五点多,才把两条横幅和四块宣传板报运到村里。村支书看着我们笑了笑,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晚上,组长马上有了新点子,自己动笔就这事写了一则消息,要我拿到报纸上刊登。我一听,头都大了。一是他的新闻稿写得不合“规格”,二是这样的稿子比较难刊登。没办法,我只能表态去试试。
组长答应帮住户老戴的女儿调动工作,老戴对我们更加热情了。晚上我们聊天,如何造势,把这次活动搞得有声有色,争取超过其他组。没想到,老戴居然吩咐他老婆给我们做了夜宵,还说买了一只土鸡,准备明天炖给我们吃。我心里想,但愿组长不是图个嘴快,而是真有能力帮他女儿调动工作。
3月11日星期五微雨
天气骤冷。一大早起来,我就打开组长的笔记本电脑,重新写昨夜他那篇新闻稿。
我写稿的时候,组长把村支书叫来了。等我把稿子写好,我们便一同去村部挂横幅和宣传板报。村干部们早就在村支部等我们,有的还拢着手,看着我们折腾,不一会,就躲到村部暖和去了。天气的确太冷了,我的衣服穿得太少,只能跺脚在地上又蹦又跳,像只胖蛙。宣传板报钉上墙的时候,有几个路过的村民看了一下,我想让组长抓拍几张照片,因为在报纸上照片比文字要容易发。可组长没来得及照好,他们就走了。
横幅本来是要挂在马路中央的,但风太大,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最后只好草草在一幢破房的檐下展开来。还多亏有个热心的老村民帮忙,不然我们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即使如此,一上午的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差不多中午了,组长说上面领导要他回去汇报情况,下午他还要参加党员先进性教育第二阶段的动员大会。他要我同去,尽快把稿子发到各个报社去。可刚刚出村口,车子就坏了,我们只好打的。组长中午还有一个生日宴要赶,我让的士先送他,再送我。
回家睡一觉,下午坐公交车赶回局里。熟悉的人都笑:你这哪是下乡啊,天天都在局里。我只能一笑作罢。这哪是我希望的啊,我自己也巴不得天天待在乡下呢。可现在,这哪是支农啊,简直就是在与其他各组打“自我表扬”战。
3月12日星期六大雪
起床朝窗外一看,好失望,有雨无雪。可在电脑前坐不到半小时,雪便飘然而降。雪一开始就下得很猛,只一个小时,地上便白茫茫的一片了。九点钟,组长驾车来接我。我们迎着飞舞的雪花,朝乡下进发。
阳春三月,居然下这么大的雪,真是罕见。路旁前几天开得正艳的花儿,这会儿全裹在冰雪中了,也不知它们在里面受不受得了?最奇怪的是,苍黄的天空中,居然还有隐隐的雷声,似云中巨翼折断。
上午在村部围炉烤火。村支两委的人都到齐了,主要是商议处理一桩未婚先孕的事。在农村,未婚先孕不算什么,奉子结婚的事多了去。可这一回不同。这回姓周的男方不肯结婚,因为他怀疑姓马的女方是否真的怀孕。即使怀孕,也不一定是他的,因为医生曾诊断他无生育能力。女方小马见他不肯结婚,赌咒发誓说孩子就是他的。如果他不认,她就把孩子生下来,到时来个亲子鉴定,不怕他不承认。
现在双方闹得很僵,女方小马把男方小周家的防盗门都砸烂了。村支两委要做的事,一是劝小周与小马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如果不能结婚,便劝小马把胎儿打掉。但显然都有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