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白发魔女
作者: 赵焰一
宣和六年四月的某一天,二十四岁的三皇子赵楷,突然在乍寒还暖的夜间大口咳血,情况十分紧急。宫中好几个御医急急赶到,各显神通,终使赵楷免于危难。事后会诊结果是:三皇子过于沉湎玄理,殚精竭虑,致心肺气血严重不足,如此状况,怕是活不到年底了。我很难过,想着哪天去紫宸殿看望,以示安慰。没想到几天后赵楷突然留下便条,说是余生难得,准备出宫游玩,浪迹天涯,让宫中再也不要派人去找他。我得知消息后很着急,派人到城内外寻觅,一直不见踪迹。有人向我禀告,汴京正南门有军士说,前几日曾看见有一个年轻人貌似三皇子,背着一个包裹,骑一匹枣红快马出城门而去,当时不明情况,也不敢问,就放他出行了。我勃然大怒,下令将城门守卫打入牢中。那几日想起此事,不免黯然神伤,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做出如此出格之事。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求上天保佑了。
世人都知道我最喜欢小楷,小楷跟太子赵桓,仅仅相差一岁半左右,他不到两岁,即过目不忘、无师自通。更难得的是,他心性湛然,三岁时即读了《金刚经》,凭直觉理解了大部分内容。小楷的母亲为懿肃贵妃王氏,金陵人,贤惠明理。小楷七岁那年夏天,天气炎热异常,母亲王氏患重症卧病在床。御医愁眉苦脸地告知小楷,他的母亲不堪暑热,身体十分虚弱。小楷扬着脸天真地说:“若是我让天凉快下来,母亲的病就会好些吗?”御医看他如此认真,只好点头同意。当天晚上,小楷在屋外的空地上点着香火,对着天上北斗七星遥遥祭拜,叩得小小的脑袋“咚咚”直响。围观的几位女官心痛死了,拉他也不起。没想到夜半时分,忽然刮起了北风,也起了乌云。凌晨之时下起了小雨,随后越下越大,皇城旁东汴河的水一下子漫了上来,开封城气温骤降,如秋天一般凉爽。人们诧异极了,王氏也不发烧了,病一下子好了起来。
自那一次起,我知道小楷的确天赋异禀,越发对他高看——赵楷一岁时,授检校太尉、奉宁军节度使,封魏国公,加开府仪同三司,进高密郡王;到了七岁时,我授其守司空,进嘉王;十一岁正官名,授太保;十五岁迁太傅,武宁、保平军节度使,徐州、陕州牧;十七岁迁荆南、宁江军节度使,江陵、夔州牧,进封郓王。
五位皇子在吟诵、学贯、涉猎三个学习阶段时,我都请了天下最有学问的大儒担当他们的老师。小楷弱冠之后,我请的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葛次仲、葛胜仲兄弟担任其老师。葛次仲有一次跟我聊天,谈及赵楷的书法文章。我说,赵楷大字结构非常好,可小字功夫尚不到,心中还是有浮躁之气,建议他让小楷多抄经文。我交给葛次仲一本智永亲笔所书《楞伽经》,让他转交小楷,以为榜样。小楷看见智永墨宝后,大喜过望,开始认真抄写,一个多月后,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的书写竟跟智永难分彼此了。
重和元年,朝廷依例科举。也许是想证明自己的才华,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小楷偷偷混入考生之中,以洛阳李元亨之名应试,一路披荆斩棘进入殿试,又在随后的殿试中,发挥极其出色。阅卷官见了他的试卷,无不赞叹,纷纷点为第一。各考生试卷送至我这里,我看了头名试卷,觉得此人才华高绝,根本没想到是小楷,当即点为状元,只等择日公布。
当天晚上,内官报告,说三皇子赵楷求见。我觉得奇怪,虽然我对小楷青睐有加,可是小楷深知礼仪和规矩,平日里很少打扰我。我宣他进来,小楷一见我,当即跪倒,连称自己胆大妄为,实在是犯了死罪。我莫名其妙,让他从实说来。赵楷吞吞吐吐地承认:这中了头名的“李元亨”就是自己!自己实在不是沽名钓誉,只是对科举好奇,想知道自己的所知所学到底到达什么境界,没想到一下子中第,而且还是状元。我听过之后又惊又喜,虽然认为他偷偷跑去参加科举不妥,却欣喜儿子竟有如此才华。我紧急召见各考官进宫,诉说原委,一时间考官们面面相觑,瞠目结舌,随后一起跪倒,向我道贺。我一边笑着扶起他们,一边下令取消“李元亨”的状元资格,将榜眼王昂提为状元。
小楷离京出走,应跟在葛次仲家的那一场辩论有关。那一天,小楷来到葛次仲家听课,与葛次仲的儿子发生争论,主题是义理与心性的关系:小楷以为心性为最大,“心”是宇宙的本原,认为“心即理”,若是对“心”明白了,对于宇宙万物也就了解了。葛公子则以为“理”是一切事物的支配者,也是宇宙的本原,为学之道,应“格物致知”,穷尽事物之理,方可认识“心”。葛次仲的妻子张氏也在旁边认真聆听,这位知书达理的女子系凤翔横渠人士,跟理学大师张载是亲戚,不仅容貌秀美,仪态典雅,还极有才华和学问。听着两位后生的辩论,张氏气息萌动,如一团烈火止不住熊熊燃烧起来,一直想着摩拳擦掌加入其中。待两位后生辩论告一段落后,张氏见缝插针,邀请赵楷与自己辩论一番。赵楷没有多想,欣然应允下来。
张氏与小楷辩论的内容很难具体复述,不妨将他们的唇枪舌战比喻成嵩山论剑:小楷所持之剑飘忽轻灵,步步紧逼;而张氏雍容华贵,从容淡定,见招拆招。有时候两人正面推进,刀砍斧劈,步步紧逼;有时候又突施险招,刀锋所到之时,泠然有声,希望一击而中。小楷擅长以大清晰和大困惑并驾而行,以蛮横而尖锐的方式直刺对方。张氏则不为所动,目光炯炯,在年轻人闪闪发光的铠甲上寻找破绽……终于,张氏以女性特有的机敏,发现了一丝缝隙,电光石火之间,一剑刺去:“你说情大于理,以为世人之情,以男欢女爱为最。可是你能说清男欢女爱是什么滋味吗?如人饮水,不可描述,一说便是错。难道不是这样吗?除非你根本就没有兴趣!”
说这话的时候,张氏弯曲如月般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让小楷觉得心虚紧张,变得手足无措。没等小楷回答,张氏又引爆了一连串火花:“如果你尚不知道男欢女爱真正的滋味,你又何谈明心见性,又如何对外部事物了解透彻呢?”张氏知道小楷比较年轻,对于男欢女爱之觉知,是小楷的软肋,故以此为例。可是话音刚落,那边的小楷已潸然落泪——这一番言语,足以让赵楷痴迷不语,沉入忧伤——原来,赵楷曾跟朱伯材的女儿定过亲。朱伯材是已过世朱皇太妃的兄长,朱皇太妃是哲宗的母亲。当初,虽然我觉得太子赵桓跟朱伯材的女儿更为相配,可是朱伯材的女儿私下表示,还是更喜欢小楷一些。当朱伯材向我告知女儿之心愿后,我成人之美,为小楷定下婚姻大事,还特地安排宫中派一辆黄金装饰的马车,将新娘接到皇宫。没有想到的是,到宫中没几天,朱氏突然自焚,用一把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宫廷也遭遇火灾,烧毁了多间房屋,好几处是宫女的住所,被烧死者众多。我当然知道这一场大火与朱氏有关,特地传旨下去,大内不许议论此事,并告知是暴雨之前的电闪雷鸣引起了宫廷失火。
朱氏突然自焚的原因,我至今尚不知究竟,小楷在经历那一场变故之后,整日闷闷不乐,鲜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每日只是闭户研究义理。此等行为,心中难免枯寒和绝望。大火后,宫中有诸多传言,说赵楷对所有女子都不感兴趣,即使女子有着闭月羞花之容貌、兰若静谧之芬芳。如今张氏无意中的言语,对于赵楷而言,无疑当头一棒,将旧伤新痛全砸了出来。张氏不知道原委,自然也没想这么多,见赵楷脸色铁青,索性乘胜追击,又带有几分嘲弄的意味说:“既然你于此事完全不懂,何以懂得一坠情网,就失魂落魄的道理呢?更何谈人情、人心、人理呢?”也可能是小楷深深为张氏的言语所伤吧,以致数月时间萎靡不振,严重时竟于静夜里咯血。
二
赵楷离开一年之后,金兵南下,汴京遭到重重围困,连飞鸟都难以进入。没想到的是,小楷竟于此种情况下突然返回宫中。消息传来,众人既喜又惊,喜的是小楷安然无恙,惊的是他竟来去自如,莫不是背后有什么原委?当时我已将皇位禅让,可殚于战事,无心细谈,只能匆匆见到小楷后,问询一些情况。一段时间未见,眼前的小楷,已由先前的志得意满、俊朗飘逸,变得瘦骨嶙峋。小楷幽幽地说:“我现在知道,一切都是宿命,都是报应。今生就像一座桥,桥架于河中并不长,只管闭着眼走过去就是,根本不必流连。”我听到这一句话,有些不明不白,可是并没有完全入怀,以为只是年轻人的多愁善思,现在反刍这一句话,这才知道,这个孩子,着实是不能小觑的啊!
我后来才从其他渠道知晓了小楷的经历:出城之后,先是南下到他母亲老家蕲州,随后沿江而下,到了池州后转道去了江南深处的徽州。徽州原本叫歙州,前些年当地人方腊蛊惑民众,以摩尼教为旗帜造反,我将童贯统领的十万大军调头南征,平定后将歙州改为徽州,无他意,只是取“徽”字的捆缚意思,意欲对此古山越之地加强治理。让我欣慰的是赵楷不告而别,竟不是因为绝望,而是一心求道,不仅结识了黄山脚下的诸多高人,也真切地弄清楚“心”与“理”之间的关系。——如此情怀和愿望,在年轻人当中实属难得。看来我对小楷,着实是多虑了。
徽州那个地方,常有中原名门望族躲避纷乱迁入,形成了崇文重教的传统,书院的数量,很长时间在江南道诸州县中名列前茅,当地对义理之学,一直有研习传统。据传,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之祖籍就在那里。小楷去徽州首站,即是沿着宣徽官道,去了位于绩溪县宅坦村的桂枝书院。这个书院在江南很是有名,系景德四年县令之子胡忠所办。时桂枝书院的山长叫胡明来,系民间理学大家,德高望重,跟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皆有交往。胡山长远远地看到一个中原打扮的年轻贵族走来,虽然气宇轩昂,却也愁眉苦脸,当即觉得这个人一定受到文字的蛊惑,才会如此闷闷不乐。
“‘心’是什么?”小楷觉得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人士一定是山长,开门见山地问道。“‘心’即‘理’。”山长一笑,看着他幽幽地回答。
“‘理’呢?”小楷又困惑地问。
“‘理’即‘心’啊!”山长扑哧一下笑了。
小楷勃然大怒,大老远地跑来问山长这个问题,没想却得到如此愚蠢的回答。小楷恨不得拔出剑来,直接刺向眼前这个人。待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眼前的人掉转身子已走远。小厮告诉他:山长已给他安排好食宿。待小楷吃过饭,又在书院边的溪水里洗了一个澡后,天色已暝,万籁俱寂,夜岚如雾霭般飘来荡去,就像仙境一样漂亮。小楷觉得思绪从未变得如此清爽,之前诸多苦思冥想,仿佛一下子贯通,连清风明月都渗入了身体。
第二天早上,小楷醒来后,即请小厮传话,说自己系汴京的一个读书人,想跟山长切磋义理之学。小厮回话,说山长已离开书院,去金陵会友去了。小楷无奈,只好在书院随意听了几次讲习。几节课下来之后,小楷明白了徽州义理之学因受禅宗影响,已普遍有一种蔑视文字的传统。当地诸多学者态度鲜明,以为活生生的智慧,怎么可以用僵化而孱弱的文字来表达和记录呢?文字的意思,跟本来相差很多,是所谓“一说就错”。用文字来理解事物,无疑缘木求鱼,或者像拽着云彩去天上似的。
数日之后,小楷决定去徽州府所在地的歙县,找儿时在汴京一起玩的好朋友李和靖。李和靖系枢密副使李尊敬之子,中了进士之后,被朝廷分配至徽州府,先是在黟县做县令,后又任徽州府丞。两人之前一直保持通信,几乎无话不说。小楷翻了好几座高山,风尘仆仆地赶到徽州府衙,李和靖见赵楷突然出现,大喜过望。两人随即来到了练江边的驿站,彻夜饮酒长谈。李和靖大笑着说:“不如我们明天去黄山白鹅岭吧?在那里找找可有仙人,要是有,我们就不回来了。”小楷说:“好呀!我正有此意。”在此之前,小楷曾熟读李太白的《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
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
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
仙人炼玉处,羽化留馀踪。
……
第二天一早,李和靖去了府衙,对手下作了交代,即跟小楷一人骑一头驴,向着黄山方向行进。小楷看着沿途新安江沿岸的美景,深有感触地对李和靖说:“我走了那么多地方,也看过那么多风景名胜,没想到在这深山坳中,还有此等美丽风光。即使是在范宽、郭熙等人的画中,也见不到如此灵秀隽永的神山圣水。我以后老了,一定要来这个地方画画,若是捕捉此地山水形意的一半,也足以让范宽、郭熙等人羞赧!”李和靖得意地一笑:“你哪里知道,此地的女子更美啊!懂事明理,贤惠能干,比你身边的庸脂俗粉好多了!你央求你父皇把黄山封给你,做个黄山王,不也快活!”小楷拍掌大笑:“好呀,好呀!你在这里当知府,我在这里安家,不再回中原了!”
第一天晚上,小楷和李和靖在岩镇住下。这是一座小镇,沿河有一条小街,商铺林立,除了卖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外,还有从杭州、会稽、睦州等地运来的糕点、首饰什么的,很是繁荣。小楷和李和靖在小街的小肆里点了些卤肉,又点了油炸墩子、烧饼什么的,一人喝了一碗当地酿制的米酒。之后就早早地休息了,不提。
第二天早上,两人继续赶路,等喘着粗气爬过蜈蚣岭后,抬眼一望,黄山已在面前,如游龙浩荡,如古池出莲,其势也雄,其神也媚,时露瑰姿,时发神髓。小楷看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之后,小楷才开口说道:“这黄山应是直通天宇吧,如此险峻巍峨,怎么攀援呢?唐朝之时,李白应是从宣城、池州、陵阳那一带去的黄山吧?跟我们的路线不同。我现在想,那一首《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虽是描绘了黄山,可李白应没有真正登临,只是在外围静观。其时李白已过天命之年,即使身体再好,想攀援如此山峦,应跟登天一样难吧?”李和靖连连颔首,以为小楷读诗文以疑精进,的确有道理。一路上,两个人又争论黄帝轩辕升天所服仙草的成分。李和靖说,黄山一带高山之巅,盛产灵芝,吃过之后通体透亮、身轻如燕,黄帝服用的,应是灵芝。小楷说,西域所产一种曼陀罗花籽,虽有毒性,可是用酒调和服用之后,身体会轻若鸿毛,可以乘势上玉宇。黄帝当年来黄山,可能是想借黄山之山势入云端才是。两人各执一词,一时争论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