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消失的故事
作者: 雍措一
降泽是阿妈去地里撒青稞时生下的娃。生降泽的那天,全凹村的人都在地里撒青稞。这天是尼玛村长请格勒活佛打卦算出的春播日。尼玛一回凹村,挨家挨户把这个春播日说给了凹村的人听。听完尼玛带回来的好消息,村人的身子朝向格勒活佛身处的寺庙双手合十,鞠躬,嘴里默默念诵着六字真言。等尼玛走后,他们回到屋里,净手、煨桑、诵经,感谢格勒活佛为凹村选定的春播日。凹村每年的春播日都是请格勒活佛打卦算出的,这么多年有格勒活佛的加持,凹村播种的青稞很少遇到干旱和虫灾,青稞长得郁郁葱葱,每家每户的粮仓被丰收的粮食装得满满当当的。生降泽的那天,朝霞把远处的雪山涂抹得红红的,雪山顶上悬挂着一朵像马匹的红云,马匹上驮着一个人,他朝着凹村的方向张望,仿佛是一个即将远道归来的人远远看着凹村。当时凹村的人都在忙碌着这天的春播,煨桑、备马,从经堂里取出被祈福了一年的种子放在自家的马背上。人们在忙碌中都看见了那朵红云,无论是正准备出门的人,还是已经在路上的人,都放下了手中正在忙碌的事情,驻足,对着那朵红云念诵起了六字真言。有一朵像人骑着马的红云向凹村张望,人们更确定今天是播种的吉祥日,一边说着祈福吉祥的话,一边向自家空了一个冬天的青稞地走去。那天全村人念诵六字真言的嘤嘤声飘浮在凹村的上空,仿佛凹村在这个早上发出的一种声音。那朵红云是在凹村人的诵经声中慢慢消失的。降泽的阿妈身子笨重,走在最后。降泽的阿爸和爷爷等不及,赶着驮着青稞种的牦牛走在了前面。降泽的阿妈走到一棵老树下时,走不动了,她感觉降泽在自己的肚子里动,随后是一阵连着一阵的痛。她后悔没听降泽阿爸不让她下地的话。她扶着老树喊降泽的阿爸和爷爷,声音颤颤的,没传出去多远,就被晨风吹断,落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上。降泽的阿爸和爷爷早就走到前面去了,一条通向青稞地的路空空地摆在那里。降泽的阿妈知道,今天是凹村忙碌的日子,不会有像她这样一个人迟迟地落在最后。降泽的阿妈满头大汗,她感觉自己身体的隐私部位正在慢慢打开。这种打开是一种她没办法控制的打开,这种打开是一种就快撕碎自己的打开。她快昏过去了,但是她知道无论怎样,她都不能让自己就这样倒下去。眼前是一棵早年枯死的老树,树的根部有个大大的黑洞,降泽的阿妈忍着剧痛,慢慢爬进黑洞里,在那朵红云消失的时候,她在这棵枯死的老树的洞里生下了降泽。降泽的第一声啼哭是从一棵枯树里传出来的,直直地、嫩嫩地顺着一棵空心的枯树传向半空中。后来,降泽在凹村慢慢长大,长得不声不响的。我们都没注意降泽的长,一个娃的成长就像一棵小树的成长,一两天没见就马上变了一个样。娃在小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家人会天天盯着看——特别是有些心虚的阿妈,生怕自己的娃长着长着就长成自己偷偷相好过的那个人的样子了——外人是不关心别家一个娃的成长的。外人不太关心的原因是外人不可能每天盯着别人的娃看,反正几天不见一个娃就变了,过几天不见又变了,自己记不住一个娃的变,干脆就等这个娃长定型了,才慢慢去记住这个定型的人。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是定型的,看过几茬生死的人总结说过,一个娃会走几步歪路,会说几句嫩话了,这个娃其实就定型了。这些人说,不信你们看,一个娃在凹村刚走出一两年的步子和这个娃在凹村活过几十年之后走出的步子的姿势是一样的,一个娃刚学会说话的样子和这个娃在凹村活过几十年之后说话的样子是一样的,一个人几岁和几十岁的差别就在于骨头长粗或长大,身体长胖或长瘦,皱纹长多或长少,其他是没什么变化的。只有一种情况会改变一个人的生长,就是一个人生在凹村,后来却不在凹村生活了。这样的人,他在外面踩的路和在凹村踩的路不一样,他在外面说话的语气和在凹村说话的语气不一样。他在外面听见的声音和在凹村听见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这样的人再回凹村,无论怎么纠正他都回不到从前了。降泽长大后可能也听过几茬生死的人说的这些话,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降泽,他问我,生他的那个树洞可不可以让他走出凹村?我抬头望望那棵树,那个树洞在降泽成长的日子里,没什么变化。那天那个树洞陷在黑蒙蒙里,一只喜鹊站在树上,一会儿飞到地上,一会儿又飞上树顶,偶尔的叫声落在越来越深的黑里,很快就消失了。我告诉降泽,树洞是喜鹊的路,不是他的路。降泽听完我的话,死死地盯了树洞好一阵子,最后他告诉我,喜鹊有路,他就有路。这事没过多久,降泽就在凹村消失了,没人看见降泽走出凹村,但降泽就是不在了。降泽不在凹村的那天,雪山顶上又出现了一朵像马匹一样的红云,上面驮着一个人,只是这个人不再向凹村张望,而是缓缓朝远处走去,直到消失。那年,降泽十二岁。
二
那些年凹村的土地上长出了一种植物,那种植物是突然从凹村的土地上长出来的。人们最先没有在意那种植物,只把那种植物当做是一种新长出来的草对待。在路上看见那种植物,手里拿着镰刀的人一个顺手把那种植物割了丢在路边;肩上扛着锄头的人如果没有太要紧的活,也会顺便弯个腰挥起锄头把那种植物挖掉扔了。人们最先都是随意地在对待那种植物。人们想,草总归是草,干不了什么大事,不想把过多的精力浪费在一种自己不认识的草上面。凹村的动物是人教出来的,人不待见的东西,凹村的动物也不待见。人们经常看见一些狗把屎尿往那种植物身上拉,拉了再放个响屁,一溜烟跑了。一群大鸡带着小鸡常常围着那种植物使劲地啄,啄了一地茎叶不吃不说,还仰着头围着那种植物一个劲儿地吵闹,仿佛一群鸡在不分青红皂白地骂那种植物。还有凹村的牲口,明明可以绕着那种植物走,它们却偏偏不,故意往那种植物身上踏,踏一脚不行,还要回转身再补上几脚。凹村养惯的懒风,睡醒了,想刮几下了,就往那种植物身上刮,身子刮歪了不解气,非得把那种植物刮到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悻悻离去。人们空闲的时候,坐在一起笑话这些凹村的动物和风,说凹村的动物和风鬼得很,跟人一样。有人说,你们偷偷看索拉家养了八年的那头猪,竟然一点不出老相,又或者说猪出老相不像人出老相一样一下就看出来了,猪有一张黑皮和茂密的毛藏着它的老。那头猪跟了索拉八年,还跟一头年轻的猪一样,眼睛水灵水灵的,吐气和吸气刚刚硬硬的。索拉在人前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凹村没有谁家的猪活过了他家猪的岁数,按索拉的话说,他家的猪在凹村祖祖辈辈的猪中算得上是猪仙。一天索拉把“猪仙”当个宝带出来在人前晃,索拉走在前面感觉整条路都是他家的,屁股扭得都要甩出了身体,那头猪跟在索拉后面,猪仗人势,屁股跟索拉走路的屁股一模一样,那扭法,见一次就想上去踹一次。还有你们看,卓玛家那匹马,你们有没有觉得和其他家的马有什么不同?经人这么说,坐在一起的人皱着眉头想,想了好一阵子也想不出结果。说的人继续说,你们想不出结果,那是你们平时只注意到漂亮的卓玛,没关心卓玛家的马。卓玛家的马和别人家的马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歪着头,随时泪眼汪汪地眨巴着眼睛盯人,那勾人的眼神和卓玛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害得凹村的很多马见着卓玛家的马就慌了神,路不好好走,活不好好干,必要的时候莫名其妙地为那匹马打上几次闲架。经说的人这么一提醒,听的人都记起了自己家的马见卓玛家马的样子。人人直摇头,这凹村的动物都活成精了。回到那种植物上。人们发现,无论人怎么对待那种植物,凹村成精的动物和风怎么学着人对待那种植物,那种植物一直在长。有人曾经用镰刀割掉和用锄头挖掉的那种植物在扔掉的地方重新长起来,植物的样子越长越不像草的样子,叶子方方的,秆黑黑的,粗粗的根直直地往凹村深土里钻,在根钻过的地方凹村绿绿的庄稼慢慢枯萎。人们说不能由着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村子里继续撒野。在凹村,自古以来只有没长大的娃可以在人前撒野,没长醒的动物可以在人前撒野,一股村子养熟的风可以在人前撒野,还没见过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可以在人前撒野的。人们说,植物在人面前撒野得治,一种植物撒野不治,以后一凹村的植物都给人撒起野来就麻烦了。植物和植物之间,别看在地上头不挨着头,手不牵着手,一个个傲气得很,鬼才知道它们在地下干着什么。凹村人对治这种植物的想法积极起来了,第二天老村长就组织村人扛着锄头去挖这种植物。大家分两路挖,一路从村东头开始往村子中间挖,一路从村西头往村子中间挖,想的是先挖完村子里的,再去挖青稞地里的。大家开始挖的那天,天上的云从天空的东西两头往村子中间飘,风从村子的东西两头往村子中间刮,动物各分两拨跟在大家的屁股后面往村子中间挤,它们都是来帮忙的。人们知道凹村的所有人都在帮忙,挖这种植物的时候雄心壮志,不想把自己活了几十年的脸面丢在凹村的云面前、风面前、动物面前。人们先是把自己带来的锄头举得高高的,往土里挖,一挖一个坑,一挖一块板结的土就松动了,那时全身都是满满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让人们全身上下似乎都充满了力量,一个间隙都舍不得休息,想使劲地挖,一刻不停地挖。后来人们发现坑大根本没有作用,坑再大这种植物的根还深扎在土里。为了节省力气,人们把坑挖小,耐着性子慢慢顺着这种植物的根往下理,越往下理根越深,越往下理根越粗壮。在理的过程中,还发现,这种植物除了在地上长枝长叶,还在地下长枝长叶,地下叶子长得好的地方,油亮亮的,跟抹了一层自家坛子里的猪油一样光亮。人们愣住了,说这种植物仿佛不是从地下往上长的,而是从地上往下长的。人们继续挖,挖到一人深还见不到植物的底,挖到两人深还见不到植物的底,上面的人往下喊,见底没有?下面的人闷声闷气地说,还没有见底。过了两个时辰上面的人又往下喊,见底没有?下面的人说,还没有见底。天暗下来,上面的人把下面的人一个个从土里拉出来,出来的人全身附着一股生土味儿,告诉外面的人说,越往下挖,下面的叶子一层比一层密,越往下挖,那种植物的根粗壮得像一棵树的树干。大家说,今天挖不出来,明天再来挖,明天挖不出来,我们后天再来挖,我们总不能输给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那些天,凹村处在一片人心惶惶中,人们回到家心是散的,刚想做的事情正准备去做马上就忘了,刚说着的话下半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要站在原地想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去做什么,想要说什么。那些天,总能看见一些人站在一个地方,愣愣的,什么话也不说,一直盯着脚下的地看。那段时间人们开始怀疑自己脚下的地,说活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过自己住惯了的一块地。人们一直认为,人对地掏心掏肺,地就会对人掏心掏肺。人没事的时候经常对地说掏心窝子的话,现在才知道地从来没把地下正在发生的事情给人说过一次。而且自从天天开始挖这种植物之后,人们发现地在骗人,地可以让一样东西脚朝上、头朝下地长。地平时长给人吃的都是些敷衍人的东西,从那种植物身上可以明白,地在地下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地骗了人,不但骗了现在的凹村人,还骗了凹村的祖祖辈辈。人们开始恨地,鼓着大眼睛盯着地恨,教凹村的动物和风,走在地上要多往地下看,多用点力气在地上,免得地在眼皮子下骗他们。人们知道这样做,对一片骗了凹村祖祖辈辈的地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人们想的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不要紧,至少要让一块自己住惯了的地知道,凹村的人不再像以前那么傻,凹村的动物和风不再像以前那么傻,凹村的人、动物和风已开始注意到它了。自从那之后,凹村刮的风都是从地面刮起来的风,风刮得迟迟疑疑的,刮得满天都是凹村地上的土,风在帮人掏土,风想帮人看看土里到底有什么?凹村的动物,对地也多了一份疑心,走几步往地下踏两下,踏完之后,侧着耳朵听地下的声音,它们想听自己在踏过两步之后,地下有没有什么动静。那段时间,人们还没有放弃追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的根往下挖,越挖越深,越挖越深,下去挖的人本来挖一天回一次家,后来挖两天回一次家,再后来挖三天回一次家,再后来挖十天回一次家,最后下去挖的人有几个就再没有回过凹村。人们在地上面大声往下喊那几个人的名字,声音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里一直往下窜,至于喊出的声音窜到哪里去了,人们说不清楚。人们想自己的声音可能也往下长了,就像那几个没有归来的人,也往下长了。
三
我不知道措姆在哪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措姆在哪里。有人说措姆早死在了十年前,也有人说措姆没有死,路过措姆以前生活过的房子,总觉得那座荒废的房子里有人住,房子里偶尔传来水缸里舀水的声音,不过仔细听那声音又没有了。也有人说,措姆不可能生活在那座房子里,一个人十年不可能不走出房子,她总得吃东西过日子,可谁都没有看见过她家的烟囱里冒过一次烟。还有人说,一节烟囱冒没冒烟有时还真说不准。凹村人做饭都在一个点上,即使有几个急性子和慢性子的人哪天没有按这个点做饭,他们也不会拖得太长。也就是说,凹村烟囱里冒出的烟基本都在同一时间,不过凹村好事的风,特别是人做饭的时候风最爱来,仿佛凹村的风也是来蹭人的一顿饭吃。风一来,凹村上空的烟就乱了,谁家的烟囱冒没冒烟谁知道?说到烟囱,人说措姆以前最爱她家的那个烟囱,措姆给人说过,人与人之间比要在烟囱上比,烟囱是朝天长的,烟是往天上升的,一家人的气和话都可以通过一座房子的烟囱和烟捎到天上去。措姆每年都要请人修整一次烟囱,每修整一次,人们看见措姆家的烟囱又往上升了一节,措姆家的烟囱是凹村最高的烟囱,也是平时冒烟最勤的烟囱。那时就有人问措姆,你一天让烟冒得那么勤,是不是通过烟囱给天上捎了很多话?措姆笑着说,捎了,捎了,帮你们也一起捎了。人问措姆,你帮我们捎什么话给天了?措姆神秘地说,这就不能随便说出来了,要不就不灵了。措姆这样说,人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啥,也就不问了。措姆那么爱自己家的烟囱,如果她在房子里就不会忍心看着自家烟囱上的土今天被几只鸟啄走几粒,明天被雨水冲走几粒,后天被风吹走几粒。在措姆的心中,那是她和天说话的一个通道,绝不允许谁去破坏它。那措姆去哪儿了?人们又问起最初的这个问题,答案还是最初的答案:不知道。措姆是在凹村一点一点地消失的。措姆刚嫁到凹村时,哪里都可以看见措姆的影子,即使哪一天没看见措姆,措姆的歌声也会在某个角落里传出来告诉别人她在哪里。那时凹村人说,松尕找的老婆不是老婆,是只百灵鸟。松尕说,百灵鸟怎么啦?让你们看得见、听得见就是抓不住。有人说,松尕你娃是那个半山上的塔修得好,第一年修第二年就娶了个好老婆回来。松尕得意地说,那是一个人的命,该我松尕的就是我松尕的。有段时间,松尕的脸上常常洋溢着一道莫名的光,那种光让松尕无论走在再多的干活的人群中,都马上能让人从灰扑扑的人群中把松尕辨别出来。那段时间,松尕是个内心生长光亮的人。人们都认为松尕会把这种光亮延续下去,但是很快发现,松尕内心的光在某个谁都没有察觉的晚上或早上慢慢丢失。丢失光亮的松尕垂头垂脑的,说出去的话、呼出去的气弱弱的,打蔫得很。他把日子过得闲散起来,每天没事就在村子里闲逛,哪里人多就垂头垂脑地往哪里蹭,哪里事多就垂头垂脑地去哪里凑热闹,人和事都没有的时候,他就跟在一群牛、一群羊、几只狗中间凑一群畜生的热闹。人们都不知道松尕怎么了,松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说自己的心在这三年间突然就松了下来。这种松是他没法控制的松,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某个东西在扯着自己。他说,这种扯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东西在身体里扯自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正在走的路上、正在说的话里、正在笑的声音里下坠,自己的梦也会因为这种扯停上好一会儿。心松下来就什么都不想干了,松尕说,感觉自己不是自己,自己没有自己。他每天眼睛一睁开,脚就不停地想让他往外走,即使他的身子不想动,脚也一个劲儿地扯着身子。他说,他心里明白,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身子只能跟着脚往外走,哪里热闹他的脚就带他往哪里去。后来他说自己病了,他的病表现在身子在变,眼睛耳朵鼻子在变,手在变,只有一张嘴巴没变。起初他用嘴骂他身上正在变的这些东西,最初他骂出的话是他想骂的话,可过了没多久,他骂出的话就变成了一些其他的话。那些话都是一些讨好他身上正在变的东西的话,他气极了。但他气了也没有用,他的生气只能表现在他的“吱吱”咬牙上,他的生气并不影响他身体的其他地方。有人说,松尕你就是在给自己的懒找理由,你的手脚、眼睛、鼻子都长在你自己的身体上,你怎么会控制不了它们?那人说着就去拉松尕的手,一拉松尕的手,就赶快把手缩了回来。拉松尕手的人说,松尕的手心很硬,没有一点皮肤的弹性,像一块在角落里放了好多年的铁。措姆是在松尕的变中一点一点在凹村消失的。最先消失的是措姆的歌声,措姆刚到凹村来时,天天都能听见措姆的歌声,后来隔一天才能听见一次,慢慢隔几天才能听见,后来只有夜里才听见,再后来夜里也听不见了。接着一点一点消失的是措姆的影子,以前凹村婚丧嫁娶上都少不了措姆忙里忙外的影子,后来措姆在婚丧嫁娶上的身影一次次地减少,最后婚丧嫁娶上再看不见措姆了。再后来一点一点消失的是措姆在土地上干活的身影,以前措姆干活把锄头举得高高的,力气用得大大的,挖出的土松松的。后来人们看见措姆在地里干活,锄头越举越低,地越挖越浅,刚挖过的地上到处长着没有锄尽的草。措姆的地越种越荒,越种面积越小,措姆渐渐没有了地。措姆家的羊群让措姆越放越少,有人说,措姆,你家的羊咋越来越少了?措姆说,她放出去是一群,回来就少了,到山上去找,一只也找不到,羊回羊自己的家了吧。晚上,人看见凹村的灯全在黑暗里亮起来了,措姆家的灯要在天黑后好久才亮起来,亮起来没多久,又很快地熄灭了。再后来,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天上有没有月亮,措姆家的灯都很少亮了,人们不知道措姆和松尕在黑夜里是怎么过的。人们后来说,措姆是一点一点把自己从白里过到黑里去的,是一点一点把自己过得没有自己的。措姆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在凹村,但很多人说,感觉措姆没有离开凹村,只要走到措姆以前种过的地边,路过措姆家的木窗边,都能闻到措姆的味道,那味道淡淡的,带着最后人们见她时那种说不出来的忧伤。松尕一直待在凹村,有人经常看见一个腿扯着身子走的人在凹村的地里、山上晃荡,那时的松尕已经不说话了,他的嘴长得歪歪的,把半边脸都拉得变了形。有人说,那个松尕已经不是松尕了,松尕把自己的一切都失去了。这样的一个松尕在凹村是怎么活到十年之后的,人们搞不明白。可能有某种东西在暗地里帮松尕活吧,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