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蕉

作者: 杨夙

巫南有一个改不掉的坏习惯,喜欢用手抠痣。那是一颗颜色深黑的痣,长在她的左手腕上,经过常年的抓挠,黑痣至今完好无损,似乎有意向主人宣示它定居的合理性。赵梓君多次制止巫南,巫南却不以为然,她把右手食指弯曲着塞进嘴巴里咬住,局外人似的欣赏着对方脸上担忧的神情,有时候她还会咬着手指偷偷地笑。父亲也阻止过巫南,结果她也是咬着手指头一笑而过。巫南的母亲不一样,不吃巫南咬手指偷笑这一套,还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对她厉声恫吓,母亲说,再看见你抠,打断你的爪子。巫南的手指在母亲暴力的警告中僵住,她不知道是该马上放下来,还是该及时向母亲承认错误。母亲见她怔在那里不动,生气地说,还不把手放下来。她这才怏怏地放下。后来母亲消失了,没人再去过分干涉巫南抠痣的自由,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抠了。住在乡下的祖母和外婆,对巫南的坏毛病下过结论,指出巫南是烧香摸屁股——惯坏了手脚。两位老人的总结一针见血。因为长期的抓挠,巫南的手腕隔几天就奇痒无比,必须要通过抠的动作镇压。

巫南的家坐落在郊外一片隆起的空地上,属于过路边,屋后有几口私人鱼池,屋前的柏油马路下通镇区,往上是安居、乐业、团结、友爱几个村子。三个邻居家的孩子都比巫南大,最小的也上了初中,巫南不和他们来往,因此她的童年是孤独的。上学后巫南与茅茨畈街上的赵梓君成了好友,她们的父亲多年来也相处融洽。但最近他们之间出现芥蒂,起因出在赵梓君的父亲这边,他承诺给巫建军介绍一桩装修吊顶的活干,结果别的木匠请他喝了一顿酒,他一激动就把活介绍给那个木匠了,巫建军为此憋了一肚子闷气。那天巫南一回家,巫建军便用木匠的视角睃了巫南一眼,问巫南,你下午在赵梓君那儿?巫南点了点头。巫建军说,她爸爸在不在家里?巫南说,她爸爸好像在外面干活。巫建军低头刨出打卷的刨花,他抬头望着门外的雨水,鄙夷地迸出一句,一个泥瓦匠,下雨天哪来的房子起?你以后不要去赵梓君家玩了。巫南不知道她们父亲间的过节,跺脚表示抗议,她说,我就喜欢跟赵梓君玩。

巫南找来小板凳坐下,左手撑着下巴看父亲刨木,父亲的身体一起一伏,刨花掉在地上,像一截截蛋卷。父亲每刨一会儿,就拿起枕木的一端,抵在左眼下睑看。没多久巫南咯咯笑个不停。父亲问她笑什么,巫南用食指摩擦着左眼睑,说,好奇怪,你明明要用这只眼睛看,却又把它闭起来。父亲说,这叫木匠吊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巫南最讨厌的职业是木匠,成天没完没了地刨木,动作像妇女擀面似的,因此她从没正眼瞧过父亲做活。但那天下午巫南一改往常,围着父亲打转,父亲正在凿孔,他挥手说,站远点儿,不要站在斧头前面。巫南在父亲的禁令声中抓起一把刨花,用鼻孔深吸一口,拖长了音说,好——香——啊。

父亲让巫南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她松开手里的刨花,手掌相互拍了拍,也不知道是不是得意忘了形,或是拍掌的力气过大,她扑闪着大眼睛,用一种受疼的声音对父亲说,赵梓君说我手腕上的痣是美人痣。巫建军在巫南的脸上看到得意之色,说,你们小孩子知道什么?他又说,美人痣一般长在脸上,而且是长在眉心的。巫南噘着嘴巴争辩,反正赵梓君是这么说的,她不会骗我的,我相信她的话。巫建军放下斧头,借题发挥说,你说是美人痣,那你以后别再抠它了。巫南说,我也不想抠它,但它痒得我受不了啊。巫建军说,别找借口,你要不天天抓它,它好端端的咋会痒?巫南力争道,我没找借口,我不抠,它就痒得人受不了。巫南说完,手腕就感到钻心的痒,于是她绕过父亲,走进贮木间。

贮木间四四方方,里面常年堆满木材以及父亲的木匠工具,它们紊乱地挤在一起,散发着陈年旧木的味道。巫南虽然不喜欢木匠这一职业,却从小钟爱父亲身上的味道,父亲的身上有股清新的树香。巫南坐在地上垫着的一块油布上面,身体倚靠木椽,蓄着指甲的拇指和食指又爬上了手腕,微痛先在她俊俏的脸上激起一层层褶皱,继而又舒展成惬意的享受。没多久,巫南倚靠木椽打了一会儿盹。

夜晚下起了雨。巫南躲在屋檐下,看雨水撞击灰色瓦垄,蹦出条形雨花,白花花的一片,照亮了雨夜。没多久,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头狮子走过,女人穿一条深蓝色连衣裙,扎橙黄色亚麻制头绳,手端一盆植物,绿色花萼状如扇形。那是一条好长好长的上坡路,路边黑魆魆的刺柏向上纵深铺展。女人与狮子一样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月光照着女人与狮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巫南发现狮子茶色的体毛熠熠生辉,盆内植物的朱红色花苞,像一根呵斥的手指,大胆地指向夜空。

是屋外的赵梓君叫醒了巫南。巫南出门时听见厨房里折断柴禾的声音,赵梓君把巫南拉到路边,雨停后的傍晚让两个女孩看不清彼此的脸,赵梓君从口袋里摸出两袋小方块,正要递给巫南时,巫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什么东西?赵梓君说,是沙琪玛,我爸爸晚上买回来的。巫南问,你吃晚饭没?赵梓君伸着的手垂了下来,声音充满抵制意味,他带饭回来了,但不是他买的,是那个女人做的,不想吃。巫南被赵梓君说得摸不着头脑,继续追问,你说的那个女人又是谁?赵梓君跺着脚说,不要再问了。沙琪玛你到底要不要?我要。巫南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跟一头狮子走了,手里还端了一盆绿中带红的花。

巫南似乎在昏暝的暮色中也看清了赵梓君的满脸错愕,她听见赵梓君说,你都多大了啊,巫南,明年我们就要上初中了,你还在天天玩小孩子的把戏。

巫南说,你不信算了,我就是对你说说,别大惊小怪的。我妈真的跟一头狮子走了,那头狮子和《动物世界》里的狮子一模一样,我妈手里还端了一盆绿中带红的花。

巫南万万没想到赵梓君把她的秘密出卖给班主任了。事情发生在周五最后一堂课,班主任把巫南叫进办公室,说,你干吗对同学们说,你妈妈跟一头狮子走了?巫南睁圆了眼睛,半晌后支吾道,我……我没说过啊。班主任是一位穿着时髦的美丽女士,众所周知,她的严肃总是三分钟热情,无法给学生以持久的震慑,对于巫南也不例外。她厉声道,还说没说,没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巫南低头作可怜状,我知道了,是赵梓君打的小报告。班主任见巫南一副可怜模样,柔声说,那不叫打小报告,是关心同学。赵梓君跟我说,她担心你的心智发育问题。巫南说,我很正常,赵梓君心智才有问题,赵梓君早熟!巫南被自己的话吓坏了,她怯弱地扬起目光,看到班主任由于惊讶露出了两颗洁白的门牙。班主任显然也不敢相信心智发育不良的巫南能够说出关于早熟的话。

你是在攻击同学。班主任板起脸说,迅速把问题上升到人身攻击层面。

巫南呜咽着说,我没攻击赵梓君,是赵梓君攻击我!

巫南的哭声轻松瓦解了班主任外强中干的严肃,她偷偷注意到班主任的脸色正趋向常态,在接下去凝固不散的静寂中,她发现班主任身上惊现出某些疑似母亲的特征,不知为什么,巫南笃定眼前的女人不久将会以母亲的方式消失。班主任上前抚了抚巫南的肩膀,你妈妈究竟怎么回事,想好了再跟老师说。巫南低头扯着衣角,目光无处安放,失去轴心似的在室内游荡。

门后酱色的花盆吸引了巫南,花盆边沿破损处的豁口呈一个倒立的三角形,盆内植物绿色花萼状如芭蕉叶片,花萼内的朱红色花苞像一根呵斥的手指,直指天花板。花盆的一边,巫南看到靠墙竖着一张泛黄的方形纸壳,上面用记号笔写着——

题美人蕉

带雨红妆湿,迎风翠袖翻。

欲知心不倦,迟暮独无言。

巫南在心里默读了《题美人蕉》。班主任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巫南猛地抬头,惊觉地说,我妈妈不是跟狮子走了,是牵着一头狮子走了。

巫南的母亲不是跟狮子走了,是牵着一头狮子走了。

班主任从教案中抬起头,长时间迷惑地看着巫南,惊讶的表情渐变成怜悯,她说,我知道你妈妈很多年没回家,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师也是关心你,要是别的同学,这样的小事老师根本不会过问。你要不想说就算了,去教室拿书包,早点回去。以后别再说这些傻话了,同学会在背后笑你的。

巫南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泪水倏然间溢出眼眶,后来她没去教室拿书包,而是径直奔出校门。路上下起雨,巫南没有在意,只顾一路奔跑,眼泪也在雨水中奔跑。巫南坚定地认为赵梓君把她的秘密告诉班主任后,还当作笑料分享给其他同学。到了漫水桥,巫南坐在桥墩上,剧烈的奔跑让她喘着粗气,等到心跳和呼吸平复的时候,她的一只手爬上了另一只手腕,蓄着长指甲的拇指和食指刺破表层皮肤,而后缓缓嵌进肉里,冰凉的皮肤组织液从指尖涌出,随着外涌的液体变得温热,她的面部线条出现扭曲,眼睛和鼻子拧在了一起。不时有路人看向桥墩上的巫南,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从她淋湿的模样推测她可能是个被遗弃的孩子,有几个留心的路人注意到这个冒雨流泪的女孩,正用右手不断抠着左手腕上的什么东西。

巫南永远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她停止抠痣的时候,目光流离失所了,睃过路人和来往的车辆,心里留不下任何东西。过了好一会儿,她把目光放到了地势低洼的河对岸,一眼望去,那边是一片田野,阡陌纵横,每一条都可通向消失,也可走进迷惘。巫南看见一个黑衣老人,打着一把跟他的生命一样晦涩的伞,在最宽的一条小路上,踩着雨水走来又踏着雨水而去,他身后跟了一只花白的猫。老人和猫折身往回走,走到一棵树下时,巫南看见猫嘴里咬着一枝金黄色的天人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巫南继而被树上挂着的一圈花边头绳吸引,一只浅棕色的鸟在树冠上跳跃,带着向头绳迫近的迹象。巫南敏锐地捕捉到鸟尖锐的目光也专注在头绳上,她预感到那只鸟将会与头绳发生某种关联,鸟会叼起它在空中飞翔,消失在人们无法企及的远方。

巫南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再看,那只鸟一振翅,叼起了头绳,踩了一下湿淋淋的枝叶,在天空中展翅,划出一条巨长的抛物线,随后消失在巫南的视线里。与此同时,老人和猫已经不再踟蹰,而是顺着巫南看过去的方向走。巫南望着老人与猫越走越远的背影,最后成为一大一小的圆点时,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喷涌而出。泪眼朦胧中,巫南看到一个穿深蓝色连衣裙、扎橙黄色亚麻制头绳的年轻女人,牵着一头狮子,手托美人蕉,正沿着老人和猫的足迹往前走。巫南知道那女人是她的母亲,巫南也知道那狮子是母亲的狮子。她从桥墩上站起来,目送母亲和母亲的狮子,她知道再往前,再往她看不见的前方,就是一条很长很长的上坡路,路两边有一排刺柏,妈妈牵着狮子,手端美人蕉,穿过刺柏的树影,不疾不徐地走向消失。

那年秋天,巫南有一大半时间独来独往,不再搭理赵梓君了。巫南和赵梓君属于典型的小女孩闹别扭,相互不搭理只是基本操作,将对方推向孤立才是根本目的。这方面,巫南要比赵梓君棋差几招。赵梓君把巫南身边仅有的两个伙伴拉进自己的队伍,对于平素对巫南心存看法的同学,更是挑唆她们加倍鄙夷巫南,赵梓君形容巫南时用得最频繁的词是幼稚,矫情,忘恩负义。巫南针对幼稚给了回击,看到赵梓君跳绳、踢毽子、扔沙包,目光斜睨,扔下一句,真幼稚,咋不去玩老鹰捉小鸡呢!巫南就是这么没有攻讦天赋,她不知道此话由于缺乏针对目标,说出去得罪一群人。她们声音尖细地愤怼道,你不幼稚,但就是没人跟你玩!就是老鹰捉小鸡,也没人和你捉!那年秋天余下的日子里,巫南在同学那里失去了自我,活成了赵梓君为其量身打造的人设。

事实上,巫南迫切地需要在感情上与赵梓君再续前缘。但巫南无法迈出示弱的第一步,父亲看出端倪,示意巫南可主动与赵梓君和好。巫建军说,赵梓君不来找你,你就去找她玩。你不是说让我不要和她玩吗?巫南生气地说,再说,她凭什么不来找我玩,非要我去找她?她打我的小报告,还在同学那里说我坏话,我以后再也不跟她玩了!巫南在嘴上完成了与赵梓君的一次次绝交,但在心底却期待赵梓君突然出现,给她两袋沙琪玛。

是赵梓君先服了软。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赵梓君一脸歉意地找到巫南,希望她冰释前嫌。但巫南嫌弃地看了赵梓君一眼,说,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赵梓君的关注点显然错位,她说,你在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巫南翻着白眼说,要你管!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赵梓君说,谁是井,谁是河?巫南噘着嘴说,神经病!巫南已经走远了,赵梓君朝她的背影喊道,巫南,你别嘴硬,你会后悔的!

巫南是在想起赵梓君的院子里有一丛美人蕉的时候开始后悔的。那年初夏,赵梓君的母亲外出打工,她们在院子里追逐一只巨大的玉带蜻,几经周旋后,蜻蜓歇脚在院角落美人蕉的叶片上,巫南无声地逼近,由于激动,捕蝶网盖下去的时候,扑断了美人蕉,当时赵梓君埋怨说,这是最大的一棵,巫南你给我搞断啦!但巫南怎么也想不起来赵梓君院子里的美人蕉是从哪一天消失的。她想把那个灼热的秘密告诉赵梓君,然后问她要一些美人蕉的种子。巫南后悔把话说得太绝,她想,赵梓君即使有美人蕉的种子也不会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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