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作者: 蔡瑛

像突然中了邪一样,你躺在床上,眼神茫然,手却在空中乱舞,像风中凌乱凄惶的枝丫。瑛仂,瑛仂。你喊着我的名字。不顾一切,一声接着一声。瑛仂!瑛仂!仿佛一根箭,从胸腔里射出,高高抛起,又回落。再抛起,再回落。又悲怆,又狂热,电闪雷鸣般。

那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十八岁的你突然在我家犯了癫症,没人知道你的病因。

二十多年后,你的叫喊穿过厚重的岁月,再次在我耳边响起,重锤一般撞击着我。那样激烈决绝的情境,在我的生命当中,从未有过。

只是它就那样在我的青春里匆匆过了,谁也没有为你多作停留。

你是我隔壁村的,在你进入我生活之前,我跟你从未有过交集。那一年,我十四岁,你来到我家,跟着我母亲学习妇产科技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乡里的妇人生孩子,都叫当地的接生婆。我母亲是乡医,负责周边十里八村接生的活儿,技术了得,生意红火,因而有些名气。为了讨门手艺,你被家人安排来向母亲拜师学艺。

你当时的样子,我记不太清了,是那种看一眼便忘记的长相,扁平的脸,扁平的身材,留着短发。说起话来有点赶,大大的嗓门,很爱笑,让人想起屋后树上的喇叭花。你大我四岁,是个大姑娘了,却一点没有姑娘家的温柔水灵,好在勤快憨实,很讨母亲欢喜。

我也是欢喜的,因为突然间多了一个姐姐。我是家里的长女,一直被姐姐这个身份束缚,从小被父亲要求作表率,照顾与谦让弟妹。没人知道,我其实只想做妹妹。你简直是上天派来解救我的。因为你的到来,我逃脱了一些姐姐需要承担的责任,比如做家务。母亲工作忙,外婆的小脚又不便劳作,我不得已早早介入一地鸡毛的家务。我记得,我总是坐在厅堂里,面对着一大脚盆的衣服发呆,感觉日子像那间年岁已久对流不畅的老屋一样,困顿无望。全家人的衣服都挤在一个木脚盆里,外套、裤子、袜子,以及内衣裤。它们集体躺在浑浊不堪的肥皂水里,毫无尊严,互相嫌弃,却别无选择。我埋着头,将手泡在泛着一层灰白浮渍的污水里,一件件将它们解救,也解救自己。我的手总会突然触到一些来路不明的黏液在某条女人的内裤里,纠缠不清。我从不深究,只是充满嫌恶。

我必须去描述它,这些怎么也忘不掉的场景,它是那段岁月的底色。我的青春期,是一团郁结的灰色,总也学不进去的课本知识,总也做不完的家务,逼仄的乡镇街道,昏暗的煤油灯,被邻居封堵的家,父母突如其来的争吵,毫无方向的未来……我感觉自己就像盆中的那些泡泡,在一片狼藉的环境里,茫然、混沌,任由命运之手摆布。我对这一切,都厌烦透了。

也许,你就是唯一的一抹亮色吧。

你走进了我最灰暗的时光,成为我的姐姐,并给予我一个姐姐所有的温暖。你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我所有的家务活,爱护我,对我笑,在跟着母亲下乡学艺之余,将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你的大嗓门总是跟着我,瑛仂,瑛仂。声音落到哪里都一片明亮。你是一个多么有能量的人呀,身板壮壮的,干起活来总是利落有力,没心没肺无欲无求的样子,脸上总是落满阳光,仿佛对世俗的一切都充满了善意与热爱。

我享受着你这个从天而降的姐姐的关爱。我们一起玩,一块睡,成为最亲近的朋友,可我们并不是同一类人。你看不懂《简·爱》《傲慢与偏见》,也无法理解我的梦想与忧伤,而我,更加无法理解你的选择。一个还没结婚的姑娘,为什么会去走这样一条路,跟母亲学习接生?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堪与绝望的职业啊。

我曾经作为一个旁观者,跟着你去过一次学艺的现场。是同村的一个产妇。我至今记得那个场面,密闭的屋子,弥漫着潮湿而难言的气味,床上的女人,赤条条的,像一只待宰杀的青蛙。空气仿佛凝固。女人在嘶喊、咒骂,身体扭动,面目狰狞。母亲好像变成了一个巫婆,嘴里念着经,将手伸进青蛙的体内。更尖锐的嘶喊,刺鼻的血腥味,一浪接着一浪……我看见你,站在母亲旁边,全神贯注,一脸紧绷,手在微抖,额头全是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那间屋子的。我感觉手脚冰凉,胃里翻江倒海。我突然对你充满了同情。

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做女人真不容易呀。有一次你跟我感叹,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职业,我也不喜欢做女人。

那你为什么要学这个?我问你。

我也不知道,人总要做些什么吧。你说。

你为什么不读书呢?或者,去外面的世界,更大的世界。

我妈不让我读,也不让我出去。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瑛仂,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你要好好读书,我只希望你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妹妹,你好我就好。你看着我笑,眼里亮晶晶的。

那是记忆里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深入交流。当我再一次想起时,心里溢满了悲伤与震撼,然而当时,我却没有细细咀嚼你的话,也没有试着去读懂你。唯有你的笑,在记忆里闪现,明晃晃的,清晰而动人。

关于你,我已经记不起更多了。当我试图从以往的岁月里打捞出更多关于你的信息,找寻出一些有所指向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那段年少的时光,在我心里一团模糊,亦真亦幻。我似乎在刻意淡忘那段岁月。说到底,你不过是我年少时的匆匆过客,我从未将你放进过我的生命里。

唯有那件事,像一枚钉子般,深深扎进我的记忆里。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不知道,我们的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

那件事的发生,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一下子将我们淹没了。

那是一个苦夏。我的人生直接掉进一个黑洞。记忆锁住的那个夜晚,是那个黑洞的伏笔。

那个晚上,下晚自习,同学们都散尽了,我落了单。那条回家的路,五百米左右,笔直,单一。沿路是一些店铺,理发店、粮油店、杂货店。我每天往返,闭上眼都知道它们的位置。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端着煤油灯,抱着书本。书里夹着一张四十分的物理试卷。晚自习上,班主任刚公布一个消息,学校马上进行一次摸底考,公开排名,未过分数线直接开除。初夏,夜很清凉,我毫无倦意。天黑透了,整条街道空荡荡的,像一个巨大无边的黑房子。脚下的路被黑给吞噬了。只有一两星微弱的灯光,像赌徒的眼睛般苦熬着。

反正是黑,不如黑到底吧。我突发奇想,闭上眼睛,跟自己玩个游戏,在更深的黑里摸索着向前走。大概十来步吧,突然,脚底一空,我真的坠入了一个黑洞——我走偏了道,掉进了街边的下水坑里。好像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我鼻青脸肿地爬起来,一个人坐在沉睡的街边,嘤嘤地哭。我记得,我回到家里,母亲早已熟睡了。是你,在一片死寂里,在无边的黑里,留着灯,坐在屋里等我。

我满身狼藉的样子把你吓坏了,你手忙脚乱地给我打来一盆热水,又去母亲的药房取来红药水与药棉,帮我擦了脸,再帮我处理伤口。醮了药水的药棉冰凉凉的,你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的擦伤处,手肘,膝盖,背部,带着丝丝的刺疼。我忍不住龇牙咧嘴。疼吧?好几处都擦破了皮,渗出血了。你说。我记得,你竟然红了眼眶。

我只能模糊记起这些了。那是我人生中一个不太寻常的夜。我像一个笑话一样,自己跌进了一个下水坑,这让我又羞又恼,还夹杂着莫名的沮丧。至于你,就像逼仄的房间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被我习以为常地忽略了。我再怎么奋力脑补,也无法从你那张扁平的脸上唤起更多细微的记忆。

何止那个夜呢?那个夜晚之外的无数个夜晚,你为我守过门,留过灯,暖过被窝。在我身心动荡的少女期,你,我的姐姐,曾像个门神一样,守护着我。

那个像梦境与笑话一般诡异的夜晚,仿佛是一个预兆。

摸底考结束,校长亲自张榜,全校围观。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开除名单里。我考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低分,因为作文跑题,连最擅长的语文都只到及格线。

我被现实击溃,陷入前所未有的挫败与伤痛里,关在家里闭门思过。父亲震怒。一生规矩且要强的他,比我更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在毛主席像面前长跪不起,乞求父亲的原谅。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人生或许真的要滑向一个黑洞了,一个真正的黑洞。我才十四岁,不读书,我将何去何从?所有的骄傲与自尊都被那纸公示榜撕得粉碎。漫天的恐慌裹挟着我,我迫切地想要回归一个正道,一条大道。我哭着对父亲说,我要读书!帮我转学,我要复读!

谁也想不到,比我反应更大的是你。你跟我跪在一起,求着父亲,仿佛做错事的是你,仿佛我的悲痛全部嫁接到你的身上。你抱着我,泪流不止。你的泪,那么真切、汹涌,就像身体深处被捅了一个窟窿,后来,竟是怎么也止不住,直接哭晕了过去。

你竟然一下子病倒了。整个人发了癫狂般,哭叫着,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瑛仂,瑛仂——你的手比你的嗓门更急切,不停在空中挥舞,在众人里寻着我。几个妇人围着你,拍打你的脸,可任谁喊你都无动于衷。你只认得我,也只记得我。我们都被你吓坏了。外婆说,这是怎么了呢,好好的,莫不是被鬼缠着了?晚上叫人喊喊魂吧。

然而,魂也喊过了,医生也看过了,你仍不见好。

大家都神神叨叨的,认定你是头天走了夜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定是中了邪了。围观的妇人们说,不然怎么好好地突然就发了癫病呢?

然而,你的病,并没有在我心里停留多久。我惊吓了一番,便不再关注你,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悲伤里去了。

你病了一阵,像是真失了魂一样,整个人蔫蔫的,不爱讲话,也打不起精神。你母亲在我母亲几次催促下将你接了回家。你在我家待了大半年吧,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病,你的学艺之路草草终结。你就此从我的生活里匆匆退场,就像你的突然到来一样。

我们后来很少再有往来。

我走过了成长的阴霾,生活渐渐明朗起来。那个发生在我花季的淘汰事件,是的,对我来说,它绝对称得上事件,几乎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它像我身上一块丑陋的胎记,我只想将它深藏起来,永不示人。我从我人生的黑洞里爬起来,重新端正自己的步子,步入光明的正轨。我考上了中专,后来又成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结婚,生子,写作,有了光鲜的生活与身份。我很少再记起那些陈年往事,仿佛它们不曾发生过一样。

我也很少再想起你——曾深深介入过我的过往,并与我共过深重悲痛的姐姐,我在之后的顺畅人生里,渐渐把你给忘了。

你后来的生活,我是偶然间听好友Z说起的。Z是你的表妹。你出去打了工,经人介绍,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男人。结婚几年一直没有生育,被男方嫌弃、家暴,便离了婚。后来,又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离异男子,成了一个男孩的后母。好在几年之后,你也生了儿子,总算是过上了安稳生活。Z用几句话,概括完你有些曲折的人生经历。这些年,我姐挺不容易的。Z感慨着。我淡然听着,并没有特别的悲喜。谁的生活又容易呢?

我们行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轨道上,也许在某个时段某些场景,我们也有过短暂的会面与交集,但我完全不记得了。记忆中,我们的再次相遇,是我们相识二十年之后。

那天,我和先生逛超市,在不远的一组货架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扁平的脸。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竟一眼认出了你。你穿着工作服,系着超市的围裙,在整理货品。尽管添了不少风霜,你的模样、举止,却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短发,扁壮的身板,利落的动作。我叫你,你抬起头来,看到了我,怔了一下。瑛仂!你叫我,脸上激荡着某种情绪。你说,瑛仂,怎么是你!声音有些喑哑。你走过来热切地拉着我的手。你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才刚说两句,你突然眼眶一红,竟掉下泪来。这是妹夫吧,真好。你看向我先生,笑了笑,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噎住了。你背过身去,身体抖动起来。

姐,你怎么了?我问你。没事,看到你,真好。我,要忙去了。你仓皇地笑一下,便转身走了。我看着你的背影,你穿着中性的超市工作服,埋头走着,短发蓬乱,脚步滞重,看上去像个被生活挤兑而活得潦草的男人。我突然有点心酸。

先生问,她怎么突然哭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想,也许是遇着了多年不见的朋友,也许是生活刚受了点挫折,也许是激动,也许是难堪,也许都是。成人的世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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