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作者: 储劲松序章
四年前的仲春,兰蕙香溢山野之时,我邀请父母去潜山踏青。母亲不肯去,理由是晕车。她坐车头晕是事实,但那次是借口,岳西与潜山毗邻,两地往返不过七十公里,且全程高速,车开慢一点不至于晕车。真正的原因是她放不下家中那一大群猪鸡猫狗,还有几亩瓜菜,它们绊着她的脚。母亲一生抓挠惯了,从不肯在劳作以外的任何事情上耽误工夫,何况是“两手打悠秋”(两手空空如秋千,意犹无所事事),是去戏(玩耍)。父亲倒是很愉快地答应了,脚上的解放鞋都没换,洗洗手上的泥巴就上了车,神色甚至有些激动。他比母亲想得开些,经年累月繁重的农活让他苍老又疲惫,偶尔的休闲和放松是他所渴望的。
车子如一朵祥云飘在济广高速上,风和日丽,春风携着草香、木香和花香,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我瞟一眼坐在副驾驶上小声唱歌的父亲,他正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上,半眯着眼睛享受春光,右手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暂时从土地和劳作中解脱出来,他的心情显然是欢悦的,脸上的皱纹也松驰了许些。想到他和母亲一生劬劳,年近古稀仍然日夜辛苦,我心里像被小兽的爪子掏了一下。
经过一座大桥,再穿过三个隧洞,就是潜山地界。一出山门气象开,十万大山置之脑后,眼前开阔平远。这里是春秋时期古皖国的都城,古南岳天柱山脚下,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故事发生地,二乔、程长庚、张恨水、余英时的故里。发源自岳西黄毛尖和乌牛石大岗的皖水,汇聚的无数条山溪从凿山裂谷而来,至此已呈泱泱之势。它将继续汤汤东逝,汇合潜水、长河二水为皖河,然后在安庆西郊的沙帽洲注入长江。
在皖水边的一个简易游乐场,父亲和孩子们骑大白马,玩卡丁车,嘻嘻哈哈快乐得像个孩子,也像一阵春风。后来我们顺皖水而下,步行看风景。在一大片田畴边上,父亲突然止住脚步,单腿跪在地上,双手插进泥土里,恭恭敬敬地捧起一抔,眼放精光啧啧叹道:“这土几黑,几细,几肥,几好!”几,楚地方言,意思是多么。他努着嘴示意我们看田里的作物。“你们看,这些油菜、蚕豆,这些豌豆、茄子,长得又粗又壮,绿茵茵的。这么好的地,种子撒下去,根本用不着施肥就发狠长。哪像我们岳西,全是麻砂土,要么是黄泥夹乱石,施再多肥,下再多力,一场雨过后,肥力就全给冲走了,庄稼还是又黄又瘦。”他继而感慨道,“潜山人比岳西人有福气,有这样好的田地!”
父亲的艳羡感染着我,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跪到地上,郑重地捧起一抔土细细打量。古皖国细腻、黑亮、松软、肥沃的泥土,像贵重的黑金,散发着冲鼻子又好闻的土腥味。《尚书·禹贡》把天下的土壤分为白壤、黑坟、白坟、赤植坟、涂泥、壤、青黎、黄壤八种,把天下的田地按照肥力列为九等。手中这潜山的厚壤,大约算黑坟(黑色沃壤)吧,肥力当列一等,至少是前三等。而吾乡岳西的土壤应当是黄壤,肥力排末等或者八等。我把这些土用袋子装了一些带回去,洒到花盆里,母亲见了也会双眼放光。
生长于大山之间,自幼年时起,我就跟在祖父和父母身后做农活。赖以生存的土地,农民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其土质的优劣于农人的意义,我是深知的。我也深知,有人生于土壤流膏的富庶之地,有人生于贫瘠荒芜的山丫沟,此事命中注定,一点也不由人。
胞衣之地
山。
山连山,山兼山。
山中有山,山外有山。
近山绿,中山黛,远山蓝。
一山望着一山高,一山望着一山远。
山以石为骨,以土为肉,以月为眉,以草为肤,以树为毛发,以溪流为血脉,以云霞为衣裳,以禽兽之眼为眼……以人为囚虏。
山里只有山,只有石头、马尾松、青桐、毛竹、溪涧、飞鸟、爬虫、野兽,只有瘦土、庄稼,只有黄汗淌黑汗流,只有旷古的安静以及穷苦。
“山”字,最早见于殷商青铜器癸山敦壶垒的铭文,字形是三座峰峦紧密相勾连,笔意率真拙朴,笔画极粗黑,望去如三块墨团。盯着这“山”看,其间似有白云飞渡,有山鸟盘桓,有猛兽行藏,有蜂蝶翩翩,有树影绰绰,有溪涧叮咚,有山阴古道,有樵夫伐木、渔叟张网、农人耕作,有神仙、鬼怪、山人、隐士往来出没。尔后,无论是刻在龟甲、兽骨、青铜、石头、竹木简上,还是写在兽皮、树叶、纸张上的“山”字,也无论是大篆、小篆、虫书、隶书体,还是行、草、楷体的“山”字,大致不出三峰并峙相依相偎之形意。古典文献中的三,有时是实数,指三个,有时是虚数,指“众多”的意思。从癸山敦壶垒钟鼎文里的山,到《现代汉语通用字表》里的山,“山”字的三座峰峦显然代表着众山,代表着百座山、千座山、万座山。我的家乡岳西,皖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县,就像一块土坷垃,或者一坨牛矢,被造化之手随意扔在十万大山之中。这十万大山有一个共同的气势磅礴的名字:大别山。
大别山之名,首见于《尚书·禹贡》,并两次提及。“导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大意是:从嶓冢山到荆山,从内方山到大别山,都得到了疏通和开凿。“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意为:从嶓冢山开始疏导漾水,向东流则为汉水,再向东流就是沧浪水,经过三澨水,就到了大别山。
这条著名的山脉,西接河南桐柏山,向东延伸至安徽潜山天柱山和明光张八岭,大体呈东南往西北走向,雄浑逶迤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地带,是长江和淮河的分水岭,全长二百七十公里。从山脉全景地图上看,其主脉和支脉就像一头蓝鲸的骨骼,又像一把巨大的异形木梳子,诸多骨缝和梳齿之间,是一条条或窄或宽或短或长的山沟沟。我的故园,岳西县天堂镇一个名叫木瓜冲的小小村落,埋葬着我紫色胞衣、安眠着我历代先祖的地方,就在其中一条松树壳褶皱似的山丫沟里。地方志说,岳西县名的来历,是县城“适居潜岳之西”,潜岳即天柱山。木瓜冲这个小地名的来历,据老辈人说,是因为这里早先曾经到处生长着木瓜树。
单从地名看,潜山貌似大山潜藏,岳西看似无山。实际情况是,潜山除了天柱山之外,并无多少山;而岳西却全域是山,天羊山脉、青四山脉、多丛山脉这大别山的三条支脉构成“大”字形山脊,境内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峰有六十九座。在一篇名为《潜山记》的文章里,我记录过知青说的一个故事: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批上海知青下放到安庆市下面的农村,有两个县可供他们选择,一个是潜山,另一个是岳西。手长的选了岳西,手短的放到了潜山。字面上看,潜山,众山潜伏,想必是蛮荒之地;岳西,山岳之西,想来是平畴沃野。地名和他们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下放到岳西的知青,一路上被开凿在绝壁上的盘山公路颠得吐尽了胆汁,下车一看更是傻了眼,此地崇山峻巘,除了高山就是深谷,层层叠叠沟沟壑壑无穷尽。下放到潜山的知青则大喜过望,潜山竟然一马平川,除了天下名胜的天柱山,几乎看不到山。
岁月簸尽了黄沙,当年的知青垂垂老矣,故事已成渔樵闲话,可以搛来佐酒。当然,人间许许多多所谓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经由时间之网反复淘漉,后来无一不成为渔樵闲话,无一不可以搛来佐酒。
蒙稚之年,不晓得有山外,我以为世上的人都和自己一样,住在四周都是重峦叠嶂的大山沟里,开门见山,推窗遇山,出门得爬山,回家要翻山,东西南北是山,前后左右也是山,视野里除了山以及山与山之间的沟谷,就是头顶上那一块不大的伞盖形状的天空,以及天空下的田地、河流、草径和房屋。我以为世上的人都像木瓜冲的男女老少,日日夜夜与昆虫草木飞鸟走兽为伍,年复一年以兴田种地为生。稍长大,听祖父讲故事,说他年轻时当挑夫,经常到山外一个名叫安庆的城市,在大码头上交易货物,在城中客栈里吃喝、歇息、抹骨牌,在城市的街巷中闲逛、看景,我才知道大山外面,还有看不到山的大平原,平原上有城市,城市里的人过着与山里人迥然不同的好日子。
祖父关于城市的讲述绘声绘色,我坐在门槛上听得直流口水,因为他总会说到烧卖、江毛水饺、灌汤包子、墨子酥、狮子头、胡玉美蚕豆酱、辣糊汤这些我从未见过更未尝过的美食。每一回,他都要专门讲到一个细节:住在客栈里,街边早点店里的小伙计,清晨总是用木托盘端着喷香的烧卖和爽口的辣糊汤,直接送到旅客的房间里。他把一粒名叫城市的种子扔到了我心间,任它在那里悄悄萌芽、生根、开枝、散叶,那些根须和枝叶渐渐伸进我的五脏、骨缝和牙齿。但关于安庆、关于城市的想象,实在比山间的晨雾还要朦胧不清。有时候蹲在地上用草茎撩拨马陆、金龟子、蚂蚁或蝽象,撩着撩着我会走神,想到山外缥缈如云烟的安庆。做夜梦和白日梦,偶尔也会梦到传说中用木托盘送到房间的美味。
小学一年级盛夏,我去芜湾外婆家度暑假。一个月圆之夜,十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发小,在进出芜湾的大枫树口,临溪站成一排,一个个像白鹅一样伸着颈子望月亮。那月亮像一个硕大而扁的白南瓜,架在芜湾村口两座大山的山峰之间,又像被两只巨手轻巧巧地捧起。大家七嘴八舌地赞美月亮。即使是生在荒山僻野之中从未见过世面的山伢子,对于美好的事物也有企慕之心,也有鉴赏之能,虽然脑子里能用于品评的词语实在少得可怜,无非是真大、真圆、真美、真亮。
望着望着,就有几个发小为月亮上是不是住着嫦娥和吴刚争执起来,接着又为山外城市里的人上厕所是不是也用柴棍子揩屁股吵得面红耳赤。那些年,我们虽然只念过几天书,从未出过山门,更不知小说、报纸、电视、收音机和《新闻联播》为何物,听一场讲古,到县黄梅戏剧团看一次戏都很难得,却个个自诩博识多闻,经常扎堆讨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发一些毫无依据并且不着边际的议论,然后谁也不服谁地激烈舌战,甚至打起架来。那天下午,我们就因为坦克能不能爬上几乎与地面垂直的悬崖峭壁,围在碓房里的大石磨,分成两派争吵了大半个下午。平常我们谈论得最多的是从未到过的山外、平原和城市,以及面目模糊的城里人。
山外边的一切,又高又远又幽冷,就像天上那一轮明月。
月亮下边的山旮旯里,海拔四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盆地,是岳西仅有的几个小盆地之一,东西长约两公里,南北宽不到一公里。岳西县城就建在那块盆地上,城关镇有一个美丽而诗意的名字:天堂。我的家园木瓜冲就坐落在县城边上,就在天堂镇,距离县城中心十字街不过三里之遥。县城是我经常到的地方,去卖菜,捡西瓜皮喂猪,拾牙膏皮和废铁换零钱,排队买白砂糖,偶尔也去街上“两手打悠秋”。但对于芜湾的发小而言,县城也是一个神秘之地,偶尔进一次城,所见所闻回去加点油盐,能和伙伴们吹嘘好几天。木瓜冲人把进城称作“上街”,一抬腿就到了。芜湾人则把进城称作“去岳西”或者“去天堂”,进城之前要换上过年过节才穿的衣服,是很郑重其事的。
芜湾是一个比木瓜冲偏僻的山村,海拔近千米,高出县城五六百米,离县城足足有十五里。一路都是羊肠小道,小孩子来回走一趟要大半天时间,走得腿直打晃,又没钱买吃的,回来时往往饿得前胸贴后背。因为离县城远,芜湾人除了务农,没有多少副业(印象中只有造纸),日子过得比城郊的木瓜冲人更为清苦,那时电都未通,点的还是煤油灯。我记得,当年才三十来岁的父母在饭桌上拌嘴,父亲常常嘲笑母亲是“山头佬”“山旮佬”,母亲则回骂父亲是“畈上佬”“天堂佬”。其实,无论芜湾人还是木瓜冲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山头佬”,所有岳西人在山外人眼里,也无一不是“山头佬”。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安庆读书,有一回去当地同学家蹭饭。他爸爸是木材加工厂的工人,一听说我是岳西人,立即道:“岳西我知道,我去收过木材,老山里,穷得很。”言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有意,他的话像牛虻叮了我一口,感觉自己顿时一丝不挂如同桌子上的那盘白斩鸭。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回乡工作了,去安庆参加一个笔会。晚间与桐城两位新结识的诗人闲聊,其中一位仁兄第一次遇见岳西人,他绕着我左瞧右看,然后操着一口没有后鼻音的桐城方言感叹道:“我以为岳西人还没有开化,像猴子一样全身毛乎乎的,没料到跟我们也差不多。”当时以为他是开玩笑,以为是桐城人天生的倨傲,后来发现并不是,他是一个言为心声的实诚人。
很长时间里,因为蛮荒僻远,因为眼窝子浅,因为穷,因为土,因为说着晦涩难懂的方言,山里人黧黑的额头上自带一枚戳印,上面刻着“自卑”二字。我记得当年出差到外地,尤其是到对岳西知根知底的安庆,非必要从不说自己是哪里人,怕人家轻贱的眼风,那眼风里有刀剑和毒液。如果手中拎的包和茶杯印有“岳西”字样,也一定把有字的一面紧紧贴着裤腿,不让人看见。
许多年以后,岳西不再是贫困和荒远的代名词,纯美山水与淳厚民风,让山外人趋之若鹜如羡仙乡。我安居山中,不再向往平原、城市和城市人的生活,“山头佬”山旮佬“老山里”这些词也终于不再让我感到羞辱。有一回爬山,站在高高的峰峦之上,四望十万大山里的家乡,我想到那句用滥了的俗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认真考究起来,我认为这句话里的“养”,至少有两个层面的内涵,一是喂养,二是涵育。高山和瘦土喂养了我,也一并把山和土的品格赐予了我。这些品格譬如沉稳、哑默、坚韧、忍耐、内敛,譬如“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譬如“时止则止,时行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