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期

作者: 李频

1

关一洄从小爱钱,爱不释手地爱,却不是物欲横流、利欲熏心地爱。

她只是单纯地喜欢收集钱罢了。她喜欢纸币那细腻中带着粗糙的质感,柔软却百折不挠的韧劲。她觉得钱是多么优美的艺术品啊,上面有迷蒙淡雅的山水,也有瑰丽堂皇的宫殿,那遥远的风景经过艺术处理变成模糊的剪影,静止在纸面上,象征着人们对美好的憧憬。她时常在写作业的空隙,悄悄拿出一张珍藏的钱,就着店铺门口映进来的光线,顺着那上面萦回的曲线,一遍遍看着出神。

入学第一天,哥哥送给她一个文具盒。哥哥指着店铺的货架说,你挑吧,喜欢哪个拿哪个。关一洄选了一个,又说,还要一个大的。哥哥宠爱地说,好,再拿一个,文具盒都用两个,长大肯定是文曲星。

然而,关一洄的小文具盒里装了铅笔和橡皮,大的那一个却铺着一张张纸币,五角、一元、五元、十元,她把哥哥给她的零花钱整整齐齐收集在一起。她不羡慕同学的皮鞋与裙子,也不垂涎小卖部摆放的冰棍与辣条,只要晚上打开盒子,用手抚摸那些厚实的、褶皱的、布料质感的仿佛带有温度的纸张,她就觉得自己无比富足。

店铺是哥哥租赁下来的,他从中学辍学,用抚恤金盘下门面,购置货架与商品装饰铺面,作为兄妹两人的生计来源。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哥哥勤劳稳重,慷慨重义,街面上的老人都称他是“侠义中人”。父母去世时,关一洄只感受到短短的一段悲伤,便被哥哥像放进蚕茧中一般保护起来,衣食无忧,安稳地上学,假期就静静地坐在店铺里面隔离出来的一方书桌上,心无旁骛地学习。

她的算术顶呱呱,课堂上老师刚刚写完题目,她的答案就出来了。作业本上清水一般地写着一排排算式,没有涂改,没有错误,全是一气呵成写就的。她的数学始终如一地优秀。其中的奥秘不难猜到,在一遍遍整理那些纸币,在心里反复盘算不同纸币的组合的时候,她早已把数字之间加减乘除的结果烂熟于心。

“小姑娘有出息,长大了要当数学家!”白头发的老人如此说。

“数学家不好,穷困潦倒,我看她要当就当一个经济分析师,给国家出谋划策,那可是万人瞩目的职业。”戴着黑框眼镜的男青年如此说。

这是傍晚时分,街道上散发着夏季的余热时,街坊们坐在哥哥的店铺门前,吃着哥哥慷慨供应的免费西瓜,对关一洄赞许有加的话语。虽然这里面或许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成分,但哥哥的眼神里还是充满了骄傲与怜爱。

到了三年级,关一洄的大文具盒已经装不下所有的纸币了,没有一个同学能比上她的积蓄,真可谓“富甲一方”。有一天,哥哥询问了这份财产的总额,然后站在生意人的角度,为她担忧起来。

“你应该把它们存进银行,这样还能领到一些利息。”

“我不存银行,我想每天看着它们。”

“可是,钱躺在文具盒里,每天都在贬值呀。”

“什么叫作‘贬值’?”

“就是钱不值钱了。你想想,冰柜里那些可乐,前年只卖两块二一罐,今年的标价到了两块五,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用同样的钱,能够买到的东西变少了,这就是钱在贬值。”

“钱为什么会贬值呢?”

“国家印的钱多了,大家手里的钱也就多了,于是钱就贬值了。”

“可是,国家为什么要印越来越多的钱呢?”

哥哥关一渡到底是学业未竟,肚子里墨水有限,被关一洄问到这里,已经招架不住。于是应对她这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艰难重任,又落在第二天过来乘凉谈天的黑框眼镜男青年身上。男青年是正儿八经名牌大学毕业。

“这里面可有深刻的经济学学问呢。”男青年啃下一口西瓜,兴致盎然地解释起来,“在美国,曾经有人做过这样一个实验。他们在一个大型社区成立了一个互助组织,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一些刚刚生育了小孩的家庭。假如其中一个家庭偶尔因为工作繁忙,无法照看小孩,小孩的父母可以请求组织里其他的父母帮忙照看,直到他们下班。这种帮助当然不是无偿的,作为回报,他们接受过组织的一次帮助,就有义务为组织里的其他家庭提供一次相同的服务。当然,并不要求回报给原来的那个家庭,可以A帮助B,B帮助C。为了保证每个家庭提供帮助的次数等于他们接受帮助的次数,组织者为每个家庭发放了服务券,每次接受了帮助就要支付一张服务券。这个组织看起来非常合理,非常严密,对吧?然而运行了一段时间,你们猜是怎么着?”

他环视众人一圈,享受够了大家好奇的眼光,才继续说道——

“组织运行了一段时间,就难以为继了。怎么回事呢?原来有些家庭担心将来无券可用,他们拼命为别人提供服务,积攒了大量服务券在手里,这就导致别的家庭‘无米下炊’了。美国的经济学家就总结出来:倘若货币——这个实验里的服务券就是一种原始的货币——其价值恒定且数量不变,那么人们就会倾向于持有货币作为一种价值储藏手段,从而造成市场上用于交易的货币不足,最终导致经济停滞。这就是说,货币作为交易媒介的职能,与其作为价值储藏手段的职能是互相冲突的。为了经济运转,只能不断削减货币价值储藏的职能,当然不是猛地一下不值钱,而是缓慢地、难以察觉地、温和地贬值。”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笑眯眯地看向关一洄——

“大家想想看,要是一洄把她哥哥店铺收来的钱都藏进铁盒子里,那他哥哥怎么拿钱去跟工厂进货呢?工厂没有人来进货,又怎么给工人发工资呢?工人都没有了工资,那又还有谁来买一渡家的汽水呢?社会就停滞不动了,是不是?”

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关一洄抓住了问题的要害——

“那么,究竟谁来决定贬值的快慢呢?谁来决定每年国家要印多少钱呢?”

“姑娘,你记住吧,”眼镜男青年神情一下子庄重起来,“那些人叫作经济分析师,他们调节着整个国家经济运行的体温。姑娘,你长大了,要成为那样的人。”

2

关一洄从此知道了还有“经济学”这门知识。那是整个社会所有人的经济活动形成的科学,它比语文课本上所有散文的总和还要富有内涵,比数学课本上所有算式的总和还要深邃庞大。多么神奇呀,无数人自由自在地买卖、交易,但这无数的交易背后却涌现出无比清晰的数学规律。

关一渡看出妹妹的兴趣,便带她去图书馆,任由她寻找心仪的知识。关一洄如饥似渴地阅读,在心里慢慢描绘出一张简略的社会经济机器的图纸。她发现,经济学家的大部分工作并不是像哥哥那样对着一面货架,清点商品的数量,统计它们的价格,然后盘算出这一季度的盈亏。他们的视野要更为广阔,思考的角度永远是“宏观”的。

他们思考的是整个社会生产的总和,就是所有工厂生产的商品的总和,叫作社会总产出;他们思考整个社会的资本存量,也就是所有工厂的机器、所有办公的楼房、所有的轮船与车辆、所有的机场与道路组成的总和;他们思考整个社会的劳动供给,所有的工人、设计师、工程师、管理人员。把这三个因素放在一起,简单而奇妙的关系就出来了:社会总产出正比于资本存量与劳动供给的组合。但资本存量与劳动供给还需要形成良好的比例,任何一方增加而另一方不增加,社会总产出虽然有所增加幅度却有限,这叫作边际递减。

她想象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指挥台上,看着社会机器在眼前轰隆隆地运转,观察着、聆听着、诊断着——嗯,机器的声音弱下去了,是资本存量不足,那就左手一挥,鼓励储蓄、加大投资;嗯,机器的声音不协调了,是劳动供给不足,那就右手一点,提高工资、促进就业。

她想象着,微笑着。她捧着已经满满当当的大文具盒,眼睛的近处是她心爱的、令人踏实的钱,眼睛的远处浮现出那令人陶醉的、波澜壮阔的、美好的未来。不过,在她六年级毕业那天,眼镜男青年带来了一个将要改变这一未来图景的消息。

眼镜男青年的下巴已经留起粗粗的胡茬,提了烟酒与花篮,交给关一渡,又给刚出生的儿子买了一打口水巾(关一渡却没有收他的货款),说道:“一渡,你可真厉害!短短五年,店铺就被你全款置办下来了,今后免去租金不说,还能享受地段的升值,可喜可贺!不过这也难怪,你做起事来不要命一样,一个顶两个。”

“一洄,考试考完了,你还是在用功读书?哦,你还是携带着你的文具盒,寸步不离。你想好长大要当什么了吗?你还不知道吧,国家的经济运转有了新的保姆了,现在出谋划策的不单单是那些经济分析师了,还有一个叫作‘经济调节器’的软件。软件很聪明,比经济学家还聪明,它记录人们每一笔电子交易,统计每个工厂的订单与产量,搜集价格的波动,从而诊断出经济运行的状态。是物价上涨过快了?软件就发出一道指令,让中央银行减少手中持有的国债、证券,将市场上的基础货币回收一部分,物价就降温了。是合规运营的企业想要扩大规模,但是融资出现困难了?软件又发出一道指令,将商业银行的贷款利率降低二十五个基点,虽然基础货币没有增加,但是人们通过贷款派生出来新的信用货币,就能让企业经营更加顺畅了。经济调节器正式工作已经有一整年的时间了,这一年里,国家的经济增长率提高了零点五个百分点,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当然,软件再聪明,还是因为设计它的经济学家聪明,经济学家总结出来一个又一个的线性模型——所谓线性,就是成比例,你调节一个经济参数,能够使市场发生成比例的响应——软件的职责就是老老实实遵照这些模型,给出参数。当然,软件也有它的局限,它目光短浅,不通人性。人们接受信息、教育,出于对未来乐观或悲观的预期,从而产生了长周期的消费行为转移与投资偏好演变,软件就鞭长莫及了。总的来说,经济调节器帮助经济学家诊断经济运转的状况,而经济调节器本身还需要经济学家诊断。”

关一洄想起书本上的那些图表、曲线,她想象这些图形在一个电脑屏幕上波动,屏幕还会告诉她这样那样的建议,简直就是她将来工作的得力助手。

3

经济调节器毕竟是“养在深闺”的,只有少数关心经济与技术前沿的人短期内谈论过它。在关一洄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以及后来将近十年的时间里),真正引人注目、街谈巷议、热门的话题,一直是那个庞大的“天梯工程”。

在那个暑假的五年之前,科学技术院递交了一份《关于近地轨道空间低成本垂直缆式运输系统建设的可行性报告》,报告追溯了20世纪50年代苏联提出的太空电梯设想,回顾了近三十年来碳纳米管的研究进展。报告指出,在可预见的时间范围内,人类尚无法研制出由地面延伸至同步轨道外侧的太空电梯所需的高强度材料。原因是自重,最优异的钢丝绞索能够承受二十千米自身长度的重力,而同步轨道高达四万千米,没有一种材料能够下垂如此长度而不断裂。

但报告提出了另外一种设想。如果太空电梯不必连接到地面,而是让其下端悬空在两百千米的近地轨道,那么现在就有一种叫作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纤维的普通材料——就是大型货轮的船缆使用的一种价格低廉、结实耐用的材料,它能够建立起贯穿两百千米直至一万千米轨道空间的依赖电能的垂直运输系统。报告称之为“天梯工程”。天梯工程能够让所有轨道的发射成本降低到与亚轨道发射相同,借助底部的速度转换器,又能进一步将亚轨道发射的成本降低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也就是每百千克十万元。如此一来,进入太空就成为普通人能够触及的梦想。

报告提交后,国家大会的争论一直悬而未决,令代表们颇为踌躇的是那上万吨的天梯材料发射到太空所需的巨额投资,那有可能带来一场国库耗空、民生凋敝的经济灾难。

然而,经济调节器的工作扭转了争论的局势。在输入天梯工程的投资规模、投资周期、材料需求之后,经济调节器模拟预测社会的经济产出不但不会衰退,反而能够额外增长0.1个百分点。原因何在?政府投资的本质是制造额外的购买需求,它会刺激社会总产出临时地偏离常态水平以满足这一需求,挤占其他生产部门的资源,挤占居民消费,以此为代价形成天梯工程产业链的资本存量,最终这部分资本存量形成生产力,补充社会总产出需要增加的那一部分。

进一步优化了工程的融资方式,将整级建设调整为分级建设之后,天梯工程的经济可行性已经毋庸置疑。一年前,大会批准了工程实施。

那个暑假,几乎每周都有一枚大推力火箭从南海的发射架上腾空而起,将近百吨的载荷送到五百千米高度的轨道。那是天梯工程建设的起点,工程上称作“始发工作面”。那个暑假,在天空晴朗无云的时候,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试图捕捉这个浩大工程的一丝踪迹;整个街道的居民,从白发老人到垂髫小儿,都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半个航天专家。他们聚集在关一洄家的店铺门前,吃着西瓜,摇着塑料扇子,孜孜不倦、喧喧嚷嚷谈论着本周的发射计划、已经在轨的吨位、火箭的运载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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