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之城

作者: 菊储

维克多一辈子都在随波逐流,所以他填了那份表,理由是他觉得那座城的名字就像他人生的写照。

波浪。还挺好听的。

三年后,他的审批下来了,波浪之城欢迎他的到来。

这是一场大型实验,据说运行了很久。这年头稀奇古怪的实验太多了,维克多全都参加过,直到超过限制次数。药监局试药员,十二天疗程,报酬十万元;临床手术试验,换电子胃,报酬二十万元……他还没死,简直是奇迹。

工作人员给他打了剂麻醉,醒来后,他就躺在了波浪之城的新家中。身旁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玫瑰色绉纱睡衣。后脑勺沉沉地疼了一下,他摸着后脖颈起身,用脚去找拖鞋,木地板的吱呀声惊醒了女人。时间停滞,整个房间像全力憋了口气,最后放声大叫。

女人拉起被子捂住胸口,朝维克多扔来一切她够得着的东西,枕头、闹钟、杯子。他边退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腰窝撞到桌角,一张门禁卡掉了下来,卡上还贴了条白纸,写着:

从现在起,你们是夫妻,经营一家熟食店,钱已经打到你们的终端里了。

他查了瞳镜,确实有一千元,标着波浪城专用。他翻到背面,有一行更小的字:

这是一场普通的社会模拟实验,为期一个月。

维克多把纸条递给发疯的女人,她接过去看了一眼后,全身松了劲,撒开棉被,重新瘫倒在床上,似乎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特蕾莎三天没跟维克多说过一句话,他觉得无可无不可,他和女人从来就没什么缘分。他有过两场失败的婚姻,他和前一任妻子在比利牛斯山度假时散了伙,妻子从马背上跌下来后,衣衫褴褛地追了半个小时,赶到马厩时,维克多还沉迷在合成兽赌博里。他盯着瞳镜里的画面,双眼无神,两腿用力夹着马肚子,嘴里一个劲地喊:加把劲呀,用翅膀上的嘴咬它!

妻子朝他的脚脖子狠狠咬了一大口,扬长而去。

“你脚踝上的伤怎么来的?”第四天收工前,在卖出最后一份墨西哥碗后,特蕾莎指着维克多的脚问。这个问题洋溢着压抑已久的热情,她眼神火热,好像从入城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注意到了维克多的脚伤,却故意憋着,迟迟不问,直到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看着忽然神采奕奕的她,维克多不知所措。这个女人前几天还很冷淡,床中央永远用枕头堆着一道隔墙,睡前就躲在后面,像看罪犯一样看他。

今天似乎一切都春光明媚,维克多回想了下,早上几个客人多给了他一倍的小费。下午他把一瓶橄榄油打翻在一位胖老人身上,老人不但没发火,还拿手指蘸了点油放到嘴里,咂吧尝了一大口,夸他们的橄榄油品质上等,交换联系方式后,愉悦离去。

“我去比利牛斯山旅游时,碰上一位遇难的女人,三条野狗困住了她,我冲上去帮她解了围,这伤就是被其中一条野狗咬的。”维克多这样告诉她。

“你太勇敢了!”特蕾莎说,“疼吗?”她眼里全是怜悯,似乎那条不存在的野狗也咬了她。

“疼。”维克多没再说话,耸了耸肩,用这个动作表示疼又怎样,那是他那时应该做的。

“我以为你是那种男人……”特蕾莎低下头。

“哪种男人?”

“就是那种,”她说,“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却觉得错都在全世界的那种男人。”

维克多心想,是的,我就是那种男人。但他装出受之有愧的模样,低沉地说:“难道来这儿的不都是这样的人吗?”这是一句力度适中的自嘲,恰到好处的自谦,和他的英勇事迹结合起来,他就像一位走霉运的落魄骑士,只不过刚好时运不济,才不得已填了那张表,失志地来到这里,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

这就是特蕾莎内心所感受到的。她巴不得长出八条胳膊,像章鱼似的,抱住面前这位受伤却又克制的男人。

她抱住了维克多,轻轻地,然后用力地。她徒手捏出了一尊落魄骑士的铜像,套在维克多身上,轮廓不贴合也没事,她的母爱会填充其间所有的空隙,让它成为一个满满当当的真实整体,落座在她的心头。

这就是她的快乐之所在。

维克多怀里箍着一位娇弱的女子,心头燥热兴奋,他从撒谎里获得了快感,觉得自己在膨胀着,正从内部撑满那尊空心的骑士铜像。他从未设想过自己能扮演这样一个形象。

这就是他的快乐之所在。

她不会告诉维克多,自己失手把擅自换了幻影牌义肢的儿子摔下了水,而她酗酒的前夫就立定在湖边,像个懦夫,看着儿子和她的人生溺死在水中。就像维克多不会告诉她,自己去比利牛斯山是因为那里的药监局还没把他列入黑名单,而迷上合成兽笼斗赌,只是因为他曾经赢过三百元。

他们快乐地抱在一起。

特蕾莎推倒了床中央用枕头垒砌的城垛,邀请她的骑士进了城。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快乐之城。

这一周,他们看身边的人全是好人、善人。波浪之城很大,不知道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但阳光温暖如故。维克多成了一位心怀壮志的熟食店老板,他亲力亲为,上房维修水塔,下厨研发新菜。他推出了日式拉面,一个中午卖出了三十份,他踌躇满志地对特蕾莎说:“再整理整理厨房的物料摆放,精简下制作流程,一个中午就能卖出五十份。”

虽然只是一场实验,一场游戏,但维克多对她说:“人生也是一场游戏,我们不也一样要认真对待?”

他做拉面时,特蕾莎就靠在边上看着他,崇拜又自豪。她决定听从维克多的建议,先赚够一万元,再去城西区的街头音乐会。据说那边有一群欢乐的年轻人,而且越聚越多,他们唱歌舞蹈,说着各种故事,悲伤情事、唏嘘往事、滑稽趣事,什么都有,但他们的述说都是开心的、释怀的。

特蕾莎也想过去,找一个吵闹的角落,把自己的往事喊出来,让它永远地留在那儿,任凭众人踩碎。但她今天决定带维克多去另一个地方,她不确定能不能找到,但总要试试。

关店后,她拉着维克多往城南走,“我听邻居说,就在前面。”

“什么就在前面?”维克多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

他们在夜色中时快时慢,维克多用脚运着一个易拉罐,朝垃圾桶射门,中了。他撑开双臂,在无人的街道中欢呼庆祝,仿佛完成了一次帽子戏法。

“抱住我。”她说。

他横抱起她,轻盈地走在路上。街灯打下的两道影子融到一块儿,交叉成了一道十字架,映满半条街。

“你指路。”

“好。”

他们到了市政厅。特蕾莎跳下来,邀他坐在阶梯前。“等到清晨开门,我们就在波浪之城里结婚,还有……”她看了下瞳镜的时间,“还有六小时,我们可以互相再了解下。”

他们有选择性地拼凑自己的往事,说给对方听。

“我以前是一名数学老师,教小学的。”维克多说。

“我以为现在都用智能程序教了。”

“人教还是会更好点儿,孩子能看得到你眼里对知识的崇敬和热爱。”

“我现在就是你的学生,教我点儿好玩的!”特蕾莎手捧脸颊,期待地望着他。维克多连接了两人的瞳镜,他们相对而视,共享面前的一片虚拟空间。水波柔动,他们置身在海底,一大群带鱼从他们之间穿行而过,螺旋状地游向上空,像场海底风暴。

一头鲨鱼迎面而来,鱼群风暴开枝散叶,变成一棵巨树,透过鲨鱼;撞向珊瑚群时,又抻成一张薄膜,包覆上去,蠕动前行。鱼群就像一头离散的巨兽,千变万化,生机勃勃。

“每条鱼只需遵守三条规则,”他说,“第一,紧随其后;第二,保持左右等距;第三,保持前后等距。如此,鱼群就能具备智慧生命的特征,涌现出各种形态,这是数学里的自组织现象。”

鱼群掉头掠来,三千多只带鱼穿过维克多的全身,留下一双炽烈的双眼,盯着特蕾莎,她看到一团死去已久的灰烬复燃了。

“你是因为坚持古朴的教学法才落到这地步的。”特蕾莎说。他沉默着。她抓住他的手,“你是个有追求的人。”

维克多忽然生出一种坦白的冲动,他觉得自己不用再穿着那身铜皮了,也许他已经是一名骑士了呢,撒谎也许能成真呢。

他说:“我的人生一直在随波逐流,我是教师世家,我爷爷是教师,我爸是教师,我也是教师,最后一批教师。我一毕业就失业了,哪里偏僻落后我就往哪里走,祈祷那里还没用上机器教师。当然,我最后放弃了这个职业,我觉得人生无望了,整天游手好闲。我也埋怨过这个世界,发誓要去报复社会,但我每次铆足劲后又泄了气……”

他住嘴了,紧张地看着特蕾莎。

她坚定地点头,“说吧,我不会嫌弃你,我发誓。”

维克多继续说:“我沾上了网赌,不可救药地迷上了,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我也一样,我的人生也很糟。”她说完,释怀地笑了,“天亮就结婚,在这里结,在外面也结,我们一起走出这片黑暗。”特蕾莎看向维克多,说:“天亮我们就结婚,然后一起去城西的音乐会,把一切往事喊出来,永远留在那儿。”

她靠在他的肩头,街灯打下,他们的影子融成一座小山。这座小山又说了很久的话。

“我去上个卫生间。”她说,从他身边剥离开,蹦蹦跳跳地在街角拐了个弯,声音悠扬地传来,“乖乖坐在那儿,可别跑。”维克多就地躺下,闭了会儿眼,睁开,又闭了会儿眼,又睁开,东方烧开了一条红缝,黎明到了。

特蕾莎却还没回来。

卫生间可能太远。维克多重新闭上眼,打算睡会儿,等特蕾莎来了就会叫醒他。他用力地合住眼,死活不睁开。

会吗?他忽然忍不住问自己,会吗?她会回来吗?

维克多原地腾起,一步跳下六级台阶,和来给市政厅开门的早工擦肩而过。她是不是看到了我的真面目,结果被吓跑了?维克多跑向她消失的街角,拍着自己的脑袋,咒骂自己真是飘了。

他喊着特蕾莎的名字,路上零星的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逮住路人,问有没有看到过特蕾莎,路人先是平静地看着他,眉头越皱越重,最后脸也扭曲起来,气急败坏地掰开维克多的手,骂他是不是有病。

到了中午,他也没找到特蕾莎,公寓没有,熟食店里也没有,其间他折返了市政厅三次,也毫无收获。他在瞳镜里给她拨去电话,无人接听。

监控!他跑去警所,将自己这十天来赚到的所有钱全部转给了扮演警员的参试者,换到了十分钟的查证权。

监控上的她消失在了第一个街角。

画面切换: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一家珠宝店旁,贴窗看了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画面切换:她走进了一条小巷,这里通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画面切换:便利店内,她上了趟卫生间,买了两瓶金酒,走了出来。

画面切换:她走在归路上,经过一伙骂骂咧咧的人,她继续往前走,一瓶金酒忽然从她手中脱落,在地上碎成残渣。她掉头朝向便利店,但又折回来,蹲在地上,看着碎渣发呆,一直发呆……

警员收走监控屏,“时间到了。”维克多要去抢屏幕,一群安保将他架了出去,扔在地上,就像当初护士们把试药超过限制的他扔出门外,就像为了借钱网赌让放贷人踹下楼梯轰到街上。

他又变回了曾经的自己。躺在地上,他脑里满是蹲在地上发呆的特蕾莎,好像此时此刻,她就蹲在旁边,看着散裂成一摊玻璃碎渣的他。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痛苦之城。

维克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阴霾的,他独守一张大床和一间空房,两天了,特蕾莎依旧没有回来,但他逐渐充满了希望。

五分钟前,胖老人给维克多发来自己去城西音乐会的照片,他光着膀子,手上挥着当初那件沾满橄榄油的衬衫,像个骨灰级的嬉皮士。维克多深受这种狂喜之情的感染后,忽然觉得肚饿难耐,起床给自己做了一碗精致的拉面,摆放在台面上,目不转睛地盯上三秒,眨一下眼,用瞳镜拍了张照,给那胖老人回复过去。

吃完这碗面,她就会回来了。

维克多满怀信仰回到熟食店,连干了三天活,午餐能出到七十碗拉面了,生意火热。他剁菜时总觉得特蕾莎就在身后看着他,可当他回头时,那里依然空无一人,但她会回来的,维克多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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