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
作者: 张冉
1
你错过了最爱的季节。
轮椅轧过银杏叶铺就的小道,你看到SWAILS①低矮的半球形建筑群,十四栋房屋围绕着平铺于中央广场的黑色大理石碑。你用眼动仪打出一个略带好奇的问号,身后的护士笑着回应,“是的,这不是一块平常的石头,等出院时,一定给你解答。”
你错过了最爱的冬天。新雪降临,你在维生舱内沉沉睡去,等待体内的生机被SWAILS再次唤醒。
燕子来时,你迈着笨拙又莽撞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跑向春天。若不是护士搀扶,你一定会跌倒在杜鹃花丛中。她没有责怪你,说每位重获新生的病人都有权利像孩子一样冒失,只是你的肌肉总量不及同龄人的三分之一,还需要长时间复健才能正常行走。
如今你可以近距离观察那面黑色石碑。那不是一块石头,而是盛在大理石容器中的一汪静止的水。你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水,风在上面掀不起一丝波澜,一片花瓣落下,凝在水面并不沉浮。
你慢慢挪近,伸出右手,将枯瘦的食指探入水面,感受到液体的清凉。抬起手指,水面仍像一块平滑的琥珀,只有水痕湿润了指节。
“是普通的水。”护士说。这是名为“止水”的动态雕塑,SWAILS的精神象征。艺术家使用多个探测仪感知光、温度、风力风向和包括地球自转在内的所有细微外力,令水池的阵列式超声波发生器做出临场干涉,以最高每秒500次的脉冲抵消水面即将产生的波动,打造出世界上最平静的一池水。
你清清喉咙尝试发声,但声带肌肉尚未恢复。
“是的,SWAILS的创始人也是一位ALS②患者。”护士说。ALS患者的身体会因运动神经元损伤而无法运动,仿佛冰冻,大脑则一直清醒着,直至死亡。就像这止水,人们只能看到水面平静,没人知道在这安定之下蕴藏着多少炽烈的运算与思考。
你出神地望着水。没有波纹的水。
“你才十七岁。”护士说,“还有无数个下雪的冬天等着你呢。别急。我们回去吧,别让医生着急。”
你想说的是,冬天不再是你最爱的季节。因为你也爱上了春天。
还有夏天和秋天。
2
我盯着验孕棒上的两条竖杠。
那时我是个刚取得些成就的小编剧,两部小有流量的古装剧的联合编剧,一部院线电影的署名编剧,业界口碑不错,手头有一个知名导演的项目,自己打磨了近十年的本子也获得几位制片人赏识。怀孕生子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真实感,起码没有下个月的路演和明年初的开机仪式来得真实。
那个男人在卧室床上打着呼噜。
我不太爱他。在睡到我之前,他是爱我的。我们隔三岔五地吵架,但不知为何住在了一起,分开时我偶尔想他,同居时彼此都很烦躁。我们养了一只狗,后来的微信对话全部围绕狗来进行。他不再在睡前说爱我,我也不需要在小便时关紧厕所门,或许我们都想这样凑合一下,直到更合适的人到来。但这个早上,一条验孕棒改变了一切。
我把验孕棒甩在男人脸上。他坐在那儿,机械地说他爱我。孩子生下来。结婚吧。
结婚吧。
那一刻我们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氛围中拥抱接吻。天性或许是激素使然,我们决意为家庭和孩子牺牲人生中所有弥足珍贵的事物:事业、艺术、时间、自由、社交、美景,以及爱情。
九个月,我推掉未来的工作,剪短头发,专心应付尿频、胸胀、恶心、孕吐和逐渐粗壮的腰身,直至步入产房。
等待,等待,生产的痛苦。我首次具有身为人母的感觉,是助产士将孩子抱给我匆匆看一眼,然后转去清洁、查验体征。那是我们首次见面,也是首次离别,我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撕裂了。
直至再次相见。护士把襁褓放在我怀中,他那么小,那么粉红,那么柔软,像一块湿润的棉花糖。
你是我的儿子。我说。
我是一位编剧。我说。如果我能编写你一生的剧本的话,我希望你未来的女朋友温柔善良,希望你一生面对无数诱惑而专一始终,希望你永远平凡、健康、勇敢而自豪。
希望你是我一生遇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3
你首先需要克服对高度的恐惧。长期卧床让你忘记自己拥有一米八五的大个子,站直身体之后,遥远的地面让你感觉眩晕。
然后你得重新学习慢走,直至你的小腿肌肉能够承担AJ球鞋的重量。你逐渐伸展手指和小臂,如同白鹳幼鸟迎着风展开翅膀。
你的体重终于超过了一百斤。接着是一百二十斤。你的胃口非常好,因为你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在体内熊熊燃烧。
你是个被夺走五年时光的孩子,所以你得加倍成长。你再次捧起心爱的篮球,投出了“三不沾”,没有人笑话你,因为当时的玩伴早已各奔东西,你是另一本高中花名册上从未出现的那个借读生。
高中最后一年,你出现在学校。这时的你看起来完全是正常的十八岁孩子了,尽管校服挂在身上晃晃荡荡。
你从小那么喜欢画画,却决定要考理科,因为你说最爱的东西就像池中的月亮,若太靠近,不是它碎了,就是自己沉没。
短暂的高中生活,你大概有一段萌芽中的恋情,是你后座的某个女生——因为有段时间你画的油画上,总有个侧脸望向窗外的女孩。
高考结束那天,你第一次喝醉,不知是纪念高中的结束,还是祭奠夭折的爱情。你隐约记得酒难喝极了。
你的成绩不算理想,但足够你收拾行囊,第一次离开生长的城市,独自前往东南沿海那所风景优美的大学。
你学的是经济学,普通大学的普通专业。临行前你和家里的老狗道别,那也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它。
学习,考试,离别,孤独,都没有让你感觉到痛苦,经历了身患ALS的五年,能够自由探索世界的每一天都是奖赏。
4
创作对我来说成为一件奢侈品。一天的时间被哭声分割成上百个碎片,我无法入睡,难以思考。很多次躲在角落小心翼翼打开笔记本电脑试图为拖延许久的项目添上几行对话时,他开始啼哭,我就能立刻感觉自己的催产素系统被激活,乳房胀痛,心脏收缩,头脑发热。我必须马上狂奔向他,不然一个名为母亲的怪物会撕裂我的身体破壳而出,抢先一步冲去拥抱那个婴儿。
男人躺在床上打着呼噜。他曾试着扮演一名合格的父亲,花一下午组装婴儿床,用手腕内侧测试奶粉的温度,反复练习抱孩子的姿势,把五颜六色的玩具挂满天花板。我知道除了笨拙的成分之外,其他都是表演。他望婴儿的眼神,就像瞧着下个月的信用卡账单,看着某种想要拒绝却必须依法承担的契约与债务。
他不爱他。又有多少年轻父亲能够真正爱孩子?
一次歇斯底里的发作后,他摔门而去,我坐在狼藉杯盘中捂住耳朵尖叫,试图盖过婴儿的哭声。此前我的剧里出现过母亲的角色,我从不知道母亲是与其他任何社会身份完全对立的坚硬符号,此刻我是一只浑身带刺的母豪猪,拒绝关怀、拒绝性欲、拒绝自尊、拒绝理性思考,甚至拒绝身为母亲的事实。
我爱他。
我要疯了。
像爱一个男人一样,疯了一样地爱他。
5
大学里你遇到一个女孩,一个语声轻柔的南方姑娘。相识第七天的夜晚,你们在海边喝着冰啤酒,对她讲了自己的经历,她流泪了。她抱着你说不会让你再受苦。
你们一起出现在教室、图书馆、食堂和公园步道,一起听音乐、看电影、玩游戏,吃着海蛎煎看太阳慢慢隐入山峦。情人节那天异常寒冷,你们想去看的画展临时停展,晚场电影散场后,已过宿舍宵禁时间。她望着你,你知道自己手机上早已订好了宾馆,只欠缺一点勇气。现在你非常勇敢。
她教会你很多事情,然后沉沉睡去,你失眠了。
你躺在陌生的床上,看月光洒在海面,又被夜风吹上沙滩。你闻见汗水、红酒、香水和墙纸上霉斑的味道。你用手指缠绕女孩的长发,听她如猫般轻柔的鼾声起伏。她的睡姿令你想起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的《侧卧的裸女》。若此时空气中响起音乐,你希望是年轻时的海菲茨站在床边为你们演奏圣·桑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这个世界存在太多未知的美好,你只想把短暂人生中热爱过的一切填充于此刻的方寸之间。
你不确定这是不是爱情。如果躺在身边的人换成另一个语声轻柔的长发姑娘,一切是否会不同?甚至你感觉到幸福的这个瞬间,是否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爱上这个瞬间而编造的幻觉?
你想起记忆中最早感到幸福的时刻。
大致是小学时的一个冬天,你走出电梯门,家门敞开着,熄灭在螃蟹壳中的烟头、洒出杯外的白酒和葱姜蒜滚过热油的味道将你包围,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坐在餐桌前大声笑着,母亲端着刚出锅的炒菜招呼你洗手吃饭,狗在餐桌下摇着尾巴,客厅窗外,晦暗的天幕下,雪花飘落。
6
我逐渐恢复工作,幼儿园是治疗产后抑郁的特效药。
我错过了很多机会,开始像刚入行的编剧一样四处乞求工作,甚至放下身段接那种最粗制滥造的网剧项目。他上小学时,我的事业也算走入正轨,开始不断出差,穿梭于片场、剧本会和电影节。在此期间,那个男人恰如其分地履行了父亲和丈夫的义务,我知道家庭生活无法令他快乐,因此除了房贷、车贷和偶尔的性生活之外,不对他提任何要求。
转眼之间那个粉红柔软的婴儿就长成了大人,他戴上眼镜,开始打篮球,拒绝我的接送,变得独立、冷漠和执拗。小学六年级,他走进家门踢掉臭气烘烘的球鞋后就把自己锁在房中,画画,玩游戏,听音乐,像其他十二岁孩子一样拒绝沟通。那段时间我刚完成一部院线电影的剧本,可以在家休息几个月,等待那笔永远等不来的尾款。
他摔碎杯子时,我正在卧室卫生间观察眼角的细纹。我不太害怕衰老,因为生育之后,工作伙伴和那个男人都不再把我当女性看待,三十多岁的女人已经完成取悦男人的任务,而我不太在乎取悦自己。我只是发现,我老了之后会跟我妈妈一模一样,无论怎么微笑,看起来都像是在嘲讽别人。
我来到客厅。他蹲在饮水机前收拾碎瓷片,瘦高的身体折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
“没拿稳。”他说,带着急于长大的孩子独有的那种愤怒。
我用扫帚把碎片扫干净,抓起他的手看是否划破,他试图抽回右手,而手上并没有伤口。
“虎口这儿一跳一跳的,可能是昨天打篮球抻着了,没事儿。”他说。
我让他冰敷一下,他拒绝了,转身回屋。
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像对待男人一样对待他,而他早已不甘心当母亲的儿子,或任何人的子女。
晚上我对他父亲说了这件事,男人一笑置之。“不就是个杯子吗。”他说。
两天后,他再次打碎了杯子,我肉眼能看到他右手虎口到小鱼际的肌肉在跃动,像某种蠕虫在筋膜里游走。
如果我那时在出差,或者闷在屋里赶稿,就不会摆出母亲的威严,强行拉着他去医院检查。
那么,平静的日子或许就会多持续几天。
我们的人生,柴米油盐、鸡飞狗跳的平静人生,就会多持续几天。那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吧?
7
终于你发现自己不爱她,但身为男人,你说不出分手。大二那年的暑假,你第一次出国到东南亚穷游,而她选择回家。你们的联系变少了,甚至隔几天才有一条微信。大三开学,你们没有见面,许久之后你才意识到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分手,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女孩做错了什么,抑或你们都没做错什么。你默默删掉挽回的信息,喝了两场酒,学会了抽烟。你喜欢铁罐装的红双喜香烟,便宜,柔和,甜蜜。
你决定去欧洲留学,离这片灰绿的大海远一点,离萨拉萨蒂①和波提切利②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