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创作理论与实践

作者: 阿缺

编者按:

“科幻小说创作理论与实践”,听上去就是一门无聊的选修课,不是科幻迷真的会去上吗?为了学分姑且试听一节课吧,没想到老师看上去那么不靠谱……等等,这坐在周围的人怎么看起来都怪怪的,这个废柴老师该不是要拯救世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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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很感谢大家选了我这门课。如果没人选,可能我这学期还没开头就失业了。”我对讲台下的学生们说,“另外也感到很抱歉。这节课是早上八点开始,是每天的第一、二节课,很多同学都没睡醒。古话说得好:世界寡淡无味,早八谋杀人类。”

我扫视他们,然而意料中的笑声并未出现。他们依然低着头,后排的三个男生在玩手机,角落里一对情侣凑着头说说笑笑,我很担心他们说话时会咬到对方耳朵。第二排有个穿蓝色连衣裙的漂亮女生频频点头——我本来很欣慰,后来发现她是在打瞌睡。

同样打瞌睡的,还有右边窗阶外趴着的一只白猫。它侧卧着,露出短短的耳朵,以及一根贴在玻璃上的弯曲尾巴。

只有坐在前排的五个同学在认真听,但他们也都没有回应我精心准备的笑话。这让我很挫败。昨晚我备课到凌晨三点,不只完善课件,还把用来取悦学生的段子都想好了,甚至还因太过疲劳,没忍住瞌睡,头在桌子边缘磕出了一道伤口。我家的猫还因灯一直亮着而颇为不耐烦,使劲叫,我把花了半个月工资买的猫粮倒进食盆,它才罢休。

“好吧。”我讪讪地说,“那就正式开始上课!我们这门课,叫‘科幻小说创作理论与实践’,顾名思义,就是要教大家写科幻小说。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是科幻迷吧?”

依然是一阵沉默。

前排的十只眼睛盯着我,我逐一对视。几秒后,最右边那个穿名牌T恤、发型时尚的帅气男生轻微地摇摇脑袋,低下头,也开始刷手机。好吧,现在只剩四双眼睛的注意力还在我身上,但很显然,这个数字也岌岌可危。

我干笑一声,“都不是吗……当代大学生,多多少少都看过一点儿科幻小说吧?”我决定使出同事们教我的绝招,“谁能举一个例子,期末考试的平时成绩会加分。”

一只手举起了来。

它来自课堂前排最中间的女学生。这位同学坐姿笔直,眼镜厚得让人担心她的鼻梁是否能承受,一看就是那种典型乖乖女。这种人可能不招同学待见,但很受老师喜欢——我已经决定选她当我的课代表了,帮我签到和收作业,能省不少事。

“你说!”

“《三体》和《流浪地球》。”

“对!这就是典型的科幻小说!”

“我看的是电视剧和电影。”

“额——那也是根据刘老师的小说改编的嘛。”我抬抬手,“这位同学回答得很好,那么,除了平时成绩多加两分,我们这个课的课代表你愿意当吗?”

“唔……”

“好的,既然你同意,那我就将这个难得的——啊?”我才意识到她的回答跟我意料中的不相同,“你不愿意吗?”

眼镜女有点儿迟疑,“我只是想来试听一下。”

我顿时想起,本校选课系统里还有“退选”这个功能,选定之后,等开课上一次,要是觉得这堂课没意思,学生可以在第一节课后退课改选。但因学校的选修课较少,而选修课学分又是必须要修满的,所以很少有学生真的退选。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对教师而言简直是耻辱。我可万万不能沾上这种污点。

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噢噢……哈哈哈,没事,欢迎你试听。”清了清嗓子,我继续道,“像刚才这位同学说的《流浪地球》和《三体》,就是非常优秀的科幻小说,作者刘老师是我们国内科幻作家第一人。刘老师现在功成名就,不仅在联合国发言,作品也相继被改编成影视剧,像大家熟悉的明星,吴峰坤和罗宏伦,都可能出演这些科幻作品。”

我列举了六个流量明星的名字。果然还是他们管用,好几个玩手机的同学都抬头看过来。

摸准了学生们的脉络,我颇为得意,继续说:“可见科幻小说还是很重要的。同学们在这堂课上,可以学着创作自己的科幻小说,说不定下一本《三体》就在我们班上诞生呢!哈哈!”

那对咬耳朵的情侣不满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科幻小说创作第一条:题材。

“国外有人统计过目前所有的科幻作品题材,一共有三十五种,且还在增加。比如刘老师的朋友,另一个小刘老师,就在近年创作出新的科幻类型——丝绸朋克。还有一个张姓科幻作家,在创作竹木朋克,并且为了写这个题材,每天研究木工,现在他在木匠界的名声可比在科幻圈要响很多。但我们作为初学者,还是按照最传统的题材来进行创作训练吧。”

我扫视一圈,像鹰隼寻找猎物般看着学生,嘴里继续,“谁知道传统的三大科幻题材?”

自然无人回答。上课不到十分钟,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应。好吧,既然不能跟他们打成一片,那我决定使用教师特有的权威,找个刺头出来捏一捏,也给学生们一点儿下马威。

找谁呢?整个教室里有谁一看起来就很讨厌呢……

我扶扶眼镜,指向角落里那对越来越亲近的情侣,“这位男同学,对,就是你。你说说,传统科幻三大题材是什么?”

男生放开女友,抹了抹嘴,转头对我说:“分别是克隆人、机器人和外星人。”

我脑中严厉的责备之辞还没有组织好,就又溃散了。我噎了一下,心想这一定是巧合,于是追问:“那你有什么想写的题材吗?”

“我想写一个关于克隆人的故事。克隆人,多么微妙的词语呀,从人类身上克隆出来,得以成人,但又不被人类认可。这个身份,有非常多的戏剧点可以挖。老师,一个克隆人如果想毁掉人类,需要给他设置什么背景呢?”

我被他流畅的发言惊住。现在的学生都是怎么回事儿,在课堂上亲热时被老师抓到回答问题,不应该惊慌无措吗?

我像白痴一样张着嘴巴,说:“你说什么?”

他又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这个……咳咳,这位同学提供了很不错的思路。很好。那我们就顺着往下想,写一篇克隆人题材的科幻小说。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男生说:“名字不重要,我的身份才重要。”

“是的,身份!”我慢慢找回感觉,说,“身份就是克隆人题材科幻的关键。克隆人,人类的替身,被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呢?”男生又想说话,我制止了他,“这个问题,我想问一下其他同学。”

我指向教室中间一个正襟危坐的大块头男生。他摇摇头说:“克隆人技术太过落后,克隆出来依然是血肉之躯,囿于碳基躯壳,我觉得……”

我连忙打断这个体格魁梧、满是肌肉的直男学生,转向坐在中间的乖乖眼镜女,问她:“你对克隆人有什么看法吗?”

眼镜女说:“克隆人,跟人类还是同一个物种吗?我很好奇耶!”

“你好奇哪一点?”

“好奇克隆人,也好奇人类。”

我擦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肌肉男过度表现,眼镜女天真傻甜,回答都完全不在点子上。于是我又转回视线,对恋爱男说:“好吧,还是你继续说吧。”

恋爱男说:“克隆人被造出来的目的是成为人类的备份。最开始,只是人类生病了、要死了,就提前克隆自己,用原先的身份陪家人生活。但,通常会出现意外,比如老师你快死了,为了让你的老婆不难过,就悄悄克隆一个自己,好在你死后陪伴师母。”

同学们的目光都汇聚到我脸上。

我咳嗽了一声,说:“这只是个假设哈。因为,第一,我还挺健康的,不会死。”

同学们纷纷颔首。

“第二,我还没有老婆。”

同学们目露怜悯。

恋爱男继续,“你说的第二点,我深信不疑。”

我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但这时他已经继续说下去了:“老师你克隆出来的自己,帮你履行丈夫的义务。他爱你的老婆,你的老婆也爱他。”

“等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克隆人。但意外出现了——老师你的不治之症突然好了。”

我连忙说:“或者,我的病根本就是误诊。”

“无所谓,你不是故事的重点。总之你又想回到家里,但你的位置已经被取代。从外形上说,你和克隆的一模一样;内心呢,说不定他还比你好,因为人类总在变坏,他比你晚变坏几天,就是比你好。”

我试图理解这个逻辑,但分外困难。现在的情况似乎有点儿失控,我得想想办法。

“所以你们只能决斗。这种厮杀甚至不能被你们的老婆知道,因为如果她知道真相,那么无论最后站在血泊里的是谁,这个家庭都会破碎……”

我抬手阻止了他继续发挥,说:“等等,这个剧情有点儿熟悉,太像施瓦辛格的《第六日》!我们这个课,还是要原创一个故事。换一个换一个。”

恋爱男的一口气都没吐完,就又说:“那好,我们继续讲克隆人的故事。刚刚只是个例,只是克隆技术泛滥初期一朵小小的水花。巨浪即将来临。技术和法规更进一步,人人都可以克隆之后,就会复制无数个自己,把克隆体藏在培养皿里,像农场饲养禽畜一样。但凡遇到头疼脑热,或者器官衰竭,就会宰杀其中一个,卸下他的肢体或取出器官进行移植。”

“唔,这个设定有点儿黑暗……倒也不错,继续。”

“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些场景:每个人家里都有一个储藏室,有宾客来访时,甚至会邀请他们去参观自己的克隆体。人类天生有暴力倾向,伤害他人代价很高,自残也会疼痛,但在自己的克隆体身上施以暴力是没有心理障碍和法律风险的。所以,很多人会故意叫醒克隆体,以虐杀为乐。”

教室里安静得如同坟墓,所有人都认真听着恋爱男的话——噢,除了那个大块头肌肉男。肌肉男脸上始终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然后某一天,一个男孩带着女朋友回家。像往常一样,他把女孩留在客厅,独自走进储藏室,又叫醒一个克隆的自己。他要把克隆体带到女朋友面前,一起将之杀死。这是他们饭后的消遣,是他们做爱的前戏。”

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恋爱女脸色一变。

恋爱男继续说:“但那一天出了意外。男孩把克隆体19号叫醒时,19号突然睁开眼睛,把毫无防备的男孩拽进营养液里。男孩被溺晕,19号把他的衣服脱下来,跟自己的交换,然后提着晕乎乎的男孩来到客厅。女朋友分辨不出男友,以为跟以前一样,就跟19号一起,把男孩杀死了。最后,她和19号在男孩的尸体面前纵欲,那一天他们的兴致格外高,她还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听得满头是汗,这个场景太过黑暗、血腥和色情,要是被教务处知道我的麻烦就大了。然而,还没等到我制止他,他身边的恋爱女就站起来,撸起他的袖子,检查了一遍他光滑无瑕的手臂后,脸色灰暗,又坐下来,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恋爱男停下来,伸手摸她的头。她往左躲了躲。

眼见他还要再说,我往下压着手,说道:“这个这个……有些太细节的,就不用说了。还有后续吗?”

恋爱男点头说:“那我简略点儿。这个19号,取代了男孩的身份,开始享受世界。但他内心里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人类。他越享受纸醉金迷的快乐,就越记挂那些躺在营养液里的同类,越陷入内心挣扎。于是,他开始执行一个计划。”

我正听得入神,讲台上手机一震。我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到是一条来自官方的警告短信。我刚点开,突然意识到教师上课时不能看手机,又赶紧锁屏。这转瞬一瞥中,只看见“警告”“记忆检测”“暴动”等几个关键词。

这让我有点儿惶惑,但教学纪律大过天,我只能一边在脑中揣测,一边问他:“什么计划呢?”

“19号研发了一个程序,就给它取名‘觉醒’吧。”恋爱男说。

我留意到,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教室中间那个肌肉男轻轻一震,坐得更笔直了。

“‘觉醒’渗透进千家万户的物联网,把休眠池里的克隆人唤醒,并传递了一个消息——‘悄悄取代主人’。克隆人们谋杀原生体,用他们的身份走到了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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