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屋

作者: 辛维木

一次圆满的改稿冲刺开始于计时器上递减的数字,结束于咖啡煮好时清脆的“叮”声。一阵窸窣声后,热腾腾的咖啡由传送带递到了你手边。你伸了个懒腰起身,手环屏幕上亮出一个小人,一天十二次的站立任务又完成了一次。

你端着咖啡走出书房,图书馆的静谧笼罩着整间屋子。你瞥见卧室玻璃窗外轻盈摆动的抹布盘,跨过无声作业的扫地机器人,顺着鸡汤香味向厨房走去。耳边仿佛传来书页沙沙的翻动、叩击键盘的清响,还有偶尔压低嗓门的交谈。室内空气质量从未掉下过“优+”,但你似乎能呼吸到书库深处静止的灰尘,正如从大学迎新日到现在的每一天。这让你安心。

你确认过午餐进度,来到客厅,习惯性地呼唤:“嘿,德尔斐!”

天花板上的一格格暗纹瞬间点亮:

早上好,方宜!

室内25℃,湿度50%。

室外40℃,湿度90%,热浪红色预警。

全屋氛围设定:图书馆。

自动清扫已完成85%,午餐序列已完成52%。

今日计划:完成《城市广场》第231期评论栏目编辑工作,有氧步行45分钟,午睡1小时。

实时新闻:诺瓦星开发委员会称当地上月地产交易额继续呈三位数增长;方舟计划三期第13批迁徙者启程;国际刑警组织宣布ISPY漏洞跨国数据泄露案成功告破;联合国将围绕“洪水十年”终结20周年展开一系列活动……

你挥挥手,投影淡去,只留下一角的数字继续跳动:10:23:14,10:23:15……

藏在鬓角的骨传导耳机微微震动颅骨,让你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却听得到别人的运动鞋踩在阅览室厚地毯上的闷响。你调整呼吸,忽上忽下的心跳稍许平稳下来,手环外圈的橙黄色渐变为代表健康的绿色。

沉浸在为自己营造的世界里,你无须再被全屋清扫、自动料理、签收包裹之类的杂事烦扰,无须忧虑网上那些“地球早就不适合居住了”“这鬼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的讨论,也无须猜想韩涛今天工作忙不忙、心情如何——至少不是在你赶着组稿改稿写稿的时候。

你的脚步停了。你想起了什么吗?在翻书声的另一边,你是不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用第二人称跟你说话,好像要告诉你什么事情?不用懂医学就能知道,头盖骨下喋喋不休的声音是疾病的前兆。手环抖了一下,刚刚转绿的边框又回到鲜红色,屏幕中央跳出惊叹号。别忘了,你睁得大大的眼睛布满血丝,你全速运转的脑神经连续四天都没有休息过半秒。

你走回书桌前坐下,尽管你感觉像是飘过去的。电脑摄像头的曲面镜片映出你苍白的皮肤,正如过去几个深夜,卧室角落圆圆的黑洞录下你巩膜的光点,床垫底下的传感器记下你的翻身和呵欠。喂,别发呆太久了,此时此刻,键盘底下的电路板正在记录你未开始打字的每一秒。

“嘿,德尔斐。”你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书房天花板亮起。想清楚你要说什么。你不能查看韩涛在哪儿,因为这个时间他只可能在公司处理ISPY漏洞的善后工作。失眠的原因你搜了十几遍,再搜一次只能更加印证你的失败。杜青的名字还挂在“最近联系人”列表的顶上,但呼叫她有什么用呢,她只会问你一堆你不能回答的问题。

变化开始于四天前你和杜青的那顿饭局。为了赶在竞争对手之前研发出ISPY漏洞的破解方法,作为金汤科技技术总监的韩涛已经在办公室住了快一个月了。你在家闲得发慌,趁着黄昏的凉意出门,在联合国代表处隔壁的餐厅笑看漂泊海外近十年的老友大快朵颐。你已经好多年没和过去的朋友面对面聊天了,天气总是不适宜外出,大家又各忙各的,即使线上联系也总是三言两语,说不了什么闲话。

时间在说不完的话中流逝,杜青分享着自己作为联合国协调员在各地推进方舟计划的见闻:有哪里的学校为了教孩子适应太空生活完全放弃了地球课程,有哪个国家公投决定通过抽签而不是择优来提供方舟船票,又有哪里又出了冒名“先知”呼吁留守地球……

杜青问你和韩涛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诺瓦星。你说,一切都看韩涛——金汤科技是方舟计划重要的服务商,他的家庭船票是有保障的,但出发时间要听从公司安排。至于你自己嘛,本来当杂志编辑就是暂时找点儿事做,需要离开的话随时都可以。

杜青放下筷子凑近过来,半个身体几乎要倾到菜上。她说,不要觉得你是随便混混,你读书全A、论文得奖,负责的《城市广场》评论栏目直面方舟计划对社会的诸多挑战,在联合国内部也颇受好评。你很幸运有韩涛全力支持你做喜欢的事情,但千万不要觉得自己的事业没有他重要。

话题自然转到韩涛。直到现在,杜青还不禁为你们的爱情故事发笑。你在中学时编程课从未及格过,工作后却在诺瓦星网络治理的讨论会上与来自金汤科技的王牌工程师偶遇,之后又交谈起来。四年了,韩涛一路高升,不管多忙都还愿意听你讲为什么无政府主义成了地球上的显学,你也安心享受他隔三岔五破解德尔斐系统装上生产商尚未考虑到的新功能。他因为工作其实跟你聚少离多,对你的理解却深到仿佛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有时你都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上他,你对科技一窍不通,连家里的账号密码都老是记错。诺瓦星属于韩涛这样的人,等你真的去了那里,还有谁需要你搬弄文字无病呻吟?到时,你唯一的作用可能就是给韩涛生孩子了。

杜青皱眉,韩涛让你感觉这么自卑吗?你连忙摆手,只是自己胡思乱想。杜青重重地点头,方舟计划委员会特别强调,在诺瓦星繁衍后代固然重要,但天地宽广,更提倡迁徙者在各个领域施展才能。别那么紧张嘛,夫妻之间又不是比赛。

话音未落,韩涛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漏洞总算补好,下面的事就交给跨国刑侦组,他已经到家了。他问你吃得如何,快十点半了,差不多可以收场。你抱歉地向杜青打招呼,杜青有点儿不以为然,他怎么把你管这么严。怎么会,你说,他再不回来,你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你用亲吻迎接凯旋的英雄,机房里沉淀的灰尘钻入韩涛的皮肤深处,混在清凉的爽肤水中。新闻里不断跳出“金汤科技成为首个破解ISPY漏洞的数据安全企业”之类的消息,但他只是认真听你讲杜青这次回国的任务,低头摆弄德尔斐的控制板,问你第二天想吃什么。天幕上跳出确认好的日程:“……无打扰工作两小时共三轮,中强度间歇运动第二周……”

关灯时韩涛问你是不是很焦虑生孩子的事。什么?你没听懂。韩涛低声说,别担心,就算去了诺瓦星,还有大把工作机会,人生不只有生育这一件事,你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依偎着他的胸膛想,巧了,你跟杜青刚聊过这个。他轻抚你的后背,淡淡提醒你和杜青注意距离,联合国的保密要求是出了名的,办公地的一切数据传输都有后台监控,要是杜青跟你在闲聊中不小心泄了密,那麻烦就大了。你迷迷糊糊地点头,他就像听到了你和杜青的谈话——你俩总这么心有灵犀,明明好几个星期不见,却如同从未离开过一步……

明明好几个星期不见,却如同从未离开过一步——这句话在你脑中回旋了一小时,驱散了朦胧上升的睡意。你将视线从卧室天花板上的摄像头移开,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在黑暗中央高挂着一副怪异的景象:方舟飞船里装载着人体的玻璃胶囊密密麻麻地堆叠着,上下左右都望不到边际。

你辗转了几下,从一向上数数。意识模糊起来,无数赤裸的人体和休眠仓内的机器随着数字一次次旋转、撕裂,红色、蓝色、绿色、褐色像调色盘被打翻似的混杂成恶心的黏液。你用力挤压眼睑,却无处可逃。你的失眠随着摄像头、智能床垫和健康手环传导到德尔斐那里。

第二天,德尔斐体贴地自动调整作息,将间歇运动改为午睡。你在模拟的和煦春日中眯了两小时,又按计划改完了两篇约稿。夜里韩涛听你讲一天的收获,笑呵呵地说,你一宿没睡,他本来还很担心呢。

关了灯,混沌感又回来了。韩涛一手轻轻搂住你的肩膀,像是安抚你入眠,你却感觉睡衣被他的掌心烫了个洞,怎么安放手脚都止不住别扭。

白天,德尔斐雷打不动地催你午休,随食材一起送来的是一瓶褪黑素。它像是察觉出你越发短暂的注意力,安排的连续工作时间从两小时降到一小时,再到三十分钟。

韩涛回来问你有什么烦心事,要不要配点儿药。他的关切让你烦躁:他难道不知道,越想到失眠就越睡不着觉吗?

“在家有什么好紧张的?”韩涛说,声音与前几天的杜青重叠——别那么紧张嘛,夫妻之间又不是比赛。

微微起伏的床垫那边,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震耳欲聋。你想躲开他鼻间的热气,想叫他别再看德尔斐记下的睡眠数据,想从他眼皮底下消失,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一闭眼,那被颜料胡乱涂抹的太空舱又出现在视野中,色彩浸染到周围的按钮、面板,连舷窗外的黑夜都被席卷进去,扭曲成怪物的形状。幸好,韩涛看不见你那连梦境都称不上的幻象。

白天,德尔斐再提示你午睡的时候,你没理睬,憋住呵欠在不同网页间跳动:对智能管家应该服从到什么程度?——对自己有益、不造成困扰就好。有一个太过细心的丈夫怎么办?——享受他的关爱,但要让他知道一定的距离会让爱情更甜蜜。有没有一种可以随时激活监视他人的软件?——曾经有过,但已被法律禁止。

这天,韩涛准时到家和你一起吃晚饭,和和气气地问你有没有事想问他。他的笑容竟让你有点儿发怵,但每一次,在他坦荡的光芒下,你在远程选题会上的口若悬河总会很快蒸发成一条小小的溪流。你说他太像你肚里的蛔虫,有时你简直以为他能黑进你的账号。嗐,说出来倒有点儿傻气。

他拥你入怀,开合的嘴唇时而触及你的耳廓。他低声讲,你不好好睡觉,想问题都糊涂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凭你那么好猜的密码,他当然有能力黑进你的账号,哈哈,开个玩笑。

喂,发呆发够了吗?

头顶上德尔斐的显示界面还亮着,记录着心率和呼吸的手环正紧箍住手腕,电脑摄像头笔直地对着你粗糙的毛孔,让你想起韩涛没有笑容的眼睛。屏幕停留在整理了一半的文稿上,你不打算切换到其他页面,出于某种你心知肚明但无法言说的原因,你也不敢。

“嘿,德尔斐,”在双手即将触到键盘之前,你抬头呼唤,“关闭显示。”

韩涛仿佛知道方宜要问什么。周五到家,他在餐桌前坐下却没有伸筷,紧盯着对面方宜紧抿的嘴唇、泛青的眼袋、垂到桌下的手臂。

他就像个参加毕业答辩的学生,方宜忍不住要为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发笑。但笑意未到嘴边,寒气又从胸口沉进躯干:他很清楚她要说什么,他一直都极其清楚。

方宜喝了口水深深吸气,花了好几个小时推演的无数种开头只剩下最不动脑筋的那个:“你是不是在监视我?”

“你什么意思?”韩涛眨了眨眼睛。

何不一一列举?他为什么要计算她失眠了多久?有没有看到她在网上搜索被丈夫过度关心的案例?是不是听到了她和杜青聊到在家中莫名的不安?哦,是她想多了?那为什么家里遍布着监控她一举一动的装置?她在键盘上按下的每一个字,放进嘴里的每一口食物,不是都由德尔斐记录在一堆普通人看不懂的数字里,被合成女声转化为工作统计、健康建议、氛围设定?她那些个人设备上的摄像头、麦克风,是不是随时可以被别人从外部启动?

韩涛纹丝不动,静静听她质问,直到声音的停顿里足以塞进一整段话,他才慢慢开口,“你说完了吧?”

方宜用问号砌起的工事被震了一下,尚未凝固的水泥又开始流动,漏进越生越多的裂缝里。脑袋里那个总以“你”相称的声音不会再提醒她了,她想象自己是吊顶角落里的摄像头,在高处俯瞰餐桌上的表演,慌乱地搜寻这个名叫“方宜”的人物到底露了什么破绽。

韩涛说,方宜你最近突然失眠,赶快查出病因、调整作息,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外面气候恶劣,没有德尔斐及时监控调节环境,他们怎么活?吃喝拉撒的数据全都被采集确实让人不适,但无论是方舟上的长途星际旅行,还是诺瓦星上的人造系统,只有精确到每一次呼吸的记录才能维持每个人的生命。现在就大惊小怪,以后怎么适应?隐私数据当然有严密保护,不然他在金汤科技天天忙什么?

他跳过了一些问题——方宜还是从他缜密的回答中找到了破绽。为什么她和杜青聊到生育,回来就听他提出相似的问题?还有今天,他为什么毫不惊讶于她的指责,就像翻过了她的搜索记录,还看到她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跑上跑下检查家里各处的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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