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实意

作者: 索何夫

“西米里亚号”控制中枢日志,任务时间410年,第119标准日

今天,透过船舰表面尚能工作的光学传感器,我发现有一位新的访客跨过了下方的雪原,试图登上“西米里亚号”。就像所有不得不在弗洛斯特星地表活动的家伙一样,他看上去面容憔悴、浑身冰霜、风尘仆仆,仿佛随时都会被这个严酷世界的寒风与霜雪压倒。

但无论如何,这个身材粗壮、有着一张普通到几乎没有任何特征可言的脸的男人,还是成功地从雪原中走了过来。与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台D-1T型工程步行机。

我还记得,在很久以前,当弗洛斯特地表的巨型环境改造工厂及其配套设备尚在运转、“西米里亚号”的船舱内也还充斥着无数自动化车间和装配厂特有的嘈杂时,这种有着最为粗糙的类人外观、拥有坚实有力的双腿与机械臂的工程步行机曾被大量制造并投入使用。大多数时候,它们由搭载的计算机控制,在遍布裂缝与矮丘的雪原上来回奔波,执行着从铲除冰雪、浇筑地基到组装建筑物的各种任务,偶尔,也会有一些步行机被临时装上载人座舱,以完成更加精密、需要专业人士参与的特殊作业。十多年里,那些机械巨人的脚印踏遍了大半个行星,在从冰山之巅到峡谷深处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足迹。

当然,这一切早就已经过去了。

现在,“西米里亚号”已经沉默。它的反物质反应堆只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能量输出水平,以确保少数必要设备的运转——当然,也顺带维持着我这条天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生命的生命。曾经的生活区内,各个起居舱早已空无一人,昼夜不休的自动化车间和装配厂也陷入了死寂。在这个悬浮于行星上方的庞然大物内,只剩下了我这一个孤独的灵魂。

假如这片冷酷的银河中真的存在“灵魂”这种东西的话。

虽然自从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能做的事已经相当有限,但至少这艘巨船上的绝大多数传感器都还在,它们仍然是我的耳目。正因如此,我“听”到了那名访客通过一台简易的、信号清晰度很差的无线电发出的信息,他要求登上“西米里亚号”,接管这艘古老的船舰,并声称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

我没有回答这条信息,这首先是因为我已经没法与船体外进行通信,其次则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从理论上讲,有权登上这艘船的人应该早已不复存在了才对。

但这个人并没有就此放弃。

连续三次尝试联络之后,那人终于放弃了,转而开启了身后步行机的座舱,坐了进去。随着位于步行机背部、在紧急状况下用于跨越困难地形的一对喷气式推进器在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中点燃,这台沉重而古老的机器从雪地上一跃而起,飞向了悬浮在地表上方不到两千米处的“西米里亚号”底部。

与我相连的舰载系统之一迅速计算出这台步行机的飞行速度、加速度与飞行轨迹,并判断出了它登上“西米里亚号”所需要的时间:二十九秒。虽然舰上早已空无一人,但入侵警报仍然响彻了每一处舱室、走廊与管道。

那台步行机没能登上“西米里亚号”。因为一座安装在舰船底部的涡轮激光炮突然探出了舰体底部的装甲,自动锁定了它,然后开了火。

在之后的两秒钟内,那台可怜的老式步行机硬生生地吃下了携带着可观能量的光辐射。它的复合式钛合金外壳在数百毫秒内便开始过热、软化,最后直接升华。接着,喷气式推进器里的燃料因为过热而爆炸,步行机变成了一片在翻滚的火云中飘扬落下的碎屑与灰烬。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我开启了自己能够控制的一台生命探测器,对那片云团周围的空间进行了一次全面扫描。

当然,那里并没有任何生命信号留下。

“西米里亚号”控制中枢日志,任务时间410年,第320标准日

自从那名访客在炽烈的光焰中消失,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试图登上“西米里亚号”。

当然,那些与我连接的光学传感器,偶尔还是会捕捉到地表的零星人影:他们的目标是“西米里亚号”周围环境改造工厂的废墟。从截获的通信来看,这些人多半是追随流言和传说来到这个世界的太空拾荒者,他们像被腐肉吸引的食腐动物一样,被冰原深处的废墟中可能残留的财富吸引而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确实存在财富,也偶尔会有人侥幸地从地表建筑群的废墟里活着出来,带着在他们看来具有价值的古老物件,或者在这个时代已经无法生产的技术产物,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再出现过。他们也许是死于事故,也许是被工厂内那些尚在游荡、会盲目攻击一切的自动化机器人杀死的,甚至也有可能死于见财起意的同伴之手——许多时候,人们之间的欺诈和背叛,比古老的杀人机器或者高技术武器还要可怕得多。

但是,即便来到此处的都是些颇有勇气的人,却从来没有人敢靠近我——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不敢靠近这艘以极为反常的姿态悬浮在大地上方的立方体巨舰。关于“西米里亚号”的可怕传说一直在这些人之间流传,偶尔也会被不断监听他们通信的我听到。在他们那些真假掺杂的故事里,这艘船被称为“死亡之灰船”或者“行星墓碑”,甚至有人说,它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毁灭。

但这并不准确。在任务刚开始时,这艘船代表的是新生与机会,是希望。它也是一个承诺:将不毛之地变成乐土,把荒凉的边疆改造成人们的新家园。

在这漫长的时日中,我常常会陷入梦境,在大脑编织出的短暂幻象中一瞥我的过去:在四个世纪之前,我曾经是一个真正的人,来自已经成为遥远回忆的孟桑提亚殖民地。因为我个人的努力、某些人的帮助,再加上一些特别的运气,我最终成为“新边疆”开拓舰队的一员,随着“西米里亚号”踏上有去无回的旅程,来到这个位于银河边缘的行星系。与所有被选定为舰队开拓目的地的行星系一样,即便这里的多个行星都有全面地球化改造的潜质,但这里远离人类文明,在可预见的未来中都不大可能与已有的人类殖民世界建立密切的联系,就传统标准而言,并不是个开疆扩土的好去处。不过,“新边疆”开拓舰队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那么传统,因此,弗洛斯特所在的行星系反而成为最适合我们大展宏图的地方。

至少,在我们抵达这里的最初那些年里,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着。这个行星系中适宜或者可能适宜常规碳基生物生存的世界居然多达四个,其中之一是离恒星最近的荒漠行星,整个世界的一半是黄沙和戈壁,另一半是荒凉的原始海洋。第二和第三个是一对围绕一颗处于宜居带中央的气态巨星旋转的翠月,虽然都只进化出了苔藓、藻类和地衣,但作为地球化改造的对象,已然相当不错了。而最后一颗便是弗洛斯特——位于宜居带的外侧边缘,只有赤道地带的盛夏偶尔会出现零度以上的自然气温,除了冰原大陆就只有冰封海洋的严苛世界。无论哪个世界,都并非“西米里亚号”无法改造的。

名为科珀尔的荒漠世界首先成了改造对象。我还记得在那些不眠的夜晚里,作为首席计划设计师的自己是何等兴奋地统计与推敲成百上千个参数,拟定地球化计划的一个个细节。十五个标准年的改造虽然不足以凭空建立一个流水潺潺的乐园仙境,却至少创造出了一颗足以供养一整个文明的宜居行星。对原本就有生命存在的翠绿双月——奥斯特和厄斯特——的改造甚至比这更加容易。随着各个世界的改造工作逐渐完成,我们终于将目标放在了最麻烦也最偏远的世界上。

正是在这里,我们的远征画上了一个很不圆满的句号。

纵然记忆本身已经有些支离破碎,但我不会忘记,在弗洛斯特改造工程开始后的第十一年的最后一日里,我到底品尝了多少愤怒、恐惧与惊讶。在那之后,我不得不变成了现在这副相貌,以这样的方式度过远超我过去想象的悠久时光。很多次,我都会下意识地思考,要是我当时并没有加入“新边疆”计划,没有登上“西米里亚号”,一切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当然,我也知道,这样的思考没多少意义——历史不接受“如果”,从来都不。

不过,有一件事是我无从逃避的,那就是孤独。那个要求登上“西米里亚号”的造访者化为灰烬的一幕似乎被不少拾荒者目睹了,那显然吓坏了他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周遭的废墟都极少再有访客出现。曾经依靠观测他们的行为、探听他们的通信排解无聊的我,则陷入了漫长的郁闷之中。

直到今天的子夜时分,那两个身影出现在雪原的尽头为止。

“西米里亚号”控制中枢日志,任务时间410年,第321标准日

在登上“西米里亚号”后,第二个造访者足足生存了两小时二十八分钟。

就像之前的那个粗壮男人一样,这名高个子金发女性也与一台古旧的D1-T工程步行机同行,也在试图登船之前发出了请求,要求我允许她安全登船。自然,我又一次没有回应她的请求。

和上次一样,在接连进行了三次没有结果的联络尝试后,这个女人也登上了步行机的座舱,启动了喷气式推进器,试图强行登上“西米里亚号”。

我预计她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从最后的结果来看,我的这一预测并没有错——但我猜错了具体过程。与上次一样,在“西米里亚号”的自动防御体系探知到这位入侵者后,曾经将上次的粗壮男人蒸发成等离子云的涡轮激光炮塔自动激活,供能与火控系统也随之上线。可是,仿佛早已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一样,就在这座炮塔从装甲舱盖下升起的瞬间,女人操纵的步行机突然改变了飞行轨道,以极为精准的角度向它冲去。还没等炮塔完成开火准备,装在步行机一侧机械臂上的高能切割炬已经抢先启动,一道炽烈的、专门用于切割厚重金属结构的射线转瞬间便穿透了炮塔的外壳,将里面的东西变成了一摊红热的熔融物质。

接着,随着姿态调整喷口的转向,步行机穿过已经被摧毁的炮塔的射界,继续飞向舱门。最终,那对厚重的碟状足底部的磁钩启动,它就像一只壁虎一样,牢牢地贴在了“西米里亚号”表面众多入口之一附近。

不过,直到这时,我仍然不认为那个女人进得来。

在很久之前,当“西米里亚号”尚未沦为现在这般的空壳时,数以百计的船员、专家与工作人员曾经在船上生活、工作,且都需要频繁地穿过那些位于舰船底部的圆形舱门。不过,为了预防意外情况,这些舱门都安装了生物信息扫描装置,只会为已经登录为船员的访客开启。而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除了我,已经没有其他船员,就算步行机装备着强有力的切割炬,也远不足以切开那层近一米厚的装甲板。

但是,当舱门开启时,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乘着步行机的女人通过了生物信息扫描装置的验证,进来了。

是系统错误吗?

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可能性,但很快,系统自检的结果就将它初步排除了。虽然那些设备已经相当古老,长期没有也无法进行必要的检修,但它们确实还在正常地运转着。

那个女人确实在经过扫描之后,被认定为“西米里亚号”上的船员。而整套认证流程本身,也没有任何问题。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已经不重要了。在成功登船之后,驾驶着步行机的女人并没有在这座巨大的机械迷宫内丧失方向感或者陷入迷惘,而是迅速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并开始沿着最短的路线朝我所处的控制中枢前进。一路上,大多数尚能正常运作并被安全系统锁定的门都为她开启,剩下的那些则被步行机双臂装备的切割设备撕裂。

不过,拦在她与我之间的还有另一批障碍。

随着那台步行机的推进,越来越多代表“激活”的信号开始从这艘巨舰的每一个角落传来,直接以虚拟图像的形式投映在我的思维之中。它们是舰内的自动化防御体系,在多年前的那个时刻被启动,用于抵御行将侵占整艘舰船的敌人,这些人造的“幽灵”直到现在仍旧坚守在原本的岗位上,继续执行着它们被赋予的职责。

战斗随即开始。

我必须承认,那个女人的技巧相当高超。凭着一台经过略微改造的步行机,她竟然成功地突破了好几组自动防御系统的围追堵截。不过,她的技巧虽高,却还是敌不过我们这边的数量优势。在一阵激烈的缠斗之后,一处潜伏着的自卫机枪塔终于抓住机会,从她的步行机防备薄弱的死角发起了致命的一击。

随着引擎舱受到不可逆转的破坏,机械巨人在腾起的火焰中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并且再也没能站起来。当然,那个女人也并未从中逃脱——或许,她在那时就已经死亡或者受了重伤,无法这么做;又或许,她只是因为某些缘故不愿从那里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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