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别看

作者: [美]亨利·库特纳 译 佘佳西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来自美国科幻、奇幻与恐怖小说家亨利·库特纳(Henry Kuttner,1915—1958年)。他是克苏鲁神话的奠基者之一,也是“洛夫克拉夫特圈子”的一员。他一开始视C.L.穆尔为偶像,后来成了后者的丈夫。两人在婚后十余年合著了许多精彩作品。库特纳的代表性作品有《复仇女神》《墓园鼠》《恐怖之钟》等。

库特纳在生前并未享有显赫的名声,但在身后却越来越多地受到评论家们和作家们的重视。深受其影响的雷·布雷德伯里为其精选集所作序言的题目是《亨利·库特纳:被忽视的大师》。2018年,库特纳与穆尔合著的《托恩基》获得了1943年度的回溯雨果奖(Retro-Hugo Awards)最佳短篇小说奖。

本篇《现在别看》(Don't Look Now)首发于1948年3月的《惊悚故事》杂志(Startling Stories)。这是一篇文字简练、场景简单的小说,却成功营造出了悬疑氛围。它在谜团的植入上有许多可取之处,对于二战后美国普遍存在的社会焦虑亦有一定展现。

你身边的那个人可能是个火星人。他们统治着我们的世界,但只有少数像莱曼这样有智慧和远见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

穿棕色西装的男人正透过吧台后面的镜子看着自己。镜子里的倒影似乎比他手中的酒更能吸引他的注意。他漫不经心地听莱曼夸夸其谈,大约十五分钟后,才终于举起酒杯,痛饮了一口。

“现在别看。”莱曼说道。

棕衣男人瞥了他一眼,高举酒杯,一口下去,冰块纷纷滑落到嘴边。他把杯子放回红棕色的木台面上,示意再来一杯。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莱曼。

“别看什么?”他问。

“刚才坐在你旁边的人,”莱曼说,眼睛有些呆滞地眨着,“他刚刚走出去。你没看到他吗?”

棕衣男人付完新一杯的酒钱,才又开口。“看到谁?”他问道,语气中带着厌倦和嫌恶,听起来兴趣寥寥,“谁出去了?”

“我这十分钟都在跟你说些什么?难道你没听吗?”

“我当然听了。肯定是……听了,你刚才说的是——浴缸、收音机、奥森——”

“不是奥森。是H.G.,赫伯特·乔治。对奥森来说这只是个玩笑。但H.G.真的知道——或者怀疑过。我很好奇他是否真的单纯凭借直觉?他不可能掌握任何证据的——但他确实突然停止写科幻小说了,不是吗?我敢打赌他曾经知道点儿什么。”

“知道什么?”

“火星人的事。你得好好听我说,否则这一切对我们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当然了,也许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什么好处。关键是要迅速行动——用证据说话,令人信服的证据。此前从没有人被允许站出来举证。你是一位记者,对吧?”

身着棕色西装的男人拿着酒杯,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应该把我说的都写在报纸上。我想让每个人都知道。让全世界都知道。这真的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这会让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如果我不能把这一信息传播出去并取得人们的信任,我的生活就会一直处在危险当中。”

“为什么你的生活会有危险?”

“因为火星人,你这个傻瓜。他们统治着这个世界。”

棕衣男人叹了口气。“那么他们也统治着我的报纸,”他反驳道,“所以我不能刊登他们不喜欢的东西。”

“我没想过这一点儿。”莱曼说,他盯着玻璃杯底部,杯中的两块冰已经融化为一个冰冷、恒定的整体。“但他们并不是万能的。我敢肯定他们很脆弱,否则为什么总是躲躲藏藏呢?他们害怕被发现。如果世界上有令人信服的证据的话——你看,人们总是相信自己在报纸上读到的东西。难道你不能——”

“哈。”棕衣男人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莱曼悲伤地敲着吧台,喃喃道:“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再喝一杯也许就能……”

棕衣男人尝了尝他的柯林斯鸡尾酒,变得兴奋起来。“火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莱曼,“你从头开始再讲一遍吧,还能记得吗?”

“当然,我记得一清二楚,前所未有地清晰。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前所未有,以前从没有发生过。我能记得我和火星人的最后一次谈话。”莱曼得意地看了棕衣男人一眼。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我还记得上周的谈话呢,”棕衣男人温和地说道,“那又怎么样?”

“你不明白。你要知道,他们有办法让我们失忆。他们告诉我们该做什么,而我们转眼就会忘记这段对话——我想这应该是催眠后暗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照样会执行他们的命令。这是一种强迫,我们还自以为在自己做决定呢。哦,他们统治着整个世界,错不了,可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嗯,在某种程度上,我的脑子被搞乱了。我一直在琢磨超音速洗涤剂这类东西,想要弄出一些有市场的产品,你知道吧?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出了问题——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那玩意的本质是一种高频波,做研究时,这种波频繁地射穿我的脑袋。一般人是听不见这种波的,但我能,或者更确切地说——好吧,我就直说了,实际上我能看到这种波。所以我才说,我的脑子被搞乱了。在那之后,我就看得到也听得到火星人了。他们有一套完备的技术,对普通人的大脑十分奏效,然而,我的大脑已经不再普通。还有,他们也没法再催眠我了,他们可以命令我,但我不需要服从——不再需要了。我希望他们没有起疑心,可也许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是啊,我猜他们是怀疑我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会那样看着我。”

“哪样?”棕衣男人问,他想伸手去拿铅笔,但又改变了主意,转而喝了一口酒,“嗯?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确定。我确实能看见他们,但仅限于他们穿着衣服的时候。”

“好的,好的,”棕衣男人耐心地说,“他们穿上衣服后看起来是怎样的?”

“几乎和人一样。他们穿着——穿着人皮。哦,不是真的人皮,是仿制品。就像《柯茨纽珈玛家的孩子》里那样,穿上仿鳄鱼皮的衣服。不穿人皮的话——我不知道,从来没见过,也许连我都看不见,或者他们又伪装成了别的东西。蚂蚁、猫头鹰、老鼠、蝙蝠或——”

“或者任何东西。”棕色皮肤的男子急忙接话。

“谢谢。当然,他们可能是任何东西。但是当他们打扮得像人类时——就像刚才坐在你旁边的那个,我告诉你不要看——”

“我猜那家伙是隐形的,对吧?”

“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没人能看到他们。但偶尔,出于某种原因,他们——”

“等一下,”棕衣男人反驳道,“这说得通吗?他们披着人皮,然后隐身坐在那里?”

“只是有时候。穿上人皮衣就可以完美地模仿人类,没人能看出破绽,只有第三只眼睛会暴露他们。当他们闭上第三只眼睛时,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人皮底下是什么。当第三只眼睛睁开,他们就隐身了——就像那样,一眨眼的工夫。当我看到某人额头正中长着第三只眼睛时,我就知道他是火星人,而且是隐形的,我得假装没有注意到他。”

“嗯嗯,”棕衣男人说,“这么说来,我就是一个没隐身的火星人咯。”

“哦,但愿不是!”莱曼焦虑地看着他,“我是喝醉了,但我觉得你不是。我跟踪了你一整天,我能确认你的身份。当然了,我还是在冒险,毕竟他们会不择手段——毫不留情地——让一个人暴露自己。我很清楚这一点。我真的不敢相信任何人,但我必须找个人谈谈,我——”他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可能是错的,”莱曼接着说,“当第三只眼闭上时,我是认不出火星人的。你介意为我睁开你的第三只眼吗?”他用暗淡的目光注视着棕衣男人的额头。

“抱歉,”记者说,“下次吧。另外,我又不认识你。你想让我把这则消息刊登在头版对吧?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主编呢?我写的故事也必须要经过审核,搞不好还要重写的。”

“我想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莱曼固执地说,“问题是,我能走多远?你可能以为我一开口他们就会杀了我——不过,他们在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我认为他们压根儿没把我们当回事,你懂吧?在人类历史上,这种事肯定屡见不鲜,到现在,他们已经变得不以为意了。在制裁福特之前,他们放任他蹦跶了很久。但请注意,他们相当谨慎,从不让福特掌握能让人信服的真凭实据。”

棕衣男人低声念叨着:“也许可以在边栏中插入一则逸闻趣事报道。”他问道:“除了穿上人皮衣在酒吧里闲逛之外,火星人还做什么?”

“我还在研究,”莱曼说,“这是个费解的问题。毫无疑问,他们统治着世界,但为什么呢?”他皱起眉头,恳切地看着棕衣男人,“为什么?”

“如果确实是他们在统治世界,那他们可得好好解释一番。”

“我就是这个意思。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毫无意义。我们做事不按逻辑,全然听命于他们。我们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不合逻辑的。就像爱伦·坡写的《反常之魔》——我觉得这个故事完全可以换个名字,直接把‘火星人’几个字写进去。心理学家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杀人犯想要认罪,但这仍然是一种不合逻辑的反应。除非是火星人命令他这么做的。”

“你不能被催眠去做任何违背你道德观的事情。”棕衣男人得意扬扬地说道。

莱曼皱起眉头,“人类做不到,但火星人可以。大概当我们还没猿猴聪明的时候,他们就占了上风,从那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种优势。他们和我们一起进化,并且始终领先一步。就像鹰背上搭便车的麻雀,当鹰飞到最高处时,麻雀从鹰背上起飞,一举打破最高飞行记录。他们征服了世界,但没人知道这回事。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统治着我们。”

“但……”

“就拿房子来说吧,这是多不舒服的东西啊,又丑又不方便,还很脏,房子简直一无是处。但是当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这样的人逃离了火星人的控制,提出更好的建议时,人们是怎么反应的呢?他们讨厌新想法,那绝对是他们背后的火星人这么要求的。”

“听我说一句。火星人为什么要关心我们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你解释解释这个问题。”

莱曼皱起眉头。“我不喜欢谈话中含有这种怀疑的语气,”他说道,“他们当然要关心。毫无疑问,他们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我们的房子不是为了自己的方便而建,是根据命令为火星人建造的,那是他们想要的房子。他们非常关心我们所做的一切。越是没意义的事,他们就越关心。”

“就拿战争来说吧。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战争无论如何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人真正想要战争,但我们一直在打仗。只有从火星人的角度来看,战争才是有用的。它能使人类科技突飞猛进,还能减少过剩的人口。其他诸多好处无须多言,殖民就是其中之一。但最主要的还是科技。在和平时期,就算有人发明了喷气推进技术,商业开发的高昂费用也让人望尘莫及。但在战争时期就不一样了,人们排除万难,也必须发展技术。一旦开发完成,这项技术就归火星人随时调用了。他们利用我们就像利用工具或者——或者肢体一样。所以说,没有人真正赢得战争——除了火星人。”

穿棕色西装的男人笑了。“这很有道理,”他说,“做个火星人一定很棒。”

“为什么不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种族能够成功征服并统治另一个。弱势一方可能会反​​抗或是同化征服者。一旦你知道自己是被统治的,那么统治者的地位就变得岌岌可危。但如果全世界都不知道——我们确实一点儿也不知道——”

“就拿收音机来说吧,”莱曼陡然转移了话题,“一个理智的人是没有任何理由听收音机的,但火星人要我们听,因为他们喜欢听。就拿浴缸来说吧,浴缸真的是一点儿也不舒服——对我们来说。但火星人觉得好。尽管知道不实用,我们还是在坚持使用这些不实用的东西——”

“打字机色带,”棕衣男人突然想到了这一点,说道,“但就连火星人也不会喜欢更换打字机色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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