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蒙泰卡罗式(上)
作者: 付强星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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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那天我到得很早。走下巴士时,太阳才刚刚跃出地平线,透过云层可以眺见几艘星际移民船拖着淡紫色的尾巴渐渐远去。树丛中的蝉已经开始鸣叫,古朴的青砖石校门前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有些拖着行李,看上去也是大一的新生。
正当我想要找个人问路的时候,一名穿着宽大T恤、戴着鸭舌帽的学长将一张纸质传单递到我的手里。传单上手绘着学校的简易地图,有一处用显著的五星标示出“新生签到处”。
“很高兴认识你。”学长温柔的声线让我感到很舒服。
向他道谢后,我便背着背包踏上找寻签到处的道路。我的行李很简单,只有几件夏天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具和两本纸质书,被褥早已通过快递邮寄了过来。
其实,即便没有地图,跟着新生人流的方向也不会迷路。一路上我都低着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扫视来往的学生。宇宙移民时代的人们没了对高等教育的向往,选择高校的往往是有志于从事技术类工作的青年,像我这种因为没有人生目标而来高校的,想必寥寥无几。路上的学生们有些骑着单车匆忙赶路,有些穿运动衫抱着篮球,还有些背着画板或吉他。于是我把头埋得更深了。
为了躲开人潮,我刻意逛了一会儿才去签到。签到处在一片三角形的广场,水磨石地板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课桌,每一处前面都拉着写了院系名称的横幅。我顺着院系排序看去,很快就在角落里找到了属于法律系的课桌。尽管在外部星域,法律条文不过是废纸,但在地球母星,或者是开发程度较高的殖民星球上,大公司和政府组织还是要依靠这些条文行事。对于想要随便混个营生的我而言,法律恐怕是再合适不过的专业。
法律系签到处有几名新生排队,我一言不发地站到队尾,一面刷着手机新闻一面等待。签到处的学长学姐们动作麻利,很快便轮到了我。我机械地掏出证明材料,又在手机上调出了身份ID。我甚至没有抬头看前面的人,只是摆了个还算礼貌的姿势,将手机递了过去。
“你是……星月同学?”
我听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十分清爽的女声,好似一阵凉风。我猛地抬起头来,看到她正跷腿坐在迎新处,米色纱裙漫不经心地搭在小腿上。她接过我的手机,看到我的身份ID时,难掩兴奋之色地双手一拍,“果然没有弄错,你就是星月同学。”
那一刻我有许多的话想说,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安地聒噪着,舌头像打了结一般。她毫不在意我局促的样子,帮我办理了入学手续,还告诉我她叫夏琳,是法律系大三的学姐。
夏琳学姐看着我,笑容温暖仿佛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她将手机和资料递回到我手中,说道:“没什么时间了,以后有机会再和你好好聊聊。”
我的掌心满是汗珠,半晌挤出两个字,“啊……嗯。”
在我的眼中,学姐比夏日的阳光还要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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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学的那天起,我时时刻刻都在留意夏琳学姐。可惜法律系到大三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基础课程的学习,夏琳学姐经常会去系里的模拟法庭参加辩论,很难有机会碰面。有几次在食堂或操场擦肩而过,她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一般,甚至与我没有眼神的交汇。
每当这时,我的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心情变得莫名低落。可很快地,我又开始期待下一次的邂逅。
终于有一天,我将自己的心情告诉了赖鹏。这家伙住在我的上铺,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似乎与系里每个人都认识,帮他打过几次饭后便熟络起来。
“夏琳学姐?高岭之花啊,听说有不少学长都在追求她。”课堂上,我和赖鹏坐在最后一排,他俯下身子用书本挡住脸,如是说道。
“知己知彼嘛,就我这种人,说不定什么都没做就打退堂鼓了。”我随便打了个幌子。
“你想挑战高难度我没意见,不过……”赖鹏往四下神秘地看了看,刻意压低了音量,“我听说,夏琳学姐得了一种怪病。”
我吃了一惊,“怪病?”
赖鹏用手指敲敲鬓角,“据说,是这里的问题。”
当天下午,我有了与夏琳学姐见面的机会。法律系大三的模拟法庭辩论,需要一年级新生充当观众。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法律系的模拟法庭。这是一间几百人的大型阶梯教室,讲台布置成法庭的样子,四周装了全息投影,以便观众随时随地看清台上。夏琳学姐穿着一身律师制服,英姿飒爽地坐在原告席上,我的视线在她身上久久不能离去,而她也在某个瞬间看向了我——
尽管只是短短一刹那,我确定她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这次辩论的主题是“星际时代的家庭与婚姻伦理观”,原告是丈夫,他在一次亚光速星际航行中失联,多年后返回家中时,却发现妻子已和他人成婚,一气之下状告妻子重婚罪。
被告方律师坚持,尽管原告的主观时间只过了九个月,地球时间却经历了将近两年。按照地球现行婚姻法,失联一年的人员即可认定为死亡,婚姻关系自然解除,因此被告无罪。
夏琳学姐站起身,踱着步子来到庭前。她说道:
“诚然,目前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规定,一旦涉案双方的时间流速产生差异,应当以何方为准。因此,我们必须回溯一下,被告人的丈夫参与亚光速星际航行,被告人是否知情?”
说罢,她从案宗里抽出两张纸,摆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说道:“这是航空公司在出发前,让家属签的知情同意书,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太空船最高航速会达到0.9倍光速。我们有理由认为,这张知情同意书,意味着被告同意所有法律条文必须以原告所在的非惯性系时间尺度为参考。
“法律规定失踪一年即可判定死亡,带入狭义相对论公式计算,原告时间尺度上的一年,对应地球时长约为两年四个月。而我的委托人失踪时间不到两年,因而不能判定为死亡。”
夏琳学姐的论据十分充足,抓住了被告人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这个死穴。对方律师只得搬出航空法,指出失联属于航空事故,而知情同意书没有对此进行特别规定云云。但所有观众都清楚,此时此刻,陪审团已经完全地偏向原告一方了。
被告方结束陈词后,法官看向夏琳学姐一方,说道:“请原告方发言。”
然而夏琳学姐却没有站起来。
“原告方律师,请发言。”法官重复道。
夏琳学姐猛地站起身来,看看自己,又看看四周,一脸茫然。随即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台下议论纷纷,几名大三的女生跑上讲台,将夏琳学姐搀扶了下去。模拟辩论不了了之,夏琳学姐明明占尽了优势,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赖鹏悄悄用手肘顶了顶我,对着我耸了耸鼻尖。他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吧,她脑袋果然有问题。
下课后,我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着夏琳学姐的身影。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会不会很痛苦?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可直到模拟法庭上的学生们全部离开,我也没能找到她。
心里空落落的,很想发条信息问问夏琳学姐的情况,可我哪里有她的联系方式。没心情用餐,编了个借口随意打发走赖鹏后,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
正值晚饭时间,学生们纷纷向食堂涌去,还有些为了晚间的课程提前去占座,体育场一带成了人流稀少的地方。我绕到了篮球场后,那里有一条狭窄的水泥路,道路两旁栽满银杏树,据说到了秋季会是一片金黄。我插着兜,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没走出几步,我便在树丛中瞥见一个熟悉人影。高挑的身材,深蓝色的律师制服,自然卷的过肩长发,是夏琳学姐!
甚至没有思考她为什么一个人来了这里,我便急着步子跑了过去。我呼吸急促,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意识到在她眼里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学弟,又或者她压根就不记得我,贸然搭讪岂不是很不礼貌?
犹豫期间,夏琳学姐转过头来。她看到我,脸上写满了惊讶。
“星月?你……”话没说完,夏琳学姐拍了拍自己的脸,好似在努力控制情绪。这时我才发现,夏琳学姐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我支吾着问道:“学姐,你还好吗?”
夏琳学姐顿了几秒,答道:“老毛病,我已经习惯了。每次睡醒时,要么会忘掉一些事情,要么会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我虽然这么问,却压根儿没指望夏琳学姐会回答。病情是非常私人的事情,她愿意开诚布公地告诉我,已经是破例的亲近了。
“还记得拉格朗日事件吗?”夏琳学姐问道。
我点了点头。
在我出生的前一年,世界各国共同出资,以地月拉格朗日点为基准,建造了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加速器平安运行了几年,产出了不计其数的科研成果,直到我六岁那年——
“你是‘时间的孩子’?”我惊讶道。
那一年,加速器在一次事故中产出了小型的量子泡沫,泡沫并没有理论预期那般毁天灭地的力量,却使得整个地球的时钟快了0.7秒。那次事故后,一些孩童产生了从未见过的症状,这些症状大多和时间有关,例如可以预知未来。
最初,这些“时间的孩子”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因为预测未来这种能力,甚至可以改变大国之间军事博弈的平衡。但后来无数事实证明,“时间的孩子”必须遵循历史不可改变的逻辑,即便预知了未来,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改变既定的未来,预知本身反而成了促使未来达成的要素。几经辗转后,据说各国之间签订了一系列秘密协议,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对“时间的孩子”淡化处理,并动用舆论宣传“预知无用论”,很快消弭了关注,而“时间的孩子”们也轻易不会表露身份。
夏琳学姐点头道:“我的情况描述起来有些困难,总之,每当我睡醒,就会像刚才那样精神恍惚。想必我又在课堂上打盹了吧。”
听到这些我十分开心,夏琳学姐不可能与其他人分享的秘密,居然告诉了我。与此同时,我产生了一个猜测,鼓起勇气问:“夏琳学姐,你说自己是‘时间的孩子’,那是不是可以预见未来呢?”
夏琳学姐皱眉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们见面那天,你似乎对我并不陌生。”我尽力组织着词句,“可我们之前从未见过,我想,一定是你预知了我们相遇的未来吧。”
听到我的分析,夏琳学姐笑了笑,继而扶住了我的肩膀。我感到脸颊一阵发热,学姐却俏皮地问道:“我现在就做一个预言,你会相信吗?”
“我信。”我用力地点头。
“听好了,三个月后……”
说到这里,夏琳学姐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用力地挤着眼,好似有什么锐物刺入了头颅。这是症状发作了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夏琳学姐,你还好吗?”我关切地问道。
夏琳学姐松开了我的手,眼神迷离。
“没什么,对不起。”
她转身走开,身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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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我对夏琳学姐更加在意了。可她却一如既往地与我没有更多地接触,即便偶尔有眼神的交汇,也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她究竟在想什么?那天为什么突然对我做出亲密的举动?我愈发厌恶自己的愚钝——完全读不懂女人心。
“喂,你还在追求夏琳学姐吗?”某天上课时,坐在最后一排的赖鹏再次找我搭话,“我这边有新消息。”
我瞥了他一眼,“一个鸡腿堡。”
赖鹏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听说夏琳学姐的问题,是健忘。她经常会忘掉自己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她在刻意保持高冷的形象。”
我嘁了一声,“还以为是什么有用的建议呢,可怜了我的鸡腿堡。”
“那说点有用的吧。你就是太笨,夏琳学姐即便再与众不同,也还是女大学生。”
“你到底想说什么?”
赖鹏诡笑着,“既然是女大学生,无非是喜欢温柔的、帅气的、体格好的……我看,你的性格已经没得救了,也不像有钱去整容的样子,不如选个运动项目好好表现吧!”
“滚!”
我并不清楚赖鹏这家伙的消息靠不靠谱,但自从听他说过,脑袋里就不停地琢磨这件事。会忘记自己见过的人,说过的话,这是预知的代价吗?如果这是真的,她见到我装作不认识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