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声雀

作者: 吴云涛

当米勒探长夹着公文包推门走进书房的时候,我正窝在摇椅上,看着窗外枯黄的榆树叶在风中飘落。几位联邦探员黑色长风衣的衣摆裹挟着底特律秋季的冷风钻到这间不大的书房里,让我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安德森教授您好,我是联邦探员米勒,非常抱歉打扰您的退休生活。”这位探长尽可能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但从他时不时紧皱的眉头就能看出,公文包里的东西一定让他焦头烂额。

“没关系,反正我不过是个癌症晚期的老头子罢了。”我刻薄地讥讽道,这些打搅了我下午清闲时光的不速之客让我多少有些不满。

“我们也不希望来打搅您,但事关国家安全,所以不得不请您帮我们这个忙。”米勒继续不遗余力地展现他的诚恳。

“又是国家安全,你们中情局的人就不能找些新的借口吗?”我用力挥了挥手,无奈地接受了自己逐客令的失败,“坐吧,厨房在一楼,想喝茶的话自己去泡。”

“两天之前,一架驻扎在阿塞亚的战斗机因为机械事故坠毁。这是两周内,我国驻阿空军因为事故坠毁的第三架战机。”

“探长,我是一个生物学家,不是机械师。”我打断了他的话。

“请耐心听完,教授。我们对三架飞机的残骸进行了排查,发现事故全部是因为在起降过程中撞上飞鸟引发的。更加离奇的是,在三架飞机的进气道里,我们找到了同一种鸟的残骸。”

“飞机撞鸟是常有的事,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引荐几个教授,他们对机场驱鸟这方面有不少研究。”

“昨天,我们收到了一封信,写信人宣称对鸟击事件负责,并且希望我们把这封信件转交到安德森博士您手上。”

米勒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崭新的打印纸,很明显这是复制品而非原件。我对这件离奇的事件生出一些好奇心来,于是主动伸出手,接过了这些纸。纸上是标准的电脑印刷体,看不出什么字迹细节。

“安德森教授,见信安。许久不见,愿您身体健康。”我戴上老花镜,嘟囔着念起信上的内容。

“这个写信人还挺有礼貌的。”我抽出最后一张纸,但是没有找到落款。

“写信人把落款写在了信封上,他自称穆勒·贾梅尔。”米勒说。

我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些信纸从我的指间溜走,落叶般散落在书房的实木地板上。

在我将近四十年的博士生导师生涯里,穆勒·贾梅尔是唯一没能拿到博士毕业证书的学生。不是因为他太笨,而是因为他太聪明。

在每个博士研究生新生第一次来斯坦福的时候,我都会问他们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我当他们的导师。学生们的答案五花八门,有的人夸耀我的学术成就,有的人阐述自己对生物学的热爱,也有更诚实一些的人说是因为没申请上其他导师。

“为了吃饱饭,教授。”贾梅尔这么回答我。

“生物学算不上一门赚钱的科学,这个行业很多人的收入没有那么高。”在一开始,我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

“教授,我出生在阿塞亚。”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那个通常只出现在新闻里的国家。在大众的印象里,这个国家只产出极端宗教和恐怖袭击。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位阿塞亚人靠得这么近。

“在十岁以前,我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我印象特别深刻,有一年麦子的长势特别好,村里的老人都说今年会大丰收。于是我们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村口的麦田里,给它浇水、除草,大家干活的时候像伺候贵族一样小心翼翼,只希望这些麦苗能早一点儿变成麦子。那一年,每当我实在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就跑到麦子地边上,看着那些绿油油的麦苗,好像已经咀嚼到了丰收后的麦粒。有时候直升机群低空掠过我们的村子,村长在塔上摇动手摇警报器,但是没有人去防空洞里避难,大家都一窝蜂往麦田里跑——如果有燃烧弹落下来,我们能尽可能救回更多的麦苗。

“这些麦子就在大家无微不至的关怀下长大,终于结出了饱满的穗。那段时间大家都高兴得像在做梦一样,村长甚至从地窖里搬出了他珍藏的一坛老酒,给村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这是再劣质不过的家酿酒,很酸很涩,但是喝了它的人无一例外散发出满面的红光。就在这种欢乐的氛围里,灾难意想不到地降临了。

“我们几个孩子最早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晴空万里的天边突然出现了一片黑云。当它渐渐靠近时,我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那是上万只阿塞亚麻雀的鸣叫声。这些黑鸟在村落的上空聚集,然后盘旋着俯冲下来,像死神一样笼罩着我们的麦子地。我们用尽一切办法驱赶它们,但是已经晚了。几小时后乌云最终散去时,麦子地里一片狼藉……这一年,我们村饿死了一半人。

“当我十四岁第一次来到纽约的时候,真正让我震撼的不是纽约城里的高楼大厦,而是街头小餐馆的泔水桶。服务生们把完好的面包和火腿扔进去,仅仅是因为这些食物失去了最佳的口感。”贾梅尔用他漂亮的眼睛看向我,“我只希望等我拿到博士学位以后,能让更多阿塞亚人吃饱饭,安德森教授。”

“听起来是童年的不幸导致他做出这种恐怖行为。”米勒探长评价道。“如果你早一点把他这种仇视社会的思想汇报给当局,也许我们有机会阻止这样的恐怖袭击。”

“理由是他的同胞吃不饱肚子?”我反唇相讥。不得不说,我开始喜欢上和这位中情局探长斗嘴的感觉了,这让我快要生锈的大脑重新运作起来。

米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够妥当,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根据我们的调查,他没能顺利毕业。”

“是啊,”我再次看向窗外的落叶,“他太聪明了。”

“贾梅尔是我见过最勤奋的学生。他从不去酒吧和舞厅,也几乎不参加任何师生聚会。有个学生给他起了个‘清教徒’的绰号,意思是他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这个形象又贴切的绰号很快传遍了整个系,到最后连老师们也下意识这么叫他。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是那一届最早毕业的。”

“所以为什么?”米勒稍稍有些不耐烦。

“因为他的毕业设计。他通过基因技术培育了一种蚜虫,这种蚜虫含有极微量的毒性,对人类没有影响,但是可以轻易毒死一只阿塞亚麻雀。贾梅尔当时兴奋地告诉我,他打算在毕业之后把这些蚜虫带回阿塞亚。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在谈论一个种族的灭绝。”

“天哪,所以您阻止了他?”

“我当场告诉他,这类可能导致种族灭绝的实验成果不可能通过斯坦福的毕业答辩。我要求他立刻把所有的实验结果全部销毁,重新选择一项课题,作为交换,我愿意手把手辅导他,并保证他将按时毕业。”

“他拒绝了?”

“他愿意换一项课题,但是坚决不同意销毁他的实验结果。我给了他三天考虑时间,并且威胁他我会报警。”

“警察局没有接到过您的报案电话。”

“我不可能让警察抓走我的学生。这么说只是为了对他施压,但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果决。在我们不欢而散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是他在机场电话亭打给我的——那是他登机前的最后一通电话。

“我试图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并且劝他回来完成博士学业。我告诉他人生的光明未来就在前方,凭他的能力,只要毕业,他可以在美国任何一所大学当一名教授,或者轻松拿到百万美元的年薪。但是如果他回到阿塞亚的话,没有那些世界一流仪器的帮助,他将永远不可能取得什么学术上的成就。”

“那他怎么说?”

“我不希望我的技术只服务少数人。我不关心一种花能不能长出第六个花瓣,也不关心家养的宠物是不是更讨主人欢心。直到今天,阿塞亚还有很多人在挨饿,教授。我待在美国的每一秒里,都觉得自己在犯罪。”我模仿着他的口吻。

“但是阿塞亚麻雀没有灭绝。我们从坠毁飞机的残骸里找到的鸟类尸体,正是这种麻雀。”

“因为我在电话里最终说服了他,他销毁了这些蚜虫样本。”

“您说了些什么?”

“我告诉他,即使阿塞亚的小麦产量翻一番,阿塞亚人还是吃不饱饭。阿塞亚麻雀不是罪魁祸首,战争和动荡才是。”

“你这是在挑动他的恐怖主义思想!”米勒的一个助手跳了起来,“这是对合众国的无端污蔑!”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笑得浑身颤抖,“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先生。那时候占领阿塞亚的是苏联人。”

“之前您曾经笃定地说,离开斯坦福的实验室,他不可能成功。”米勒探长耸耸肩,“现在他已经成功了。”

于是我低下头继续看那封信。

在回到阿塞亚的这些年里,我一直都把您的话牢记在心。在苏联人被赶跑后,我一度觉得我快要成功了——我设计了一种麦子,它们可以释放麻雀讨厌的信息素来主动驱赶它们,这让一公顷土地的产量提升了接近30%。但是很不幸,在我快要成功的时候,战争再次降临了,这次的侵略者来自您的祖国,教授。

我的实验田在战火里被毁了。当时,我跪在那些美国坦克面前,求他们换一条路,但是为首的美国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把我推到一边。我趴在地上,听着坦克开过去的时候,那些坐在高大炮塔上的机枪手们不屑的笑声。当燃气轮机的声音消失在远处时,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田里那些毁坏殆尽的麦子,就像是回到了十岁那年,麻雀群飞过的那天。

其实那些麦子有不少都幸存了下来,但是我亲手烧光了它们。之前在斯坦福的时候,您时常提醒我们,追求科学的道路上不要丢失了人性。但是我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他们既不懂科学,又不讲人性。提高麦子产量的技术没办法对付这些人,所以我决定抛弃人性。我成功了。

对鸟类大脑皮层的研究,是我在斯坦福就接触过的课题。这些经验使我不必从零开始,即使如此,这项研究也花了我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在这二十年里,战火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肆虐,无数阿塞亚人继续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更有无数阿塞亚人为此丧生。不过,我即将欣慰地看到这一切灾难的终结。

我把我的成果命名为逐声鸟。如果安德森教授您能看到这封信,那就说明我在美军机场附近释放的几只样本成功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当一种对飞机引擎声特别敏感的麻雀停靠在机场附近,想象一下会发生些什么?它会像逐火的飞蛾一样扑向那些起降的飞机,伴随着砰的一声,血肉在钢铁的机械里被搅碎,我少年和青年时的两大仇敌一同坠落在地面上,这是多么美妙的场景!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哦对了,关于这种鸟,还有更加有趣的一点:它们繁衍的后代也同样拥有对飞机引擎声的古怪热爱。别担心,为了避免出现麻烦,我放出的都是雄性样本。

现在我在这里,要求所有外国军队撤出阿塞亚。我明白比起你们政府的脸面来,这场战争的胜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此我选择写下这份私人信件,算是我个人为了促成这场交易的小小让步。我可以给你们一周的时间考虑,如果同意我的条件,请在下周的《纽约时报》第三版上插入一张麻雀的图片。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拒绝我这个小小的请求,不过我和我的朋友们会在一个月之内分批释放所有的样本——在每一块大陆上。请你们相信我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对世界绝望的可怜人。到时候,人类会失去天空。

我抬头看向米勒探长,从他关切的眼神里,我猜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我们还会有补救措施吗?”米勒小心翼翼地问我,仿佛我手中正握着这个国家的未来。

我把信纸扔在桌上,轻轻摇了摇头。

米勒探长把信纸一张张堆叠起来,然后与我告别。秋风再次涌进我的书房,我这才发现自己衣服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或许暖气开得有点大,但是我不想起身去关。

米勒没有再回头来找我,一周之后,我在《纽约时报》的第三版找到了一只小小的阿塞亚麻雀。同一天,总统宣布军队将分批撤离阿塞亚。漫长的战争结束了。

再一次见到米勒,是在几个月后。我的病情在战争结束后奇迹般地有了好转,当第二批军队乘船回国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一个人坐轮椅出门散心了。

“好久不见,安德森教授。”米勒走到我身后,慢慢推动我的轮椅。

“我们最后还是认输了,合众国损失了很多,经济上的,政治上的。明天司机们前往加油站的时候,可能会抱怨油价上涨了一分钱;五角大楼的将军们会发现自己没有油水可榨了;总统先生可能会因为这一分钱丢掉他的职位。这实在是个可怕的结果。但是同一时间,会有上万士兵可以活着回到他们的家人身边,也会有无数阿塞亚孩子不用担心吃不上饭,这样听上去又是个不错的故事结尾了。”

我听见米勒在我身后笑了起来。他俯身凑近我的耳边,轻身说:“我找到贾梅尔了。”

“哦?”

“他死在二十年前,我们刚刚入侵阿塞亚的时候。当时他正担任阿塞亚国防军一个装甲营的营长。我们用末敏弹覆盖了他所在的防线,没有人幸存。”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是我们,是我。”米勒说,“在去拜访您的前一天。现在这本花名册已经不存在了——贾梅尔永远查无此人。不过最后我还有一个私人的问题:在斯坦福的实验室里,逐声鸟真的有可能存在吗?”

“这不重要了对吗?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好的结果。”我也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不。”米勒的笑容消失了,“还记得在阿塞亚坠毁的三架飞机吗?我亲弟弟是飞行员之一。”

“对不起。”我闭上了眼睛。

“谢谢。” 他这么说道。

米勒把消声手枪顶在我的后背上,扣下了扳机。

从底特律机场起飞的客机低空掠过这个小小的公园,引擎的轰鸣声完全掩盖了手枪的轻响。

树林里一群鸟扑棱棱飞起。

【责任编辑: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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