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猫概不退换

编者按：

本期的“世界科幻”来自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编辑卡特·兰博。生于1963年的她作品丰厚，已出版了两百五十多部小说，中篇Carpe Glitter、短篇Five Ways to Fall in Love on Planet Porcelain分别获得过星云奖及其提名，作品还入围过百万作家奖及康普顿·克鲁克处女作奖。曾是SFWA（美国科幻小说和幻想作家协会）两届主席的卡特·兰博热衷于促进科幻与奇幻行业的发展，有自己的个人网站及写作活动工作坊。生活中有趣有态度的她喜好烹饪、园艺，时常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直言自己上辈子是一名网络安全专家。这篇《玳瑁猫概不退换》主题是如何接受死亡，与似是而非的生命复制体相处并让生活继续。

明蒂去世后三个月，安东尼在弗莱商店买了一只小猫。这些灰暗的日子里，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尽管如此，他还是经常去数码城。安东尼在数码城的过道游荡，挨个端详着商品：硬盘、路由器、电视、手机、电子游戏、庭院灯、冰箱、冰激凌制造机、电饭煲……个个他都有兴趣，就连仪表盘上指针的跳动也吸引着他，他看着指针箭头从“Ｅ”跳向“１”。

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罢了。夜晚也是在打发时间，安东尼边看真人秀，边机械地吸几口大麻。如果吸食大麻在西雅图不合法，他便用酗酒来代替。一缕缕青烟驱散着孤独的漫漫长夜，直到他发现自己打着瞌睡，才拖着身子爬到床上睡一会儿，这样他才能忘却时间在流逝。

这种忘却太难了。

每一天都从那个可怕的时刻开始。他伸手触碰明蒂的肩膀说道：“嘿，亲爱的，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你死于一场划船事故……不对，我们上次坐船是什么时候的事？”然后他就猛然惊醒，就像突然掉进了电梯井。

这不是梦！

明蒂刚去世时，安东尼的母亲每天都会给他打电话，但是他无法做出回应，更别说进行交流了。

这让安东尼难过又愧疚。只有他住在母亲附近，两个姐姐以前住在另一个海岸，现在也一样远。她们无法原谅母亲在她们上高中时犯下的错误，这股怨气至今没有化解。安东尼是唯一愿意照顾她的孩子，他帮她搬到了如今的海岸。

他爱母亲，会给她买礼物。这只小猫由此进入她的生活。是一只玳瑁猫，安东尼把它装在口袋里带过来。小猫毛色橘黑相间，这两种颜色把它小小的三角脸分开。

母亲叫它“塔克猫”（Taco Cat），她喜欢用回文的手法给动物起名，如狗叫“上帝狗”（God dog），鹦鹉叫“瑞比鸟”（Driby bird）①。

她爱那只猫，就像她曾经爱过的所有东西一样。虽然母亲一直都冷静自持，但他知道，那只猫去世一年了，她仍在想念它。

她需要一些东西来充实生活。他想知道，父亲去世后，母亲是不是和他现在的日子一样难受。他多想——或许是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

也许人真的能在时间里治愈伤痛。

他偶然读到，如果老年人有可以照顾的东西，他们会更快忘记伤痛，会更快乐。塔克就是那样的存在，但现在它也不在了。

他要给它找个替身。

小猫是他在深夜看电视广告时买来的。“克隆心爱的宠物”。取些标本送到商家的实验室，三个月后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复制品。他收到一个大箱子，比实际需要的尺寸大五百倍，里面只有一个试管，把想要克隆动物的毛发或爪子残片放进去即可。

他从母亲的毛刷上取下一团猫毛，用食指把猫毛戳进试管深处，用塑料圆塞塞好。

他用分路器扫描一侧的条形码，并把信息发送到邮寄中心。一架无人机轻轻叩击他三楼公寓的窗户，机身涂着“UPS”（美国联合包裹运输公司）的棕色字样。他还看到其他颜色鲜艳的无人机，是节日的红色和绿色，靠近街道飞行穿梭。他确认是这架无人机，看了看它好奇的眼睛，在收到一侧显示的确认码后，飞机在空中盘旋着飞走了。

他是不知分路器为何物的最后一代人。但最终上大学后，他还是买了一个，卖掉了在第七次海湾战争中去世姨妈留给他的所有金币。他从未对这一决定后悔。

有了分路器，生活也更靠谱了。吃几口后它就能让你产生饱腹感，确保不会暴饮暴食；它能让你酣畅淋漓地大睡，甚至可以预设梦境；如果有扩充存储，你还可以上传知识包；它能让你记住每个人的脸，记住你想要记住的每个瞬间。分路器就像是小小的超能力。

生活在未来世界多棒！未来生活本该如此。

在遇到明蒂之前，他从未想过存在的意义。遇到她之后，他突然想要过欢声笑语的生活。这种欢乐只有他们俩才懂：由他来给她做姜汁煎饼；周日早上赖在床上你侬我侬，享受愉快、慵懒、美妙的时光。

晚饭是墨西哥玉米卷，酱汁并不好吃，卷饼边太过焦脆，戳到了安东尼的嘴巴。吃完晚饭，他与母亲告别。母亲没有直接说起明蒂，但是她在安东尼停下来穿夹克的时候拍了拍他的上臂。这个动作很反常，超出了她平常只飞吻的亲昵程度。

安东尼问道：“你有塔克的旧毛刷吗？”

“在橱柜里。”

和塔克有关的东西全都被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安东尼看到后很震惊。他从未将多愁善感和母亲联系在一起。也许失去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难过。母亲默默承受着失去父亲的痛苦，却从未流露。至少在安东尼看来是这样。他回想父亲去世后，母亲把父亲所有的衬衫、领带和西服送到旧货店用了多久？没多久。他记得自己还因此冲母亲发过火。他本打算某天穿上那些衣服，尽管对十六岁的他来说，这些衣服大了两个尺码。

母亲对他说：“沉溺于过去是没有用的。”她的眼里没有一滴眼泪，这更激怒了他。而她双手交叉，环抱手臂回应着他的怒视。

安东尼还是要为母亲做些事情，以此弥补他青春期的暴脾气给母亲带来的伤害。

BCSS给安东尼寄来一封信。信中文件上的话让人捉摸不透：

一个参加测试项目的机会。

克隆人类。

把明蒂还给你。

安东尼问道：“我不明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我知道你们可以克隆她的身体，但她的思想呢？”

阿沃什医生的眼睛显然是人造的，是一圈圈翠绿色的扁平圆圈。她似乎也不屑于隐藏。

她回答说：“我们创建了一个人造记忆矩阵，现在这种技术很简单。”

“但是那些记忆从何处来呢？”

“我们有超乎你想象的素材。社交媒体、公共记录以及从分路器本身获得的一些信息。”

这让安东尼有些吃惊，“分路器不会记录。”在这方面法律上有很多争论。

阿沃什医生回答说：“不是的，大多数人都有误解。最早的分路器只记录你想要的东西，且储存空间有限，而现在的分路器可以记录大量内容，只是在法律上不允许。”她的一个瞳孔明显比另一个大。当安东尼看着它时，它甚至又放大了。

安东尼问道：“你现在也在记录吗？”

“我的职责就是记录一切。”

“以备你需要复制。”

她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说道：“也不是，有很多原因。”

“这些是真实的记忆吗？”

“你是说它们事无巨细吗？不是的，更像是对记忆的记忆，当然会有缺漏。这记忆对你来说不太一样，但对她来说会更流畅，她会相信自己就是真正的明蒂。我们建议你六个月内不要跟她说明真相。”

明蒂。他想到自己低头埋在她的秀发里，发丝散发着肉桂或玫瑰的清香。一股若隐若现、麝香般的香气总是撩拨着他的情愫。

他无法拒绝。

“你说这是一个新项目，之前试验过几次？”

“这是第三批试验对象。不过，我们第一次试验像你这种情况的人。”

“像我这种情况的人？”

她不停摆弄着桌子上的纸，纸张相互摩擦。“像你这样最近失去伴侣的人。我们很好奇，想知道配偶的记忆能在多大程度上强化克隆过程并增强信念。”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必须跟你说一下，我们并不承担全部费用。”

安东尼住在湾岭公寓，在曼哈顿的BWSS工作，他是在上班的地铁上遇到的明蒂。安东尼负责处理公司的电脑系统，从深夜工作到早上，维护BWSS科学家使用过的信息板。

坐地铁有时会看见同一个人，而安东尼刚好注意到了明蒂：身材娇小，行动灵敏。明蒂的脸上总是挂着在纽约很少见到的微笑。某天，她好奇又大胆地与邻座的女士聊天，一起看小孩子的照片。隔天，她又在给一位老人让座。

明蒂就是这样，友善可亲。终于有一天，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说：“我们走吧！”

过后，明蒂告诉安东尼她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那样说，但是他们确实一起走了，先是日常聊天，然后一起喝咖啡，之后越来越亲密，约会、订婚，最后在亲友相伴下，他们在小教堂举行了婚礼。

她的朋友很多，朋友们似乎都欢迎他的加入，还嘱咐他说：“照顾好她哦！”

他做到了，直到那个意外发生。

现在，每天都是昏昏沉沉，他知道她已不在了。

只要不再这样，花多少钱都值得。

但花费太高了，实在太高了。他把他的企业养老金和个人养老金统统取出来，又进行了二次贷款，还把自己的日常花销降到最低，但仍需向母亲借钱。

母亲知道这笔钱的用途后，二话没说就给了他。

BCSS的工作人员需要尽可能多地获得安东尼的记忆，安东尼连续两周每天都要去BCSS，坐在那里谈他和明蒂的故事：他的过去，他们去哪儿度的蜜月，一起去杂货店是什么样的场景，以及卧室的每件家具是在哪里买的。阿沃什医生觉得这样很好，两人感情越浓，克隆明蒂也能更快适应。

安东尼的母亲并没有询问克隆结果，也没有问支付贷款的过程。他想母亲也许是不想让自己抱太大希望。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搞不懂自己的母亲，搞不懂她为什么对家人也有所保留。直到他四十来岁的时候，和母亲的关系好像才慢慢亲近。

现如今，他和母亲会谈论她公寓楼里发生的日常八卦。尽管他不想关注这些，但还是越来越感兴趣，这些事也都很琐碎：谁家邮件送错了，谁又铲了过道上的积雪。

安东尼对母亲说：“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下周应该会到，号码追踪显示，包裹正在准备装运。”

“我可以问下是什么礼物吗？”

安东尼发现自己笑了，这使他有些吃惊。阴霾多久没有消散过了？太久了。

他有时会想和明蒂谈论死亡是什么样的场景，他们最后应该都会哈哈大笑，还会说“当你死了……”。或许这种话题还是不提为妙，他根本无法想象死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母亲打电话来说：“你买的礼物到了。很好。”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安东尼问道：“你不喜欢它吗？”

母亲回答：“我当然喜欢。”但他知道母亲在说谎。

他来吃晚饭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低头看着小猫说道：“他们肯定寄错了猫。”这只玳瑁猫和塔克一样大小，但塔克是黑毛带着橘色斑纹，而这只猫是白色，带着令人尴尬的橘色和棕色斑点。

BCSS客服代表解释道：“你不能期待克隆的玳瑁猫还有相同的斑纹。它们是基因的随机组合，克隆手册里列举了一些无法精准克隆的动物，玳瑁猫概不退换。”

他满腔怒火，啪一声挂断了电话。上帝啊，他最近什么都做不好。

如果明蒂回来就不会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