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修改师

1

选择坐老旧地铁的永远是这几类人：装有各类义肢的非法劳工、破旧的机器人、来路不明的仿生人，还有像我一样闲着没事的正常人类。

地铁进站，一个男人上了车，走到我身旁的空位坐下。我眼角余光注意到他正直勾勾盯着我。这怪异的目光令我不安，我向另一个方向缩了缩。

他注意到我的难堪，开口道：“我们见过。”

“嗯？抱歉，您……认错了吧。”我在记忆里搜索着他的面容，却毫无结果。

“没有，你是个记忆编辑师，曾为我修改过记忆。”

我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先生，您一定认错人了。”

“不，西格蒙德，那是你诊所的名字。”

我还想否认，但“西格蒙德”一词就像针一样刺入我深埋的记忆里。

2

这人说的没错，我曾在一条隐蔽的小巷里开过一家记忆修改诊所，那条巷子的名字就叫“西格蒙德”。至于我为什么不承认，记忆编辑一直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你听说了吗？又有一群人在政府门口抗议，要求禁止记忆修改。”前台接待小泌对我说，她那张漂亮的脸看上去气愤又难过，仿佛还有点儿对失业的不安。如果不提示，没人会猜到她只是个“没有感情”的仿生人。

“随他们呗，我衷心希望他们会度过没有遗憾的一生。”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时门铃响了，小泌换上一张笑脸开了门，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走了进来。他飞速扫了我和小泌一眼，垂下头去，低声说：“你好，我想修改记忆。”

“记忆大概多长？”

“我不太确定，两三年吧，大概。”

“关于什么呢？”

他沉默许久，我注意到他双手痛苦地缠在一起，我刚想催促，他突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

“校园霸凌。”他轻声说。

“我明白了，把协议签了，再去把钱交了，我们马上开始。”我把协议和笔递给他。

待他签字交费后，我领着他来到修改室。

“你想怎么改？”

“嗯……我想把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全部删掉，用我想象的来填充。”他的眼里满是期待，看起来他在脑海里已经幻想了无数美好的场景。

“好的，把药吃了，然后回想这段记忆。”

他温顺地吃下安眠药，靠在沙发上陷入了昏睡。我给他戴上“头盔”——外形酷似安全帽的修改器，它通过内部的大量电极放电刺激大脑神经元，从而修改记忆。我戴上操作端“头盔”，潜入他的记忆。

理论上来说，此时我能看到他的记忆，但我眼前只有一片白雾。

想必是记忆太过痛苦，他的大脑自动屏蔽了一切窥视。看来我只能用“代理人”引出这段记忆了。

“代理人”指在记忆中创造一个虚拟人物，与记忆主人交流，引导其回忆某段记忆。我创造了一个中年女性形象，赋予它心理医生的身份，将它植入一个场景中。

“你愿意谈谈你受过的伤害吗？”“代理人”和蔼地问道。

记忆主人——在这个场景里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微微摇头，努力不让眼里的泪水落下来。虽然他拒绝了，但阻碍记忆的白雾已慢慢消散。

我没浏览他痛苦的回忆，直接将它们删除，又在他记忆里停留了一段时间，等待他的想象填充空白。

在幻想中，他不再是被同学欺侮、被老师忽视的透明人，而是全校瞩目的对象，不仅成绩名列前茅，还拥有数不清的爱慕者……

我失去了看下去的兴趣，但我的工作还没做完。最后，我冲淡了他关于我和记忆修改的回忆，唤醒了他。

“感觉如何？”

他的羞怯已被删除，看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

“谢谢，我……感觉很棒。”

注视着他的双眼，我不禁好奇，等待他的究竟是更加自信的人生，还是与记忆大相径庭的惨淡现实。

我想给他一点儿建议，话到嘴边又止住了。痛苦的过往，还是淡忘吧。

3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颓然坐在我的接待室中。

我仔细打量着他，试图猜测他修改记忆的原因：是失恋了？和父母有矛盾？还是考试发挥失常，想靠记忆修改往自己脑子里多塞点儿知识？

“你要修改什么记忆？”我放弃猜测，决定直接问客户。

“我想要删除一段记忆。”

“关于什么？”要求直接删除记忆的客户很少见，我被勾起了兴趣。

男生脸红了，支支吾吾道：“我在几个学校联合举办的一次活动上遇到了一个女生，我……还挺喜欢她的，我觉得她应该也喜欢我，就是我盯着她看的时候她会躲开我的目光，脸也会发红。活动结束后大家各奔东西了，但我一直尝试和她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后来我受不了这种漫长的折磨了，索性去给她表白，结果也可想而知……”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继续说，“我现在的心愿，就是把她和这一切破事都忘了。”

我在心里暗暗发笑，“你想删除有关那个女孩的记忆，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受了伤害，想忘掉不愉快的事？”

男生用力地点点头。

“如果把记忆删了，那你又是怎么受到伤害的呢？”

他茫然地望着我，“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一段记忆，或多或少都会对一个人的性格产生影响。当你删除这段记忆时，驱使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性格也可能随之消失。轻则会对自己的决定陷入迷茫，重则出现人格的混乱，因为删除记忆可能会波及剩余的记忆。这些后果你能承受吗？”看着男孩眼睛里流露的不安，我知道我劝说成功了。

他咬了咬嘴唇，“那……你可以把我和她共度的那几天的记忆加强吗？我觉得那段回忆很美好，可惜时间长了很多细节都忘记了。”

“当然可以。”我让他戴上修改器，潜入他的记忆中。

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以男性的视角看着一切的发展。

我出现在一个教室中，那个女孩就坐在我的身边，她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是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我这位客户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他热切盼望着她也能看向他。

下一秒，两人刚好对上目光。

女孩迅速侧过头，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跳开视线。但两人目光接触的那一刹，我能感受得到藏在她眼里的情绪不是害羞，而是恐惧。她撩起耳边的头发，假装无事发生。

之后的几段记忆中，她也在不停躲避着他：试图坐在更远的地方，故意躲开目光……但她的努力却被我的客户误会了。

有研究表明，随着时间流逝，我们的大脑会忘掉记忆中不愉快的细节，将愉快的部分进一步美化，让回忆看上去更加美好。换言之，所谓的“回忆”不过是我们带着模糊的滤镜看到的美丽世界。

最终，我只是减轻了他表白被拒后的伤痛。

4

我走进诊所，却发现接待室里已经坐着一个女人。

小泌走上前，向我解释道：“她是个仿生人，想接受记忆编辑。就是想请你为她植入一些虚假的记忆。”

那位仿生人也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我。

“为什么？”

“我想更像人类一点儿，我的主人总嫌我少了点儿人性。”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对不起，我做不了。”我生硬地回绝了她。

“我有足够的钱。”她恳求道。

“不是钱的问题，我只给人类做，对不起了。小泌，送她出去吧。”

小泌领她走到门口，嘴里还慌忙地说着抱歉。待她离开后，小泌关上门，略带不满地质问道：“为什么不给她做？”

我没有直接回答，转移了话题，“小泌，给我说说你来这儿第一天的记忆。越详细越好。”

她迷惑不解地望着我，“那是个晴天，接待室整整齐齐，布置和现在差不多……沙发上是上一个客户落下的衣服。对了，沙发稍稍移动过。”

“情感呢？”我冷冷地问。

“抱歉，什么？”

“当你回忆一段记忆时，涌上来的不只是场景，还有情感。做记忆修改最重要的也是植入情感，尽可能去模仿一段真正的记忆。你懂我意思吗？”

说这话时我凝视着小泌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些让我心安的东西。

5

铃响了，小泌领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来，他看似平平无奇，眼里却透露着一股疲惫。

“你想修改什么。”

“一些往事，就是点儿小事。”男人挥挥手，似乎想驱赶什么。

“具体是什么呢？”

他抿了抿嘴，“我说不出口，就是些恼人的记忆。你就不能别问，直接把它删了吗？”

“可以。”他的语气让我不快。

“你会看到具体内容吗？”

“会啊。”

“不能避免吗？”

“恐怕不能。”

他看上去很是烦躁，“但我们会签个那什么协议，你会对我的记忆内容保密，对吧？”

“是的。”

虽然他对此极为不满，但几分钟后，他还是靠在了修改室的沙发上。

浏览着他的记忆，我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他年轻时是一名程序员，曾在自己竞争对手的自动驾驶车上植入一个隐秘的程序。那个程序可以在黑市上轻易买到，轻而易举地造成了一起连环车祸，死伤惨重。事后警察没能发现他做的手脚，他也因此逃过了法律的制裁，但是他摆脱不掉自己内心的愧疚。如今追诉期已过，他只想摆脱负罪感的枷锁。

如今哪怕拥有足够的证据，法律也无法给他定罪。

但现在，他在我手上，我可以选择究竟是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还是让他继续负罪前行。

深思许久后，我修改了他这段记忆。

6

“小泌，你进来一下。”我坐在修改室里，朝门外大喊道。

小泌走进来，眼里带着询问。

我心不在焉地划掉平板上推送的新闻——“近日，一男子在××大厦坠楼身亡。目前警方正在调查，不排除他杀的可能……”

我又一次想起那段记忆，关于那个杀了人的中年男子。

同样一个男人，同样恼人的对话，同样的场景，但这一次的记忆却有些许不同……

……

但现在，他在我手上，我可以选择究竟是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还是让他继续负罪前行。

于是，我对他的记忆动了些手脚，提高了他心中的负罪感。

而这份罪恶，他理应背负下去。

我缓过神来，意识到小泌还站在我面前。

我直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小泌，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我很抱歉。”

7

“想起来一切了吗？”地铁上那个男人问。

泪水不知不觉间流过脸庞，“我很抱歉，我只想让他永远记得自己的罪行。”

“可你想过吗？他也有家人，身为家里的顶梁柱，他需要照顾自己重病的妻子和还在读书的儿子。他一死，他们又该怎么办？”

“抱歉，抱歉……”我将脸埋入双手中，念叨着这两字，仿佛它们能减轻我的罪恶。身旁神秘的男子冷漠地望着我，却没再说什么。

待稍稍拾起一点儿理智，我依旧没想起我在哪儿见过他。

“你到底是谁？”

他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我是‘代理人’。”

8

“终于认罪了吗？天哪，这家伙可真狡猾，记忆藏这么深，还修改了自己犯罪的记忆。”一个年轻警察凑上前，好奇地研究着修改设备，“哇，长得还挺漂亮。”

“你这小子，想什么呢。”负责审讯的是一名较为年长的警察，半开玩笑地训斥道。

“啊，这种人未免太可恶了吧，试图通过修改记忆操纵他人。政府为什么不把这项技术给禁了？”

“我听说啊，上面的人还准备将记忆修改合法化呢。你看，虽然这个人在给别人修改记忆时，夹带私货，构成犯罪，但我相信在政府监管下，这项技术能健全每一个公民的人格，消除他们心中的阴暗，降低犯罪率，这多好呀。”

9

我去黑市将我的一切个人信息与小泌互相调换。如今的仿生人在身体上与真人几乎无异，我相信警察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发现问题的。

最后，我不忘将我的记忆移植到她的身上，以防警察用“代理人”审问时闯入她的记忆中。而为了让我摆脱嫌疑，我删除了自己的一切记忆。

愧疚感随着记忆一起消逝……

我想，小泌会原谅我的。因为她记得她犯过大错，却得到了身边人的原谅。

这段记忆，是我亲手给她植入的。

我害怕赋予她过多的情感。但有些事，我们别无选择，对吗？

从今往后，我将像一张白纸一样开启新生活。

记忆塑造一个人的人格，而意识决定一个人的存在。也许失去记忆的我，面临的将是一段全新的人生。

【责任编辑：临 染】

记忆修改这个题材着实不算新鲜了，近年来影视剧也有所涉猎，这就导致同学们都想写，但总是写不好。究其原因，与记忆修改相关的故事多半是个悬疑故事，而很多同学目前的笔力不足以写好一个丝滑的悬疑故事，最后的成品难免幼稚且杠点十足。而这篇小说采取了一个很讨巧的写法，先是以碎片化的叙事让读者自行在脑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再进行反转，让读者感到迷惑，最后进行揭秘，造成一波三折的阅读体验。且在反转的同时，还与小说的多处细节相呼应，提高小说的一体感，防止情节割裂。因此，尽管这个故事在情节上并不算太出彩，但我们读来依然体验感不错，这种结构安排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