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人

作者: 李维北

1.不寻常的咖啡

我叫李沐,成绩中游,个子不高不矮,读一个差不多的高中,上一所差不多的大学。总之,就这样过差不多的一生,对我这个胸无大志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惜墨菲定律反复证明,预计的好事总是难以成真。

差不多的公司却想要优秀人才,他们向上匹配,一旦发现合适人选,就果断把我这个差不多先生给辞退了。于是我拿着辞退补偿待业一年,尽量清心寡欲,但随着猪肉越来越贵,我又必须吃肉来维持生活,继而又开始积极找工作。

可找来找去,大多数工作都得不定时加班,我不接受加班,只能到处打零工度日。这一点被不少长辈训斥,说加班现在已经是常态,你凭什么想例外,李沐你得现实一点儿。

我这回坚持了自己。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这时候,大学室友白祁找到我,“要不要和我一起卖咖啡?云南产的阿拉比卡豆,货很正,还有一些非常抢手的尖货。”

大学时,我、王捡、白祁、邢野住同一间寝室,大伙儿性格各异,关系一直不错。现在我失业还能勉强过活,很大程度上靠这几个室友救济和介绍活儿。

白祁算是一个倒爷,渠道多,常常捣鼓各种货赚个差价。这家伙大学时就心思活络,在寝室搞了个小卖部,在校内卖泡椒鸡爪、泡面和烟,送货上门。四年读下来,他生活费根本没问家里要,账上还有结余,散伙饭都是他买的单。

我一直很擅长凑券看打折买便宜,白祁不时找我帮买点儿有的没的,俩人也常有关于砍价的交流。既然他说话了,我便琢磨去试试看,大不了当一个客服小哥,总得赚钱吃点儿好的才行。

到他家之前,我想象着白祁家里到处是装了货的纸箱,铁架上摆着一个个包装袋,一架弹簧床安装在角落,脏兮兮的桌子上摆着一台旧电脑,一副半住宿半快递站点的风格。

结果却是一处正常的居所。两室一厅的屋子,深红木地板亮得反光,窗户擦得干干净净,鞋架上每一双鞋子都朝向统一,圆盘状的扫地机器人在地板上来回游荡。

客厅桌上有两台高大的水冷电脑,一台有六面曲面屏幕,上面是各种红线绿线波形图,另一台电脑上面显示着某种表格清单。

而白祁和大学时一样,依旧瘦得猴儿一样,头发短短的,嘴上叼着一根烟,烟熏得他眼睛微微眯起。他坐在两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动,俨然一副创业有为青年的模样。

白祁回头看了我一眼,“随便坐,我马上就好。”

同样才毕业两年,他已经靠自己买了房,这不得不让我感叹,人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

我等了半个小时,实在坐不下去了,问:“咖啡呢?”

白祁敲了最后一个回车键,起身从收纳箱里翻出一个黑色自封包装袋,拉开封条,从里头摸出一根银外壳口红。

他拧开口红盖子,里头钻出一截巧克力状膏体。

白祁递给我,“放在鼻子下。”

我嗅了嗅,这口红咖啡香味很浓郁,闻起来有点儿提神。

“这东西能吃吗?”我问。

“不行。”白祁摇头,“这是膏体咖啡,本身会挥发,优点是香味浓郁,比速溶香醇,比现磨方便,缺点是不能入口。”

他又从包装袋里拿出一根像激光笔的东西。

“这是电子咖啡,类似电子烟,通过雾化咖啡液的方式吸入口腔,更加方便优雅,价格要高一点儿,一支一百八十八,需要更换咖啡弹。”

电子咖啡分成前后两部分,前端是可更换咖啡弹,后部是用来对咖啡弹雾化的蜂窝芯主体结构,摁下开关就能用嘴吸入,和电子烟类似。

我不由感叹,“现在喝咖啡的方式都越来越多样了。”

白祁神秘一笑,“这些市面上早有了,还不是真正的尖货。恰好今天有一单,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送货,让你见识一下。”

接着白祁讲了他这里的流程,大体是通过淘宝、闲鱼等同城平台出售各种新式咖啡。他从大学时就一直没落下网商运营这一块,几个账号上面都有固定客源。

我做的事并不难,只需要随时处理客户咨询和售后沟通,真有难缠麻烦的还得白祁来。

白祁说:“咱们是一起干,所以我觉得还是按件提成,你觉得呢?除去成本,剩下的利润你和我对半分。还有,每天两顿外卖我包了。”

我想了想,提成算是买一手梦想,死工资太容易让人摸鱼没干劲,眼下我需要尽快让自己恢复冲劲,就同意了。

事后我琢磨着,总感觉自己被白祁套路了,万一东西销量很差,自己就相当于打白工。

好在每天包两顿饭,算是一个安慰奖。

当天下午,白祁骑上小电摩,载我去送咖啡。

客户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穿了件厚重的白睡衣,他对白祁并不陌生,倒是打量了一下我,“可以啊,白老板,都有手下了。”

白祁笑笑:“赵哥,这是我哥们儿,不是手下。”

他这话听起来还是舒服的。

货的包装盒大小和手机盒相仿。白祁轻拿轻放,显得很谨慎——之前他就提醒我不要打开,这东西不能见光见空气,否则崭新的货就会跌价。

赵哥摸了摸盒子,一边查看密封条是否完好,看样子也很懂,一边嘴上说着:“上一个被我女朋友拿着玩,从楼上掉下去,这东西又修不了,只得重新买。”

白祁点头,“那按照规矩,损坏的原件我们要收回。”

对方递给他一个装了东西的塑料口袋,白祁稍做检查,将其收入背包。

赵哥这才拆开包装纸盒,里头还有个橡胶材质的椭圆密封匣,他手指抠开盖子,匣内塞满塑料气垫,中央是用隔热纸包裹的一副圆眼镜。

这眼镜有几分蒸汽朋克风,左右各一枚赤红圆镜,周围以皮革覆盖,镜骨为黄铜材质,镜架以齿轮和细细弹簧连接,边上还有两个小扳机,后面是皮扣带,能直接罩住眼眶,和防风镜一样。

赵哥坐在沙发上,仰起头戴上这副古怪眼镜,熟稔地拨开镜侧开关,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

肉眼可见,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约莫五分钟后,赵哥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闭上眼,仿佛在回味着什么。又过了一分钟,他睁开眼,把眼镜放回盒子,整个人神清气爽,眼里泛光。

他很爽快地用手机转账:1499元。

“有新款记得给我说一声。”关门送客前,赵哥还招呼了一句。

“好咧,赵哥你放心,新东西到了肯定第一个通知。”

辞别赵哥,我们走入电梯。

电梯门一关上,我就抓着白祁,非常紧张,“你到底在卖什么?”

白祁双手摊开,让我放松,“李沐,放心,这绝不是什么违禁品,货真价实的咖啡,只是形态和市面上的有些不同。”

“你也可以叫它,咖啡镜。”他笑着补充道。

我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笑着的嘴,明明是眼镜,偏要说是咖啡,我又不瞎。

2.EEGC

“它真是咖啡。”

白祁解释说:“这东西来自某实验室,是几个年轻人弄出来的新式咖啡。”

“速溶咖啡味道和口感不好,用咖啡机或者咖啡壶,又得洗杯子洗设备,程序很麻烦。所以需要一种快捷又体验良好的咖啡,不烧水,没有异味,不会弄脏衣服和牙齿,任何场合都能来一杯纯真浓郁咖啡。”

他从口袋里取出回收的损坏原件,那是一副变形严重的镜框,镜片都已经不见。

白祁手指在上面摸索了一番,“果然不能用了。”

他将损坏的原件塞进背包内里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取出一副眼镜。

“这是我自用的,样式要老一点,是初代品,不过效果上没有区别,你试试就明白了。”

白祁的这款通体黑色,磨砂质感,整体是一个长方盒,能通过T形头带魔术勾固定在头部,镜身比普通塑料略重。

我按照白祁提议,坐在小区木条椅上,靠着椅背,慢慢把它戴上。

“等等,我先用手机开网络热点,它得接上网才能使用,里面的数据模块需要不断同步更新。”

白祁调了手机后,又替我摁开侧面按钮,我眼前一下子亮堂起来。

由于整个视野都被包裹,沉浸感很足,左上角显示了几个数字。

7:15。

七分十五秒,这个数字在一秒一秒倒计时,按白祁说,是能使用的时间限制。

双眼浮现出很多光点,它们就像是某种飞虫,让我想到飞蚊症,只是它们更温和,游动很慢,像是拉长身躯、不断变换形态的水母。紧接着它们开始加速,各种光晕开始在眼前闪烁、旋转、蜿蜒、收缩,最后挤压出无数光点,众多光点爆炸开,里头诞生出层层叠叠的极光,而后是流星雨般的光簇。

万千图影变幻,我就像钻入了万花筒,得以观察众多光点恢宏又绮丽的一生,它们转瞬即逝,起伏延绵,难以捉摸。各色光闪烁,世界前所未有的明亮通透,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宝石之国,它们在不断变换色泽和形态,就像是某种具有生命的活物。奇怪的是,我也丝毫不觉得刺眼和不适,反而觉得十分舒畅放松,如同被某种温暖柔软的热流环绕。

那一瞬间,或者说是众多瞬间里,我鼻子里真的闻到了咖啡味,带着焦糖味,香甜而浓郁,醇与甜浸入脑髓。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它们就像是通过眼睛钻入了大脑神经里,在每一个神经元间传递,瞬间连通了全身每一片神经网,某种让人战栗亢奋的湍流冲击着身体内每一个细微的隐秘。

直到眼镜被白祁摘下,我都有些恍惚。

重回正常世界,周围光线的规律和死板让人有点儿不适应。我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心跳得厉害。我能够清晰感觉到肾上腺素在急速分泌,跳跃的激荡体液还在躯体里迅速涌动。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嘴里发干,有一股灼烧的味道,仿佛唇齿间还残留着某种咖啡味。

“我说了,是咖啡。”

白祁收好眼镜,拉上背包拉链,补充说:“一种新式咖啡。”

“人对咖啡的依赖有两个核心原因,提神和美味。”他说,“前一个不难理解,现在大家都这么忙,不少人还要熬夜充电,做事时有咖啡提神醒脑,咖啡因刺激下效率更高,里面的糖也能补充体力。第二个就是纯粹的感官享受,香气、甜味、醇度乃至苦味,不同比例会体现出层次丰富的味觉体验。”

此时,一个端着咖啡遛狗的高挑女孩路过。

白祁看了她一眼,“不过,其实味觉传递信息的速度和量并不算强,按照实验心理学专业的排序,味觉处在最底层,最顶端的是视觉,因为我们日常处理信息的大脑皮层里,视觉反馈占了近一半,而味觉只占了几个百分点。”

“人体接收的信息百分之八十都是来自眼睛,也就是视觉,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好看的东西?这本来就是我们大脑的机制影响。”

他指了指自己眼睛,“一些盲人可以通过触觉‘看见’文字和颜色,也有聋哑人通过视觉看到声音,为什么呢?因为本质上,不论是视觉、听觉、嗅觉还是触觉,都是一种接收信息的方式。”

他站起来扭扭脖子,揉了揉手指关节,“把人体看成一具精密仪器,那么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唇、舌头,还有皮肤都是输入设备,是外设。它们收集的信息最终都会进入大脑,通过大脑处理,再用神经元进行信息输出,反馈到身体上来。”

“所以,眼睛看到咖啡也是很正常的事,而且眼睛看得更直观,层次也丰富,更让大脑满足。”

我大体明白了。很多想法乍听起来都有道理,实施起来却总是困难重重,毕竟技术的突破并没有探寻原理那么容易,有太多实际意义上的难题。

更深度核心的问题是,我总觉得这玩意儿有点儿电子瘾品的意思,难免心虚,除非真正了解它的原理、工作机制以及国家认证。

“这个别担心。”

白祁仿佛早就料到我的顾虑,“说是咖啡镜,但其实是一种‘研究项目内部测试’,源自某大学实验室和某科技公司的合作,我只是在外面帮他们找愿意参与测试购买的对象罢了。每一个参与者都会签署自愿协议,有很严格的流程,而且出了任何状况都有后续方案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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