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忘川
作者: 【德】卡斯滕·施密 译/艾思齐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给大家奉上的是来自德国科幻作家卡斯滕·施密的作品,2018年他曾经参加Taos Toolbox写作营(美国很有名的科幻写作大师课哦~),并且入围了乔治·马丁设立的“地球人奖”。他不仅获得了2021年德国科幻最佳短篇小说奖,还入选了欧洲科幻奖“2022年最佳文学作品”(这篇大作正在着手准备带给中国读者~),是位颇具实力的德国科幻作家。故事围绕着记忆展开,当身体的死亡不再具备任何遗憾,记忆这艘“忒修斯之船”显得如此重要,独属于它会发生的意外恰恰决定了我们“生而为人”的独一无二。
为我们举办告别仪式的场所,我还没去过比这里更好的。临终关怀院的大厅里弥漫着玫瑰干花的香味,精心布置的厚重玻璃碗盛着花瓣。裸露的橡木横梁和松木墙板让人想起巴伐利亚的客栈。这里完全不像其他地方,那些基于积分排位的国营诊所里只有米黄色的墙壁和护理机器人,腐败的气味几乎只能靠漂白剂和消毒剂的味道来掩盖。
我朝前台走去,柔软的地毯令我的步伐变得悄无声息。接待员抬起头,条件反射般地露出了笑容。
“我能帮你吗?”她问。
“我的名字叫丹尼尔·里希特。早些时候打来过电话。”
通过智能眼镜查找信息时,她的眼睛失去了焦点。
“欢迎光临,里希特先生。我看见您此刻正在阳台上。需要我叫人带您去那边吗?”
我点点头,她开始对着空气说话,她的眼睛又一次失了焦,“嘿,你能过来带里希特先生去阳台吗?谢谢。”
两分钟后,一个高个子黑人来到了我们旁边,他的头发编成了许多小辫子,每走一步小辫子们都欢快地跳跃着,“里希特先生?请随我来,我带您去见您。”
我们穿过为了保持酒店外观而建造的走廊,路过墙上挂在假鹿角旁,画着山景和几个世纪前田园风光的油画,径直一路走过去。
“我感觉怎么样?”我向护士问道,他的名字我没听太清楚。
“不是特别好,但今天也不算太糟。您很难吞咽固体食物,所以我们采用了静脉注射来补充机体所需的营养。不过只要您觉得可以,您还是经常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走廊的两边各有三扇门。我们经过右边中间的那扇门时,它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快三十岁的女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眼眶红红的,压抑着抽泣,从我们身旁一掠而过,几乎当我们不存在。
“有些人比其他人更难接受。”我的向导说。我点点头,鼓起勇气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着我死去变得越来越容易了,可我依然害怕那个景象。
九月的下午,我从临终关怀院半明半暗的走廊里出来,沐浴在琥珀色的阳光中,那阳光里散发着松树和割好后放在草地晾晒的干草气息。
我拖过一把椅子,在我的日光浴躺椅旁坐了下来。尽管天气很暖和,还是有人给我的身体上盖了一张白毯子。支撑着阳台屋顶的横梁在我的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仁慈地将上面的深纹柔化了不少,它们是迅速的衰老刻在我面容上的痕迹。我看上去甚至像个打盹的老人。
护士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肩,我在日光浴躺椅上醒了过来,眨了眨眼睛。
“看不太清楚。”我说。
“我们撑起来一点。”我笨手笨脚地去抬椅背,它纹丝不动,我低声咒骂了一句。
“请允许我来搭把手。”护士按下一个小杠杆,调整好椅背。
“谢谢你,布萨……”我开始尝试念出他名牌上的音节。
“卜-撒赫-加赫,”他帮我准确说了出来。
“布萨加。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现在我会留你们独处。如果需要我的话,按一下扶手上的按钮,我就会过来。”
“谢谢你。”
布萨加点点头,留下我们单独待着。
“我们喜欢他。”我说。
“是啊,我们喜欢。他们把我们照料得不错吧?”
我想要回答,但从我嘴里脱口而出的是一阵痛苦的咳嗽。“水。”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太阳浴躺椅旁一张小小的柚木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水瓶。瓶身上凝着水雾,摸上去凉凉的。我往杯子里倒水的时候,瓶子里的冰块叮咚作响。
“给。”我边说边倾身把玻璃杯递到了我的唇边。我小口小口地嘬着,但还是有一些水从嘴角漏了出去。
“现在好些了吗?”
我虚弱地点点头,“不会比这更好了。”
我没答话。能说什么呢?我在走向死亡,征兆很明显。我的额头上是汗珠在反光,我的气息从凹陷的脸颊中时断时续地呼出。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最多几天,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了。这一幕我曾见过,而我很感激这里田园般的环境。良好的医疗保障和社会地位,不仅能让我们无限期地活下去,还能为免于死亡的人提供减轻负罪感的途径。
“听。”我说着,用颤巍巍的手指着下方的远景。两列道旁松树延伸开去,展开一幅施利尔湖畔村庄的图景,白色的房屋和圣西克斯图斯的钟楼映衬着闪闪发光的湖面和身后的阿尔卑斯山脉。“我们能听见吗?”
我闭眼倾听。温暖的干燥热风带来了零星的音乐和笑声——毫无疑问是游艺集市的旋律。
“一定是在举办大市集呢。”我说,豁然开朗的同时,我想起了儿时的旋转木马和狂欢节游戏,糖果杏仁的味道,还有我忽略掉父母明智的建议,咬下冰淇淋时,门牙上冰冷的刺痛。长大点儿,到十多岁之后,我从更刺激的游乐项目里得到了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它们赶走了旋转木马带来的简单快乐,第一次偷喝啤酒后脑子里愉快的嗡鸣声,取代了黏糊糊糖果的味道。我感觉上次去那样的市集已经久远得仿若隔世了。那可能是我刚满十八岁时候的事了,当我……我睁开眼,低声笑了出来。
“我们的最后一次大市集。那时我们亲吻了……”
“艾琳·埃德伯格。”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嗯,后续发展好像还不止一个吻,不是吗?”
“天啊,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想起她了。”看见我笑起来,脸上多了一点血色,这感觉真不错。
“是啊。见鬼,她很漂亮,还是学校里唯一喜爱我们垃圾摇滚的姑娘。她可酷了。”
“所以我们配不上她。”
“幸好她不在乎,呃?”
闭上眼,我就看到了她。她的脸离我如此之近,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贴在我的脸上,闻到她脏兮兮的金发上阳光的味道。眼前又呈现出她说话的样子,她带着戏谑的笑容说:“你现在要吻我,还是怎样呢?”她眼里调皮的光,让我双膝发软。
“她眼睛是什么颜色来着?”我问。
“她的眼睛?”
“是啊,我们还记得吗?”
“我们——”我的回答淹在一阵突发的咳嗽里,我的身体随着咳嗽引发的痉挛颤抖不停。带红的涎液从我嘴里喷出来,在毯子上洒了一些深红色的斑点。
我只能用纸巾掩住我的嘴,按下呼叫器。“好了,好了。”我喃喃地说,“布萨加马上就来了。”
护士赶过来,在我的脖子上安了一个医疗喷射注射器。不停的咳嗽平息了,可那一阵猛攻简直让我筋疲力尽。
“现在您最好还是先离开,里希特先生。”布萨加说,“您需要休息一下了。”
“我在下面的村子里有个房间。如果能再来看望我的话,你可以电话通知我吗?”他点点头,我把自己交给布萨加照料,回到了汽车里。
开回旅馆的一路上,我能想到的只有艾琳的脸,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记不起她眼睛的颜色了。
在决定要永生以后,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的过程。那是2056年的春天,我忘记了逝去的经历——可我记得苏醒的过程。那感觉一定和出生差不多,我的感官被刺眼的灯光和陌生的声音攻击,我的皮肤敏感地捕捉到了空气里的每一丝对流,还有温度的突然改变。无数种声音在我的耳朵里绽开。一双手撑起了我,把我的头转向一侧,以免我吐出来的无色黏液溅到我身上。那黏液的味道好像生蛋清一样。
再次清醒过来时,我躺在一张床上。福克斯教授在场,一旁还有他的两个初级助理医生。“你感觉如何,里希特先生?”他问。他看起来像只海象,耷拉着眼皮,浓密的胡子遮住了他的上嘴唇皮肤。
“够不错的,我想。”
“太棒了。目前为止,我们进行的所有测试都表明手术进展顺利。”
他伸出手,一位助理医生递给他一面平板电脑——这是一位年轻女医生,头发绑成了马尾,戴着一副黑框智能眼镜。他调出一幅图像,调整了一下屏幕以便我能看见。它看起来像一束紫外线艺术纱,用荧光蓝、绿色、紫色和粉色进行了浸染。影像是以3D效果呈现的,并且在慢慢旋转。福克斯教授轻敲屏幕,原来的一束就变成了两束,它们以同样的速度旋转着。
“这是你的连接体,由你一生中大脑所构建的全部突触连接构成。这就是‘你’。”
“它看上去很美。”
“是啊,很美,它不美吗?”福克斯教授得意洋洋,“就像你看到的,”他指着显示屏上一个柱状图,“我们的匹配度达到了99.9843%。”
“那么,是有一些损失?”
“共享忘川。”助理医生轻轻地说。福克斯恼怒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继续说下去,“技术上来看,不是百分百完成了匹配,但也几乎一样了。反正你也不会注意到差别。你的大部分记忆都是虚构的,你知道吗?大脑会填补它忘记的片段,弥补那些缺口。可最重要的东西——你的个性——都保留下来了。我可以向你保证。”
“每次我转移到一个新的身体都会发生这种事吗?”
“很不幸,是的。记忆的遗失可能比一生中自然发生的要少,但不可避免会有一点儿损失。这就是为什么纪念品如此重要。照片或者有形的纪念品有助于建立一种强烈的延续感。和睦的朋友与家庭关系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您有家人吗?”
“我妻子在这一切问世之前就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还有别的亲人吗?”
“我女儿,茱莉亚,她的丈夫,我的孙辈们。我们往来很亲密。”
“棒极了。您留下您女儿的详细联系方式了吗?我们会告诉她一切都很好。”
就在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法律意义上是我女儿的人,将会认另一个男人为父亲,那个男人正在这栋建筑的某个地方等着我,等着我的到来,等着我的道别。
当我和自己第一次会面的时候,“真正”的我——尽管转换顾问不厌其烦地告诉过我不该那么想——他和我对我们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一切法律意义上的权利要求。
在我完全清醒并被证明可以出院之前,有那么几天,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都被禁止了,我们的账户被冻结,全部事项都暂停,等待着我再次重拾一切。
在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我们是两个人,我们的记忆也并不匹配。我有时会想我是否心存疑虑,是否质疑过创造我的决定。即便有过,我也从没对我说过。我觉得我们依然对当下整个情形感到不适。
“你会照顾茱莉亚吗?”我问。
“是的,我,我们会的。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非常爱她。”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然后请求我快点结束这局面。因为……是的,我有点儿害怕。床头柜上有一个白色药盒,我打开它,抖出里面混着玉米淀粉压制的小薄片,伸出手,把它放到了我的舌头上。
结束后,我想找一扇窗,可这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面屏幕,显示着蔚蓝天空下的碧绿草原,天空上还飘浮着一些算法生成的云朵。我想那也不错,毕竟如果它是真的,我可能已经推开它了。那样的话,转换顾问不会答应。
在停车场里,我给茱莉亚打了电话。
“你觉得怎样,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