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猿
作者: 阿臻1
方冉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又看到了四面包围着他们两个的白色的墙。
他讨厌白色的墙,白色的房间。他二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上船,干实习机工。老机头带着他在闷热的机舱里爬了三层楼,走进一个黑漆漆的屋子。过了一会儿,等他习惯了那种昏暗,才看到原来房间的四壁都是铁质的百叶窗,蓝莹莹的暗光从那些细缝中透了进来。
老机头张了张嘴——在机舱轰鸣的噪声中要听清楚他的话简直是不可能的。方冉不得不摘下一个耳塞。老机头核桃似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朝着旁边两台高大的、圆筒一样的机器努了努嘴。
“这个房间本来是白色的,”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墙边的拖把桶,“弄干净。”
二十二岁的方冉低下头,自己的双手和黑色的地板上都泛起一层灰暗的波澜——她不会对这个有兴趣。
他又看了她一眼。女人个子娇小,留着齐耳短发,圆脸、湿润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孩子气。当她从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抬起头来时,方然看到了她的嘴唇。那薄且线条紧绷的嘴唇,在她抿着嘴微笑时几乎像是一道浅色的平滑疤痕。
“方老轨,好久不见,我们开始吧?”她征询似的问。
他见过她,但是在哪里呢?
“有什么问题吗?”女人问道。
方冉坐直了身体。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我现在究竟是在代表我自己接受调查,还是身为公司的职员协助你们?”他垂下眼来,“毕竟,你要理解,虽然公司还没有因为此事对你们正式提起诉讼,但我们确实也因此声誉受损……”
这时,女人抬起一只手,虚握成拳。方冉立马意识到,这个动作是做给监视器后面的人看的。他看向女人的身后,其中一扇白色的墙正在变得透明——透明的黑暗后,一个乳白色的房间浮现了出来,四只浑身苍白的动物在里面站成一排。它们两脚着地,身高一米六左右,脊背因为虬结的肌肉而稍显佝偻,脑袋像漆成白色的巨大篮球。它们全都垂着头,似乎是在盯着自己手腕和脚腕上的电子镣铐。
“不好意思,我忘了它们。”女人侧过身,投了一瞥在身后的动物身上,“方老轨,我理解你的顾虑。但是我需要你相信我,相信我们,相信这种问题在我们创造它们之初就已经考虑过。无论真相如何,我都相信这件事没有你的责任。”
方冉说:“那就有它们的责任吗?”他的目光滑到她身后站成一排的四只裸猿身上。
“裸猿作为以黑猩猩为蓝本的人造生物,它们的认知有着不可否认的先天缺陷。所以‘责任’这个词在这里不太适用——我需要你放轻松,毕竟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货物估损。你有点儿太紧张了。退一万步说,裸猿的行为缺陷早在设计之初我们就有预测……”她微笑起来,“所以,即使这些裸猿是在你的领导下变得行为异常,我们也不会否认我们产品的质量问题。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所说的那样,所有裸猿,一经售出,终身质保。”
她打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脸上的疤痕绷紧了——那是个尽力柔和的微笑。
“现在,轮到你帮助我们了。”她的手回到了键盘上,“请从头讲起,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2
“时间是十月末,我想,十月三十一日。船名‘大白鲨号’,呼号3FRN7。墨西哥维拉克鲁斯,CST22点左右,UTC/GMT-6。引水接管时间20点,侧推启用时间21点,靠港21点30分左右,我不是很确定,你们可以派人核查轮机日记。总之,那次靠港算是很快的了,所以我还留有一些印象。当时机动航行值班的是我和大耳朵。大耳朵是从左数第三个,它的耳朵比其他三个人都大。你们叫它什么?”
“哦,C-8534,这个不太好记。总之——好的,我知道了……”
“总之,我安排了大耳朵叫上阿一和土豆去机舱转一圈——阿一是左边第一个,它的额头上有一道‘一’字型皱纹。土豆是第二个……对的,它爱吃土豆。尽量说重点?行。
“大概十点钟我们下了船,在梯口有登记,可以查记录。当时好像是墨西哥当地的一个什么节,非常热闹……人人都戴了面具,或者是在脸上画了什么东西?我不是特别确定。对,虽然已经十月了,但墨西哥还是非常的热。
“我们在附近转了转,最后连我脸上也给涂上了油彩。这中间的事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了,说实话我一直没搞明白,有好多人。我只记得在月光下和花车旁边跳舞……还有钟楼,海边的钟楼,上面打着乳白色的光,人们在路中间弹大提琴。没错,是弹的。”
方冉顿了顿。他想到了第四只裸猿——被他带下船的那只。他叫它小蛋皮,虽然所有民用裸猿都接受了绝育处理,让它们的睾丸只剩一层“蛋皮”,但这一只的也格外小了。这个绰号听起来显得有些侮辱,但是如果对象察觉不到,那它就变成了一个爱称。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已经记不清那一夜的细节,但这些记忆却没有随着他的叙述愈发模糊。那只裸猿套着人的衣服,在人群中旋转——笨拙得几乎称不上是在跳舞。而仔细回忆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记忆是如此之少,只剩下人群中的歌声、吵闹的音乐、笨拙的舞蹈,还有它那在月光下不再显得病态苍白的皮肤。
“然后呢?”女人问。
然后一切都模糊了。他越是努力地去想那天晚上,反而越会想起不相干的事。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年之后,陆地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世界似乎本来就应该是漂浮不定,或者在台风影响下以稳定频率左右横摇十五度的。在船上你也可以跳舞,不过不能在公共区域,不能在机舱,不能在甲板,不能在驾驶台,当然也不能在裸猿面前。因为人人都知道,它们精于模仿。
实际上,在维拉克鲁斯的餐馆里——就在那个久负盛名的监狱旁边,在暗蓝色的夜色中,它就像是一个半潜在海中的怪兽——方冉遇到了一个裸猿服务生。总之,他们坐在结实的木头桌子旁,拌鳄梨酱和辣椒粉的玉米片已经全吃光了,烤猪肋排油亮亮的骨头扔在脚边,一个服务生低着头给他们上烤饼,并以老练的态度收起方冉慷慨地撒在桌上的比索。这时,方冉听到小蛋皮的声音。
乍听之下,你会以为是有什么玻璃做的东西砸在地上碎了——那么尖锐,不寻常,让人不舒服的刺耳声。过了一会儿,他才迟钝地看向小蛋皮拉长的脸和张开的嘴,意识到那是它在尖叫。方冉和小蛋皮已经相处了快三年,还从来没听到这只裸猿发出过除了近似“哼哼”以外的任何声音。他顺着小蛋皮的目光看去,那个手里攥着钱的服务生僵住了,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对方过分苍白的手臂和佝偻的身体。他一下意识到小蛋皮是因为这只裸猿拿了钱而感到“不满”——如果裸猿有这种情绪的话。方冉想起来,好像他在买这批裸猿之后到一个什么实验室接受过培训,说是不应该给裸猿报酬。毕竟,它们生存的目的就是工作。
方冉冲那个裸猿服务生摊开手,示意它把钱还回来。他虽然已经喝醉了,但还算没忘记怎么对这些裸猿进行威慑性武力恐吓——他使劲儿拍了一把桌子,吓得小蛋皮都跳了起来,双手在身前挥舞。他的手火辣辣地疼,但还是歪头盯着那只裸猿,等着这畜生服软——不管是躬身、退步,还是直接躺倒在地露出自己两腿间那毫无功能的玩意儿。方冉已经醉得顾不上在意一只裸猿的体面。如果这是在船上,他不会做得这么过分,最多也不过是关禁闭而已。大白鲨上的禁闭室很小,大概有裸猿宿舍的一半大,设施却没后者一半好。那里地上墙上都是光秃秃的灰色钢铁,角落里扔着一张弹簧至少断了一半的床垫,离铁做的真空马桶还不到两米,简直还没睡着就像已经陷入了一个肮脏的梦。方冉想,做梦总比不做稍微好那么一点儿,因为梦里很少有人会是孤身一人。
不过,他眼前这个裸猿就像是在梦里生活了太久,它的脊背依然紧绷着不肯屈服下去,涂满油彩的脸也没有紧张到露出微笑似的表情。只是看着它,几乎有一会儿,方冉都觉得自己是不小心唐突了一个过分古怪苍白的墨西哥人。在这种僵持中,这动物——这人造的怪物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像死亡——或者说,裸猿特有的去攻击性的本能,“僵或逃”的僵直。它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狂乱地转动着,就好像是有什么邪灵被困在了这具动物的躯体中。
方冉一脚踹向它的膝盖。这只裸猿松开了手,双膝跪地,比索散落在周围。它颤抖着搂住自己的头,露出了牙齿并哀号起来。接着,出于完全的戏谑和酒醉后的善良,方冉弯腰捡起一张比索,对着已经瘫倒在地、对他彻底心悦诚服的小蛋皮说:“这是你的了。”他看着小蛋皮像个孩子似的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钞里打起滚来,发出喘气声。
方冉大笑起来,捡起桌下的骨头向着那个搂着头的裸猿扔过去。他笑个不停,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直到他发现喧闹的餐馆里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这些肤色黝黑、脸上涂满油彩的人们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三个看:一个蹲在桌下露出牙齿,一个抓着自己的脚前后打滚,一个笑个没完。过了一会儿,后厨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墨西哥男人,脸上的颜料却勾勒出一副艳丽而伶仃的骨骼,他不停地在自己的围裙上抹着手,然后叫他们三个都赶紧滚出去。
3
“这些都是前奏。”方冉强调道,“我就知道那天晚上还会有破事……”因为一只裸猿不肯给他钱,或者换个角度说,他不肯给裸猿小费。不管怎么说好像都很荒唐。
但女人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就好像他说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们只是建议不要给裸猿报酬。如果你非要给,倒也不是不行,”她耸了耸肩,“就我个人来说,我只是觉得这样干没必要。毕竟,你不会付给你的汽车或者房子报酬。将裸猿拟人化是很危险的,实际上我们建议连名字也不要给它们起。不过我怀疑你已经把培训内容忘光了。”女人的手在键盘上停了好一会儿,方冉才发现她是在看着自己,他赶忙把目光从她细长的手指上移开。
她不客气地说:“如果您好好读过我们配发的手册,就会知道裸猿是爱好争执的动物,它有嫉妒心和竞争意识,还有不弱的三角关系意识,你的这种行为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我们的技术暂时还没法把这些拿掉……不过拿掉的话会影响它们的合作能力,到时候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方冉不安地掰着自己的指头,像个被数落的学生。他辩解似的说:“人也是爱好争执的动物。”
女人尖锐地看了他一眼,说:“但是和裸猿没有可比性。我们有理性,知道控制自己。”
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方冉想到他见过的那些喝醉了的水手,仅仅因为口角就把通风管道灌上二氧化碳,又或是那些在浩瀚汪洋之间的派对,和派对后人们脸上的疲倦、淤青以及肿胀。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女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你的移情,我们的大多数客户都是处于类似的工作环境里……这种很……”
艰苦?封闭?可怕?方冉倒是不这么想,他们的食物营养而种类丰富,甚至有方冉自己休假时都舍不得花钱去吃的美味;他的房间宽敞舒适,有智能空调系统全天送风,调节温度湿度。在机舱工作确实是一种挑战,但还是个孩子时,方冉就喜欢跟机器打交道了——那个时候是家里的闹钟、收音机和电视,他会一样一样把它们拆开再拼回去。现在变成了大型低速二冲程主机、分级式压缩机和Alfa Laval式分油机,但有一点一如既往:它们是如此的有规律可循。而且当它们运转起来时,你总是能听到反复的、有力的,仿佛是赞同似的声音,而不是寂静——那种身处人群之中却无所适从的寂静。
“关禁闭倒是个很有启发性的行为。”她敲了敲键盘,“非常、非常有启发性。对裸猿的社会性进行剥夺。但我还是期待你快点儿能说到重点。”
“重点?”方冉茫然地看着她,然后又看向她身后的小蛋皮、土豆、大耳朵和阿一——阿一抬起头来,额头上的褶皱挤成一个“一”字。
它在看着他。之前,在船上他们就经常会视线交汇,因为阿一是最机灵的一个,很多时候只是依靠情景和眼神,甚至不需要手势就知道他需要什么。24号扳手,蒸汽垫圈,吸油毡,耐高温黏合剂,软黄铜锤而不是小钢锤,不错,阿一你棒极了。
不过,反过来呢?阿一想要什么?它想和它的同伴们站成一排,像一群待审的犯人吗?它们饿了吗?它们想要凳子吗?它们讨厌白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