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房车

作者: 【美】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 译/张眯眯

人工智能房车0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的作者是我们的老朋友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Adam-Troy Castro),作为参加星云奖、雨果奖和菲利普·迪克奖等知名奖项提名角逐十余次的美国小说家,他笔下奇特的未来、崭新的世界、重塑的生存模式,只有你猜不到,没有他想不到。本文构建了一个由超级智能婴儿统治的未来世界,作者跳脱出婴儿临盆即出生的常规思维,将降世重新定义为死亡,脑洞大开。在惊叹生命和孕育的新型定义,致敬母亲怀胎艰辛和分娩苦痛之余,也不禁引发大众对于阶级、身体剥削、辅助生殖技术等一系列问题的批判性深思。

意向声明

这是关于一个母亲的故事,一个女儿的故事,关于生命权力的故事,关于所有生命的尊严的故事,关于那些在受孕的那一刻就被赋予伟大使命的灵魂的故事,也是关于那些在社会上有用的白痴的故事。

内 容

这个故事里有可爱的毛绒玩具,有羊水,每个角色都或多或少有个大团圆幸福结局。不过,幸福的定义取决于那些由于情绪感知能力被截断而感受不到其他情绪的人物。有的人物有名有利,其他人物都未成年,有一个从法律上来说已经死了,虽然她可能是你最喜欢的角色。

外 貌

我们第一次见到莫丽·琼是在她死后第十五天,也就是负责监视的机器宣布她对乘客来说没有危险的时候。为了庆祝她完成了唯一重要的成长阶段,监视器用软垫把她运到了智能房车的陈列室。她一到那儿,立刻就被“活人”买走了。

莫丽·琼的销路之快,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惊讶。训练她进入目前健康和吸引力状态的伺服器没有感到惊讶,管理陈列室的人工智能程序没有感到惊讶,莫丽·琼自己就更不会惊讶了。她婴儿和幼年时期都在训练如何把惊讶,以及所有轻微满足感以外的情绪,从她的情绪味蕾之中抹去。她在哭泣中经受训练:当她感知到那些情绪的时候,就会受到惩罚;当她无条件接受工程系统呈现给她的事物时,就会被奖以光明、花香和温暖。目前看来,她的存在意义在于她可以接受任何事情,而内心最多只会有一点儿轻微的波动,除非有炸弹当面爆炸。相比之下,成为商品,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升级,一次充满幸福感的升级,同时强化了她索然无味的满足感。别为她感到难过,她的整个生命,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整个死亡,是一个幸福大结局。在余下的死亡历程中,她只需要承载一个乘客就好了。

车辆规格

您以为应该知道莫丽·琼长什么样子,其实这并不必要,因为这与她自己的人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考虑到她的外貌信息有助于让您对她产生同理心,我们有义务为您提供相关信息。

莫丽·琼是一个圆脸、纽扣鼻的弃儿,嘴唇粉粉的,脸颊上总是有玫瑰色的红晕,金色的卷发像一组华丽的、上下跳跃的括弧似的,勾勒出她完美的脸庞。她的蓝眼睛经过多年的基因工程和矫正手术变得奇大无比,是原存在于她脸上的不完美自然眼睛的三倍大。它们大得像狐猴眼,仿佛一对超凡夺目的太平洋宝石在她脸上,梨花带雨,又忧伤又可爱。从那双眼睛里,你看不到她的任何个性。这也不是什么大损失,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被允许生出一点儿个性来。

她的身体就是另一回事了,它已经被训练得完美无缺。只有当她的头脑已经意识不到疼痛与疲惫的时候,身体才能承受得住这种日复一日惩罚性的塑形训练。她的身体在经历了韧带撕裂、关节粉碎以及毁容性创伤后,仍照常运作。她的脊椎被切断,头骨被碾碎,然后换上新的脊椎和头骨。所有的工序都轻轻松松,就像工程师们剔下她的十四张皮,然后换上新鲜的没有伤疤和瑕疵的皮肤,毫不费力。她现在就是一个毫无生机的合金体,身体里只剩下经研发而成的最佳身体部件了。这些身体部件大部分都是完全自然的,当然,除了子宫以外。她的子宫是一个柔软华丽的宫殿,和感知系统连线对接。对于它未来的乘客来说,待在这里,要比被封在一团肉体器官里安全多了。哪怕莫莉·琼经受到碾成肉酱的伤害,子宫也能存活下来。

总而言之,她就是她应该成为的样子。现在,她已经降生十五年了,所以,按现代文明社会的标准来说,她就是“死”了。

女主角

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从来没有出生,所以她离“死亡”还很远。

从各方面来说,她都完全是一个典型代表。她写过歌剧、爬过高山、玩过从高空坠入茶杯大小容器的恐怖蹦极、将十七家大型跨国公司的股票玩弄于股掌之中、赢得了无数情人倾其所有的悲情爱恋、在历史的长河里写下自己的名字、参与了一百次概念级的战争、经历了二十次政权交替,还把自己关机了三次,这样她就能有一两年的时间思考存在的意义。与此同时,她的血液里翻涌着最时兴的致幻剂,不断刺激着她的思考。

她浸泡在各式各样的羊水里完成了这所有的成就。

珍妮弗还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从未被允许完全发育,它们还停留在孕早期的状态,说实话,就像被包在透明洋葱皮里面的两颗黑色弹珠。当然,这并不影响她的视觉。买下莫丽·琼做智能房车之前,她就已经在视觉皮层里度过了七十个年头。在这七十年里,她来回穿梭于太阳系,并记下在游览所有现代人类奇观之后的心得体会。她看过自己上一代祖宗①的画像被雕刻在火星表面,还看到过“未出生”的神容光焕发的脸经过巧工重塑的土星彩色大气层面时散发出光芒。她沉浸在大自然与勤劳人类的美丽杰作之中,并感到无限荣光。

不仅如此,她还有着远远超出我们认知能力的好视力,因为她的脐带端口让她能看到可以亮瞎有机裸眼的东西,而且按她这么复杂的个性是不会满足于平庸的视觉光谱的。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也让她看得更深,此外,还有一件事情:她有一个怪异的想法,比她以往做的任何事都要奇怪,一件如果不先把自己装在一个年轻的智能房车身体里,就无法尽情去做的事。

祖 先

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以前也有过别的智能房车,每次都是从他们死亡那一刻就为其量身定制。她的智能房车有男的、女的、中性的,还有几个性别是近十年才研发出来的。她有过专为运动能力而设计的智能房车,也有为情欲感知而设计的智能房车,还有为在恶劣环境生存而设计的智能房车。她甚至用过一个带有超敏感疼痛感受器的智能房车,那是在她冰冷而迷茫的受虐狂时期。

上一个智能房车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叫佩吉·苏,她现在仍然想念她,有时还觉得对她有一点儿愧疚。佩吉的新陈代谢是正常基数的六倍,消化道能够不间断地暴食上百种食物而安然无恙。她能山吃海喝一大堆奇珍异食,从来不会觉得撑,也不会有作呕反射,而且她的味觉接收器直接插入了快感中心。一小口椰汁就会让体内汹涌澎湃,内啡肽荷尔蒙在身体里疯狂翻滚。巧克力则可以让她彻底堕落。

不幸的是,她仍然无法避免暴饮暴食的恶果。珍妮弗入住的十年里,她经历了四次肝脏移植、六次急救输血。

这么多年执着的暴食所累积的健康问题对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几乎完全没有影响,因为她的卡路里摄入有专门的设备控制,无论佩吉·苏如何过度消耗自己的身体,其影响也不会穿过子宫壁对她造成伤害。只有那些维持珍妮弗的生命和健康的化合物,才可以通过脐带输送给她。通过佩吉·苏的端口,珍妮弗感受到的只有饕餮的愉悦,她所经历的是纯粹的、排山倒海的味觉盛宴。

如果佩吉·苏同时患上肥胖症、糖尿病和黄疸,正如她当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的智能房车的最后几年那样,变成了一团臭气熏天、无法移动的肉山,也再没有力气把嘴送到食物边上,那也没关系,因为她已经超过了胎儿的产前发育水平,也因此超过了人类可以说真正拥有灵魂的阶段了。

哲 学

生命,真正的生命,只从受孕的那一刻持续到降生的那一刻。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认同这一原则,并且以此为信条,就像每个有良心的公民一样,人们都知道他们所在社会的基石正是依赖于每个人都一直毋庸置疑地认同这一原则。但是,珍妮弗还是会产生感情。不管这有多不理性,她还是会在受够了佩吉·苏,决定让机器把她从柔软的子宫里剖腹取出的时候,被一阵愧疚感击中。毕竟,佩吉·苏效忠这么多年,倾其所有以后,得到的奖赏是安乐死,这个回报感觉太少了。

不过,佩吉·苏那时已经是那副模样了,还能给她什么别的公平补偿呢?肯定不会是最后一餐!珍妮弗·阿西奥码·辛格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她冥思苦想,然后得出了既得利益者都会想到的结论,那就是这种不公平便是最好的安排,反正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她发自内心地承诺,要是今后再买一个智能房车,她会更小心地对待它。这让她的自由主义同情心得到了安抚。

她心里怀着这个想法,乘坐临时轮舱进入闪闪发光的白色大展厅。十五岁的莫丽·琼正在那里等待乘客。

安 装

莫丽·琼的满足感就像广阔的太平洋海面,哪怕潮起风吹,仍波澜不惊。在她这一生,无论把什么事情投入这片平静如镜面的海洋,也不会激起一点儿涟漪或风暴。今天早上,她被放在等候室的沙发上。麻醉机和产科机从房间墙壁里冒出来,把一如既往从不抗拒的她从等候室牵引到了手术剧场。在那儿,她会步入她的可用阶段。墙壁里的高音喇叭用弦乐旋律继续安抚着她,这个旋律专门用来消除不必要的情绪波动。

一切都很人性化:从莫丽·琼躺下,把头向后仰,到被允许闭上眼睛,她的身体都处于完全的平静之中。伺服机把她肚子上的皮肤扒开的时候,她的心跳加快了一点儿,也只有机器能感应到这一点儿变化。不过,这本能的恐惧也因为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而渐渐退去。她对这个侵入性手术的情绪反应逐渐消退,变成了纯粹理论性的好奇。就像那些从没去过的地方的、从不认识的人的八卦,对于珍妮弗来讲,只有一点儿事不关己的好奇。

莫丽·琼仿佛漂荡在水上,她只想着蓝色的水和明媚的阳光,没有注意到珍妮弗已经被安装到她体内。只有在切口闭合,珍妮弗恢复到可以踢她肚子的时候,她才对自己身体发生的巨大变化有了一点儿反应。然后,她的嘴唇勾起了一弯温暖而空洞的微笑,她觉得很幸福。智能房车也许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已经死了,不过它们仍然可以爱它们的乘客。

雄 心

两天后,珍妮弗在新居所里居住生长得舒适了,这才宣布她要做什么。那时,莫丽·琼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俯视那个曾经叫作巴黎的城市,不过如今它已经换了十多个转瞬即逝的名字。这座城市现在的名字可以被译为“永恒之夜”,因为城市规划者发现城市里的塔楼在黑暗的布景之下最美,所以就调整规划,让它不必再像以前一样,每天被阳光侵扰半日,而消减掉其美丽光辉。

那个阳台是一个热门景点,上下左右没有任何建筑依托。它就像没有锚定的架子一样悬在高空,悬在经计算后可以展示这座城市最颓废光芒的高度。当然,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这儿只有一些维持当地气候模式的重要机械,此外,它也就只能面对那片闪耀着反射光形成的星座光芒夜空了。珍妮弗通过莫丽·琼的眼睛审视着这座城市的美丽,通过莫丽·琼的皮肤感受着高空的风。她感到和这个地方产生了一种超越美学的联系,这个地方充满了命运感、共鸣感和浪漫感,是开始人生最伟大旅程的完美起点,虽然她走过的人生旅程也不少。

她伸长莫丽·琼的脖子,观察这个阳台上,其他成百上千的智能房车:都是清一色的年轻、美貌,都在假装幸福,而它们的乘客都已经感到厌倦,开始努力规划新的、尚未因为玩溺过度而感到乏味的体验了。她见过智能房车喝酒、打斗、朗诵乏味的诗歌、三人或四人交欢,也见过涂上各种肤色、练出各种体型的智能房车,怀有身孕携带乘客的女智能房车,被受孕而身怀乘客的男智能房车。他们的身体对于珍妮弗这种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都如同透明一般,各个乘客的原本个性仿佛带光一样可以立即穿透出来,一目了然。他们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而这月光并不是月亮洒下的,因为原来的月亮早就被挪走了,现在这个是一块绝美的舞台装饰品,为了最大限度地凸显下面这座城市的伟大光辉而悬于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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