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
作者: 齐然1
在母亲为我上完写字课后,我总会抱怨那些方块字写得手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教我这些用不到的知识,整个小犬野只有母亲懂这种拗口的语言。阿蒙说,这种落后的文字虽然有趣,可实际都已经死掉了。
这是一堆死掉的字符,没有母亲的蓖麻纸外的任何一点儿空间供它们蹦跶。每当我想去屋子外面,去一片阳光明媚里玩耍的时候,母亲总会按住我的手,逼我学写字。如果我甩开手不想写字,她就会哭着打我的手——细长的竹板用力地抽打我的手心,这是故乡惩罚惫懒学生的方法。
“莫莫,不要怪妈妈,”她会一边哭,一边说,“学不会这些字,你怎么证明自己来自哪里呢?万一有一天,你可以回家,你又怎么证明自己到底是谁呢?”
每当她哭够了,那写字课时间一定已经挨到晚上了。傍晚时我的母亲心情平稳,富有母爱,可这时候她一定累坏了,瘫倒在床上一动不动。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妈妈,当她有力气的时候总是在逼我写字,当她要像母亲一样关爱我的时候,又总是失去了爱我的力气。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背井离乡来到了小犬野星。
有时妈妈会讲家乡的事情,家乡和小犬野远隔万里又如此相像。母亲说,她和我的家族本来世世代代生活在肥沃的黑土地上,勤劳的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静生活。对了,故乡的天空是漂亮的蓝色,但那里的穹顶之上却只有一颗红红的太阳。
“真的吗,”那时我会惊讶地问,“妈妈,故乡真的只有一个太阳吗?”
我的母亲会流着眼泪,然后亲吻我的额头。这泪水让我也有些伤感,我伤感于那个陌生的故乡,就是这种挥之不去的陌生缀连出我的童年。
“莫莫,我会接着教你写字的,”母亲说,“尽管不能回家,但我们不要忘记了家乡话。”
很久的后来,我终于长大了,我真的没有忘记家乡的话,虽然已经没有人可以用这种死语言和我交谈了。妈妈死了,阿蒙也死了。我对这个世界终于有了一点儿自己的认识,但还是无法想象只有一个太阳的天空会是什么样子的。
小犬野有两颗彼此旋转的太阳,一蓝一白,一大一小,这是大犬座的密近双星,亘古就伴随着小犬野文明的生长。在我的认识里,一颗太阳就意味着天空的美大打折扣,也许故乡的天空的确是乏善可陈的,所以那些方块文字是那样的僵硬和难以理解。一些我看来顶漂亮的景致,故乡的人就一定无缘得见了。晴朗的日子里,你会看见大犬座里小小的白矮星b虹吸住蓝色的主序星a,两颗太阳间会形成一条蓝蓝白白的玉带,这就是所谓的“太阳桥”。天气晴朗时,“太阳桥”会在城市的天穹顶投射出如梦似幻的极光幕来,那时你会以为自己生活在仙宫里,仿佛变成了神话人物。
我想,看不见这种夺目的盛景真是故乡人们的遗憾。
母亲却从来不这么想。就算只有一个太阳,母亲也一直说她的家乡也很美。
她说,故乡有绿色的草原,五颜六色的野花地毯样铺到你的眼前,草原上生活有一种长脖子的怪鹿,为了吃到高处的树叶,它们的脖颈在几千年里变得越来越长。这在小犬野是不能想象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双星强烈的光照,这里的树木最高也不会超过一米。故乡的怪鹿让我想起了小犬野的响鼻鱼,为了吃到翡翠湖旁山崖上的辣果子——这种果子尝起来是麻麻酥酥的——它们就长出了长长的鼻子。这些生活在碧绿湖水里的长鼻生物经常捉弄游客,把他们的挎包卷起来掷进水里。
母亲是个忧郁的人,她轻易不出门,白天教我写字,一到傍晚总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在那些傍晚里,我会为她煮粥,这是母亲故乡的菜式,把米莫斯豆子加水用大火煮得软烂。其实母亲有一把稻米的种子,这是坠毁飞船种子库里唯一剩下的东西。她说这种植物的种子正适合用来煮粥吃,可她又怕小犬野的水土养不活它们,所以直到母亲死去,这些种子也没有下种。
我会把粥端到床前喂给母亲喝,然后和她讲小犬野上发生的事情,都是我从广播里或者邻居口中听到的。当一天的事情都谈尽以后,我会问母亲:
“母亲,那里离小犬野有多远呢?” 那里指的是我和母亲的家乡。
“大概八光年。”母亲说。
不是八公里也不是八英里,而是足足八光年的距离。母亲这时一定会再次眼含泪水,年幼的我并不明白母亲怎么又哭了。
我问母亲:“那我们不能回去看看吗?”
母亲会轻轻抚着我的头:“傻孩子,八光年靠小犬野最快的飞船也要走上一千年啊。”
后来,母亲死了,我长大了,我终于明白了,八光年是何等遥远的距离,遥远到一切都显得轻描淡写,又是那样可怕。故乡几乎永远地只存在于那些故事里,以至于我以为它不过是一串晶莹美丽的泡沫,在现实的阳光下就会自然地胀破。
可后来,我发现我错得离谱。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母亲常常带我去翡翠湖边散步,看小犬野的人们踩水上滑板。碧绿的湖水映照出天上一蓝一白两颗太阳来,带着湖水气息的风会拂过母亲额前的刘海。
“地球,地球。”母亲会喃喃自语着,我就感觉面前出现了三潭湖水,两潭是母亲漆黑的瞳孔——母亲那样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湖里太阳的倒影,想象着它是那颗蔚蓝色的行星。这一切其实都是不好的预兆。
我实在想帮她擦擦眼泪,可惜那时我的身高还不足以够到母亲的眼睛。
2
这些高等文明称呼自己为“告死者”。
那时,我已经五十二岁了,比母亲当年去世时还要老。我接替了阿蒙的职位,成了小犬野太空署里的一名天文官。
现在的天空近乎全黑了,墨色苍穹里翻滚着青灰色的闪电。告死者的飞船就像闪烁的繁星,它们汇集在天空的一个角落,变成了这诡异夜空里唯一的一群星星。这群星星簇拥着一颗暗红色的、不断收缩又膨胀的奇怪太阳,可那颗怪太阳并没将理应存在的明媚阳光辐照到我们的头上,我冷极了。
——也许那是一颗离我们很远的红巨星,我想。
现在,大犬座本来的两颗太阳却无影无踪。
我和太空署的同僚们此刻正在一艘潜艇的上浮甲板上会见这些高等文明——告死者的一位代表。那时候我们刚刚结束了为期六个月的深海之旅,一颗我们本来观察了好久的陨石恰好落在了海沟深处。
告死者说,小犬野是在十二小时前被频闪虫洞吞没的。当他们终于发现,这颗被卷入虫洞的行星上有生命存在时,一切似乎都太晚了。我们在最初的吃惊与绝望后发现了告死者的舰队和他们护送的那颗暗红色巨星。它的光芒被什么东西束缚了,这让小犬野天空黑了,大地也开始变冷。
“小东西们,”告死者这样称呼我们,“只是一点点的计算失误,这条虫洞的路径已经开启过二十四次了,可是我们从没注意附近居然还有一颗行星有文明存在。”
海上飘起了雪花,天是黑的,雪花也乌漆墨黑,告死者们像一团黑雾一样飘荡在船首。失去了太阳,天变得很冷,而且只会越来越冷,大家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装。我和我的同事们作为第一批和高等文明接触的人类,不免有些惶恐。告死者告诉我们,他们不会解开那颗怪恒星的束缚,这颗怪恒星的阳光不适合小犬野上的生命,甚至可能会杀死我们。
他们只能保证一切都会尽快结束,虫洞里时间流动缓慢,也许并不会很快就出现想象中席卷全球的冰冻末日。
可我竟有了一种预感,这艘潜艇下,无垠的海水正在结冰,所有人最终都会被镶嵌在冰面上,在完全熄灭的天空下结晶,就像某种极怪异的标本。
“小东西们,”告死者说,“我向你们保证,这只是一场意外,三刻后虫洞的空间折跃就会脱离这片空间,你们的星球会及时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三刻是多久?”我问道。很显然,告死者的时间单位和我们的并不相同。
告死者沉默了一会儿,显然他也需要计算。
他又说,当天上唯一的那颗红色太阳收缩膨胀三次后,他们就会离开。
突然间,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也许正是这样被卷入虫洞的。
那些迷糊的高等人没发现她。这也难怪,和一颗行星比起来,我的母亲实在是太渺小了。这些马虎的高等人不停地改写着我们这些低下渺小者的命运,尽管他答应让小犬野回到原来的轨道,那我的母亲呢,谁又能帮助她回到属于她的轨道?
我看到天顶的那颗怪太阳闪烁了一下,就像眨眼,不,莫不如说是呼吸。我明白了,那就是“一刻”,那颗巨星的一口呼吸。望着那颗垂死的大星,看着它喘不上气的样子,我突然发觉,这世上不止我自己一个倒霉蛋无家可归。
我的母亲早就走了,前不久阿蒙也永远离开了我。我想,也许这颗行星我永远也混不熟,我重新过上了一无所有的日子。我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没什么可以永远地陪在我身边。
阿蒙,每次想到她,我的心里就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歉疚。
小犬野上生活的人类没有生理性别之分,他们同时具有两性生殖器,但是性心理的某种差异会让他们决定未来谁扮演母亲或父亲。毫无疑问,阿蒙就是要扮演母亲的那种小犬野人。我和她初次相遇在九岁那年,那时候母亲的心智已经出了一点儿问题。
小犬野人拥有记忆遗传,这让他们的知识传承十分简单,所以每次阿蒙看到母亲费力地教我读书写字时,总是难以理解。
这就是“表观遗传”,阿蒙告诉了我一个陌生的名词。
她说小犬野人的情绪和记忆可以互相传递:悲哀的事情彼此分担,快乐的事情也互相分享,他们甚至能看到其他人的记忆。可以轻易地相互理解的小犬野人,甚至不知道所谓的嫉妒、憎恶、争斗为何物。
也许是小犬野的环境造就了这一点,这也是所谓的表观遗传的意思。这是一个浪漫的猜想:正是大犬座双星一白一蓝的恒久辐射,让世代生活在这颗星星上的小犬野人获得了神奇的共情能力。那对时时刻刻都在相互陪伴的密近双星,生怕它们庇护下的人类感到些许孤单。
的确,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孤单,大家都亲密极了。母亲说,与我们的家乡比起来,小犬野简直就是天堂。可惜我们永远也体会不到这天堂的感觉,小犬野的情感共享注定是排外的,我在这儿生活了五十二年,这里的山河水土还是没有接纳我。每当同事们会心一笑时,我总是摸不着头脑。
上级的指令或者下级的报告只能通过延迟的电子讯息传递给我,每当此时,我就会在大家的眼神里看到一丝同情,这是已知的人生岁月里,我唯一能体会到的某种感同身受。
——你是如此可怜,他们的眼神总是这样子说着。
3
阿蒙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关一凡带着她的女儿,也就是我——关莫莫来到了她家里。关一凡自觉时日无多了,她希望阿蒙能够在她死后多关照她的孩子。
那天,阿蒙在沙炉上给我们砌了一壶酽茶,茶叶是关一凡之前送给她的,这个老派的天文学家很喜欢关一凡描述的独特文化。她可以说是母亲在这颗陌生星球上唯一的朋友。
“一凡,你怎么了?”阿蒙这样子问母亲,说的是母亲的母语。母亲对我说,阿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聪明的人,她学起方块字来甚至比我还要快上许多。
“我正在死去。”我的母亲说。
“你生病了吗?”
母亲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永远记得母亲那一刻的眼睛,她黑色的瞳光仿佛要笔直地击穿天空和蓝色的太阳。我相信,她的灵魂已经随着这目光飞向了九霄云外,飞过了遥遥远远的八光年,一直飞往了那宇宙尽头。
“我正在死去。”母亲重复了一遍她的回答,目光灼灼,丝毫不容分辩。
不久后,母亲真的死了,阿蒙就成了我的养母。那天,我一边挣扎一边抓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撒手,眼睛死死盯着这个要让我交托一生的陌生人。
我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和母亲的黑色瞳孔不同。阿蒙说,我的眼睛让她想起了小犬野短暂的冬天。在那些冬天里,两颗太阳因为距离遥远而变得暗淡,小犬野人习惯拥有明媚的太阳,暂时变得空荡荡的天空会在人类的视野里留下两颗灰色的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