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边
作者: 刘麦加凌晨两点,我推开书房虚掩的门,书桌旁窸窸窣窣的声音骤然停下,黑暗又宁谧地凝在了一起。
家里闯进不速之客我一点儿都不意外。自从母亲住进来,因为她不会使用基因密码锁,已经不止一次任由大门彻夜敞开。现代科技带来的便捷高效,渐渐地变成了一张体面客气的网,一步步地筛选掉所有迟钝固执的人。
也许在一堆论文和书籍中很难找到值钱的东西,他在书房里逗留了很长时间。我在门口消耗掉所有耐性后,提着手中的老式台灯走了进去,将电线插头插进家里仅存的位于书房沙发旁的一个插座里。
切断所有感应灯的自动感应器,是我唯一能光明正大对他进行驱逐的方式了。
“啪——”
打开台灯开关,蒋晟和光一起出现在我眼前。他如山岭般挺拔的鼻梁在面孔上深深地投下一片阴影,锐利的目光顺着山峰的陡坡加速向我袭来,把我定在原地。
“蒋老师……”
“太好了,我没记错房门号。太久没来了,很怕走错地方……”
借着微弱的灯光,蒋老师在我的书桌前坐下,晃了晃一直拿在手中的硬皮书,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和书封烫金的“宇宙语言学(第一册)”几个字一起反射出夺目的光亮。
他露出鲜有的微笑,摆摆手示意我坐下,“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走得更远。”
我不知道该如何把蒋老师口中“你做得很好”和“历时九年、五百页完稿、发行两个月卖出三本”的事实挂钩,只能半个屁股靠在沙发上以沉默应对,细细打量着他。
蒋老师比两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更瘦了,花白的头发好像被剃刀啃食过一样,参差不齐地挂在耳边。即使是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他卡其色外衣上的污渍也一目了然。我开始庆幸他没有记错我的房门号,这副样子出现在任何人的家里,都会被当成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老头。
一瞬间,内疚涌上心头。
两年前,蒋师母曾经叮嘱过我们好好照顾蒋老师,虽然那之后他主动离群居所,但即使是道义上的关怀,我也只做到在五个月之前,给蒋老师发送了最后一封问候邮件。
“老师身体还好吗?我们一直想去拜访您……”
“你们给我的邮件我都收到了,措辞都太郑重,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蒋老师像检查作业一样翻看着我写的新书,让我不得不紧张起来。他猛地抬头看向我,“不过,你最后给我的邮件——确切地说是最后三封,语言结构变得简单起来,甚至还有些天真,你有孩子了吗?”
“啊,哦,嗯……”
蒋老师的笑意更深了,“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即使十年前我能想到你会在学术上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没想到你竟然会成为父亲。”
“现在说学术上的成就还太早,物理学界始终不愿意承认我的说法,估计波士顿和南加州那帮家伙正在加班加点写论文批判我吧。”
“别忘了,相对论出来的时候,全世界只有三个人能读懂。”蒋老师起身,两三步走过来,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边转动着左手上的戒指,一边戏谑地说道,“那些十年前毙了你博士论文的老家伙肯定疑惑极了。这将会是一场持久战,他们到死都不会承认,汉字才是打开物理学终极大门的钥匙。”
即使三个月足不出户,我也能感受到天气已经从处暑走到深秋。屋外的凉气渗过书房的玻璃和紧紧闭合的丝绒窗帘,跟着蒋老师的言语一起从我的脚底陡然升到天灵盖,给转瞬即逝的复仇快感平添了几丝战栗。
十年前的十月,波士顿的天气已经渐凉,我被教授喊去办公室。也许是没想到会迎来一个失望至极的消息,匆忙间我只穿了一件短袖。教学楼前有一排长椅,从审美的角度看,并无存在的必要,但传闻中,它是用来给刚拿到成绩的同学冷静一下用的,所以大家叫它failure bench①。当我得到博士论文不予通过的结果,从教学楼出来后无力地跌坐在这条椅子上时,才深深地感受到它的名副其实。
在其他学科的同学看来,二十六岁完成博士论文,哪怕是个不尽人意的结果,未来仍未可知。可是在物理界,时间意味着一切。一个人若想在物理学上取得成就,必须要在二十五岁前提出一个相当有价值的观点,以在之后的二十年内,让这个理论被自己或者他人不断充实和验证,并在五十岁左右把这个理论夯实继而推广开来,也不过是刚过及格线。至于能不能借此进入诺贝尔殿堂,抛开学术成就本身来说,活得足够久也是一个影响很大的考量标准。特别是TOE②领域,在实验物理学已经比理论物理学发展更快的情况下,十年就已经够同行中的翘楚颠覆一个理论基石了。
毫无疑问,我只配当个被淘汰的败者。
在长椅上冷静了足够长的时间,一阵萧瑟的秋风拂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流动的空气带着查尔斯河中泥土的腥味在我周遭打着旋儿盘桓,吹散了放在手边的四百多页的论文——又或许可以说是“一堆废纸”。
后来我时常会想,如果不是蒋晟路过捡起了我的论文,我是不是已经放弃了物理,又或者说,已经放弃了自己。
蒋晟当时是作为语言学学术代表来美国进修的,传闻他精通十几种语言,和他聊天至少要有四种语言的储备量,否则会完全跟不上他的频道切换。我只在亚洲学生聚会上见过他两次,都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外套,衬衣领子并不妥帖地立在脖颈后,一直醉醺醺的样子。在这个学校,成为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反而可以把自己很好地隐藏在各种怪咖中间。
那一天,我瘫坐在椅子上,蒋晟刚巧路过,捡起吹落的纸张,随意看了两眼,便停下前行的脚步,像我的教授一样神色凝重。我开始怀疑,我到底是写得有多差,让一个外行人看了也如同嚼蜡。
“还真是一团糟啊。”
之前,教授辗转委婉地跟我聊了半个小时,也只是点到为止,最起码用了四个“well done”、七个“not bad”、十一个“did your best”。当我听到母语版的全盘否定,明明已经冷却了的失望和挫败,霎时燃烧成愤怒。那么具有杀伤力,又那么赤裸、具体,一个“糟”字旁逸斜出,轻巧地在我二十六年的人生中戳出“失败”二字。我扬起脸,无法友好地看着蒋晟,粗鲁地把他手里的几页论文拽了回来。
蒋晟却没有在意,在我身边坐下,拿起整本论文翻阅,“你这篇论文,可以说是出发点就错了。”
“你懂超弦?”
“不懂。”
“你懂多重宇宙?”
“也不懂。”
“那你凭什么对我的论文指手画脚?!”
“为什么不尝试一下用汉语来表达?”
“什么?”哪怕蒋晟没有随意切换语种频道,我对他的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好意思,英译中并不能让我的论文有什么突破。”
“不不不,不是用汉语写论文,是用汉语表达物理学。你还没感受到吗?用二维语言系统来解释高维宇宙,确实有点儿吃力了。”
“二维语言系统?”
“没错,包括英文在内的所有印欧语系都是表音文字,是二维的语言系统。你们这些理科天才,只着眼于实在的事物因果,而忽视事物表达的重要性。”蒋晟坐在我身边,用狡黠的目光锁住我,“你跟着最权威的老师,读着最新鲜的文献,英文说得比美国人还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物理的终极,藏在我们的汉语中。”
蒋晟在我论文封面的作者名“Kevin Hu”下面留下一串地址,好似递给了我一张命运的邀请函。他说:“如果你还想在你喜欢的领域中做出点成就,今晚来这个酒吧找我,那里有整个马萨诸塞州最好喝的白兰地。”
“你看上去很累,为人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吧?”蒋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从知道她存在的第一天开始,就很累……”我自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记得多少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每天靠咖啡度日,身上的睡袍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脱下。蒋老师的身子稍稍往旁边撤了点,我怀疑他是闻到了我两个星期没洗澡而发出的味道。
“你应该记住那一刻,它将永远把你们连接在一起。”
我扯开干涸的嘴唇苦涩地笑笑,指了指他手中的书说:“我本来在后记的初稿里写了对你的感谢,提到我们在波士顿的第一次相遇。我发给过你,你一直没有回应,所以终稿版本里我便删去了。”
“没必要。你更应该感谢当时在酒吧里把你揍醒的那群马来留学生。”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很想问你。”
“什么?”
“为什么会是我?那所学校有很多比我聪明的中国留学生,为什么你会选择我?”
“你家里有酒吗?”蒋老师把脸钻到台灯低下,矍铄的眼神中闪出期待的光芒,“这时候不来点儿酒精有点儿聊不下去吧。不要告诉我你已经戒了。”
我不得不调整情绪跟上蒋老师的节奏,努力回想家里现在的布局。
“客房的壁橱里,应该还有几瓶。”我边说边准备起身,被蒋老师一把按住。
“你继续歇歇,我去拿吧。”
“书房左手边第二个房间就是客房。”
话语落下三秒,我开始懊恼为什么会说出“左手边”三个字,待我转头看向门口的时候,蒋老师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如果对语言学家这个称谓的理解是“世界上没有他不认识的字”,那么蒋晟毫无疑问是个不称职的学者。当年,他跟我解释自己分不清左右的原因,说他不认识“左”这个字。
他说,汉语脱胎于象形文字,但比象形文字的符号更简洁、信息储存量更大,除了音、意,还有形,所以是三维语言系统。对于表音文字,你只要会读就表示认识这个字了,但是对于汉语,你不仅要会读会写,还势必要通过它的“字形”联想到实体,才能算认识这个字。
“我可以清晰地指出left和ひだり①是哪里,但到了‘左’这个字,我无法联想到真正的左边,所以我不认识它,于是便分不清左右。”说完,蒋晟抿下一小口白兰地,用意大利语豪放地夸赞了一声。
一个语言学家用他不认识的字来和一个不得志的物理博士肄业生交换内心的焦虑,安抚效果其实并不理想。但不得不说,这是我听过的关于“左右不分”最学术的解释。
“你刚才对那群马来留学生说的是哪国语言?”
“达雅克语,达雅克人是马来土著人。我只想试一试,让他们停止那些粗鲁的举动,没想到真的把那群马来人吓退了。”
蒋晟打了几个响指,可热闹酒吧里的侍者无暇顾及我们。他把我敷在伤口上用毛巾包裹的冰块拿去,放进杯子里,把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去那间酒吧,并非真的奢望蒋晟会给我指点迷津。我十八岁来到美国读书,带着对自己的期望,八年来一直勤俭治学,最后落得一场空,无论如何都需要地方发泄一下——跟一群马来留学生发生冲突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他们几个人围殴我的时候,拳拳到肉打在脸上,反倒给了我更爽快的痛苦体验。
蒋晟过来替我解围的时候,发出热带风暴般的嘶吼,从上颚发音的喊叫像某种召唤,冲出鼻腔的时候变成咒语似的语言,几个膀大腰圆麦芽色皮肤的年轻人真的就被他的厉色吓住,最后悻悻离去。原来那是从雨林里生出的语言信仰,带着当地人才能感受到的权力和压迫性。
很多时候,感知比秩序更有震慑力。
那天晚上,我挨了最痛的一次揍,喝了第一杯白兰地,也在蒋晟临时开设的酒吧课堂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力量。
蒋晟把琴酒、龙舌兰、白兰地、朗姆、伏特加、威士忌这几种酒依次排开让我品尝。我闭着眼睛感受它们给我的口腔和胃部带来的灼烧,耳边听着蒋晟低沉而又深邃的引导:“刚刚喝下的这杯伏特加,你尝到了麦芽和马铃薯的味道了吗?在黑海和里海的围绕下,被高加索的阳光养育的生机勃勃的小麦,你感受到了吗?和刚才那杯白兰地里若隐若现的干邑葡萄,是不是有很大的不同?”
“感觉,都很辣……”
“使用三维语言系统就像你真切地品尝每一种烈酒,味觉能把你从这些混合后的液体里拉出来,带你走进它的来龙去脉,让你体会,甚至可以触摸,这就是联想的作用。如果表音文字的表达是身在问题之中阐述问题,那汉字就是让我们跳出问题的绳索,能让你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看到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