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作者: 杨晚晴 李天红色代表温度。蓝色代表点火。绿色代表气流供量。你用了四小时四十二分钟才彻底化为一摊白色灰烬。我极为耐心地操作着火化炉控制面板上的三原色,确保炉子里不会留下任何具体的东西,或者说,和生命还存在着某种连接的东西,比如,一截没有烧完的肋骨。结束之后,我亲手将你扫入乌木骨灰盒中——盒子方方正正,黑色亚光,是你喜欢的极简主义造型。你用了一生与我进行有谓或者无谓的争执,我想,要是此刻你在盒子外面,你一定会跳到我面前,习惯性地撇下嘴角,说这个盒子不是你要的那种极简主义。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回击你。当然。
要是你在盒子外面。

我捧着你穿过长长的走廊,你在我怀里,温和,驯顺,如生命般沉重。在你依然健康的日子里,我无法奢求这样的亲密。自从真正理解了我的职业,你就一直有意无意躲避着我的触碰,尽管每天回家,我都会拼命洗手。但现在我明白了,我洗不去死亡的气味,因为它从来就不在我手上——它在你心中,从你六岁那年,直到你最终投入它的怀抱。
天空灰白。水汽丰沛。乌云缓缓飘行。在离开这里的一路上,同事们得体地向我表示哀悼,而我则得体地回应。我们这些人见过形形色色的告别场面,于是在直觉里便知道什么是“得体”的。人总会在死亡面前颜面尽失,而此时此地脆弱的尊严,大概就是这个职业唯一的馈赠吧。
在火葬场大门外,我遇见了那个机器人推销员。
“女士,对于您的遭遇,我深表遗憾。请节哀。”机器人有圆形的头和圆形的躯干,像个长着万向轮的橙色葫芦,它的声音是温暖的男性声线,严肃而又饱含同情,“我只是想告诉您,死亡并不是终结。”
这句话我听它对别人说过无数次,然而我还是停下了脚步。
机器人被我的反应所鼓舞,它眨了眨头部显示屏上的蓝色眼睛,说话的声调也明亮了一些,“逝去的人可以活在您的记忆中——当然,也可以以某种方式重生,这取决于——”
“你他妈什么都不懂。”我说。
蓝色眼睛眨了几下。
“女士,我很抱歉,但是我不明白……您希望了解一下我们公司的产品吗?”
“去你妈的产品,去你妈的。”说完,我朝它蓝色线条构成的无辜五官上啐了一口,换来一声低低的呻吟。你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没有人见过我如此失态。我颤抖着,蹲下,把你嵌入我身体的弯折之中,像牡蛎含着珍珠。我用力吸气,吸气,直到气流没法在肺部继续郁积。
借着一股喷薄的气流,我号啕大哭起来。
……女儿,对不起,我的体面在这一刻用尽了。
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你的一生,如果非要这么做的话,我会说,你的一生都充满着对“生”的饥渴。这大概和我的职业有关。那时你大概六岁吧,你问我,到底什么是死亡。我并没有感到惊讶:这是一个迟早都会到来的问题,我甚至觉得,你问得有些晚了。作为一名殡葬师,我很难接受任何把死亡浪漫化的修辞。我是这么回答你的:
“宝贝,死亡就是不存在了。”
你歪着头,“不存在了?”
“就是——就是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就像爸爸那样?”
“对,”我艰难地点头,“就像爸爸那样。”
你鼓着腮帮,想了一会儿。
“那么爸爸呢?”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我们刚才是以外部视角来定义死亡,而现在,你站在了死者的这一边。
“死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爸爸不能听、不能闻、不能看,也不能想。爸爸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你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我等待着,你却出人意料地停止了追问。孩子最擅长创造没有尽头的追问之链,然而关于死亡的问题就这么戛然而止了,我想那时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死亡,但你一定察觉到了什么。换作别的孩子,这一次黑色的启蒙也许只会微微摇撼他终将坍塌的童年城堡,但你是我的女儿。我们的生活建筑在他人的死亡之上,死亡对你来说是具体的,具体到你吃的每一口饭、看的每一部动画片、用的每一个发卡。
——你,我的女儿,你一早就知道,自己必须在那道无边的阴影下奋力生活。
所以在有能力挣脱我之后,你去了很多地方,换了很多工作,交了很多男朋友;你跳伞、攀岩、自由潜水,以贴近死亡的方式去羞辱死亡。长久以来,我并不理解你。我以为你和同龄的许多青年一样,对生活抱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你们经历了全球范围的烈性传染病,经历了气候危机和其后的饥荒,经历了箭在弦上的世界大战。存在脆弱而易逝,拒绝与任何事物建立起情感联系是你们普遍的心理防御机制。
我以为我理解你。
那次见你,你刚刚从不知何处归来。你给我的地址是一小栋老旧的公寓楼,没有智能人格的那种。我在霉味儿扑鼻的楼道里敲门。猫儿般的应和声。门没有锁。我犹豫几秒,推门而入……你的房间此刻我已回想不起来,我只记住了房间中的你,那废墟中的大理石雕塑:你半裸着坐在床上,长发散乱,睡眼惺忪,肩颈和腰臀弯出迷人的弧度。我设法从你苍白的美丽胴体上移开视线,毫不意外地,我看见了那只盘旋在你斜上方的蜂鸟。
“把衣服穿上。”我说。
你笑了笑,然后撇下嘴角。我本以为你会像从前那样,轻蔑地拒绝我,但你没有:你拉起泛黄的被子,用双臂将它夹在胸前。
“好了。”你说。
我的目光在蜂鸟和你之间悬浮着,我看到墙上蛛网般的裂纹和棕色水渍。
“唐暮冬,你就这么作践自己,啊?”
你斜起一边肩膀,轻轻哼了一声。
我用了整整半分钟来调整呼吸。终于,凶狠的指责从唇边退潮。我叹了口气,“暮冬,回家吧。”
你点了点头,蜂鸟随着你的动作上下飞舞。
也许这没有龃龉的对话对你我来说都太过离奇,有好一会儿我们都默不作声。蜂鸟喋喋不休的振翅声占领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刺得我头皮发麻。你缓缓背过身去,伸手摸索散在床上的衣服。被子滑落,你的肩胛骨高高耸起,像天使含苞的翼翅。我想起你小时候肉嘟嘟的、肩胛骨尚不明显的后背,给你洗澡时,只要用指尖一碰,你就会一边躲闪,一边咯咯笑个不停。而我的手指会立刻追上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你套上白色T恤,将长发从领口中卷出。之后你停止了动作,就这么背对着我。时间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交叠着,直到你开口说话。你说:
“妈妈,我得病了。”
我木然站立,“冬冬,你说什么?”
“我得病了,是癌症。”
我的耳边横过“嗡”的一声。
这声音盖过了整个世界。
从下向上数第三排,书架上有个空档,正好可以用来摆放骨灰盒。书本来是倒伏着的,现在,骨灰盒成了书挡,五颜六色的书脊倚着你,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迷恋加缪、米沃什和川端康成,在你还没有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我很少看到你阅读他们。也许,和你很多心血来潮的爱好一样,你只是迷恋上了追求某样事物的感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汲汲于生的感觉。
那时你二十岁出头,靠卖画挣钱,又把挣来的钱全部投入到购买古董纸质书上,你甚至为这些旧时代的幽灵专门定制了一个巨大的书架,塞进你并不宽敞的房间。我本以为你的新爱好很快便会因为资金紧张而无以为继——这个时代没有艺术家的生存空间。艺术型A.I.擅长深度学习,它会模仿你的风格,然后用你的风格来打败你。在量产艺术品的低价诱惑面前,人们毫无招架之力。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所有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都是昙花一现,我以为你也不会例外。
可是我错了。
我珍藏着一幅你的作品,是我从别人手中辗转买回来的。你画了一只蜂鸟,一只真正的蜂鸟,这个小东西红蓝相间,悬停在墨绿色的背景之上,整个身体由古怪的折线构成,同时放肆地践踏着透视法则。就算是一个门外汉,我也能在这幅画上看到你艺术家的天分。曾经有人评论说,你是当代的夏加尔——必须承认,你们确实有神似的浓郁用色和大胆构图。但如果某个人的风格可以被这样寥寥几字总结,那也意味着他很快就会被算法取代。在你短暂的画家生涯中,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有一些东西让你的作品超越了算法。
是什么呢?
很多人都想找到答案,包括你后来的男朋友,李卓然。当时,这个名牌大学高才生供职于一家专攻艺术创作算法的公司,他开发的算法让不少艺术家丢了饭碗,也让艺术品量产商赚得盆满钵满。你本是他的又一个猎物。在你的一次个人画展上,他顶着一头乱发出现在你面前。他对你说:
“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算法。我可以找到你的算法,然后用它来打败你。”
你笑了笑,说:“那就打败我好了,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手指在乱发中搅动,“有时候,算法隐藏在更深的数学现实之下,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我需要时间。”
你依然笑,“我给你时间——在你打败我之前,要不要先来一杯咖啡?”
他的手指停止了动作。对一个年轻男子来说,你的从容是性感而又危险的。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李卓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尽管他从没有放弃过寻找你的创作算法。我想,如果他对你的人生有更深的了解,他本可以找到的。——那是某种气息,或者用李卓然的话来讲,某种深层次的数学结构。这气息隐秘地盘旋于色彩和构图之上,或许是庆典场景里人物下坠的嘴角,或许是夏日盛景中一抹漫不经心的衰败,或许是整个画面:那只蜂鸟,它本身就是象征……这气息让观看者头皮发麻,心有戚戚,这气息在某种程度上,是算法难以理解的。
——这是死亡的气息。
女儿,我曾经为这个发现而瑟瑟发抖,虽然彼时你已经放弃了创作,在世界各地流浪。我发抖,出于愧疚和恐惧。我愧疚于不能给你一个别样的童年,一个不需要学习与死亡和平共处的童年;我恐惧,是因为我知道,很少有人能逃出童年。
……眼泪又开始了潮汐。在一片朦胧中,我整理着你的书架。你收集的书来自死去的人和死去的时代,至少,他们留下了一些东西。我的女儿,你呢?我在抽泣中摇晃,不得不用手攀住上层书架搁板。忽然间我的手指碰到了某样东西:光滑、微凉、有尖锐的突起。
那是你的蜂鸟。
你第一次带蜂鸟回家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表面上,我是在为你乱花钱而生气:这架靠电磁驱动的扑翼飞行机器人即使对成年人来说也不便宜,更何况那时你还只是一个初中生。你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淡然地说这只蜂鸟是你用多年攒下的压岁钱买的。关于钱的争吵又无力地绵延了一会儿,好让我们各自思忖,是不是该把这个家一直竭力隐藏的东西摆上台面。
最后,我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现在,我可以坦诚地说,你也可以坦诚地表示同意:蜂鸟是人类逾越死亡的企图。这个不知疲倦的小精灵用摄像头和麦克风记录下绑定者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同时作为绑定者连接互联网的微型终端,它还描绘着这个人在另一重现实中的数字轨迹——总之,蜂鸟见证着一个人全部的生活史。人们总希望自己在世界上能留下点儿什么,蜂鸟就是一份巨细靡遗的墓志铭。
而它能做到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妈妈,我把它留给你。”
蜂鸟圆滚滚的肚腹发出“叮咚”一声。电充好了。我在智能终端上发起连接申请,验证过我的虹膜指纹后,整个数据云向我敞开。——女儿,你没有骗我,你把它留给了我。我闭上眼睛,双臂紧紧圈住小腿,在沙发上蜷缩起来。你在骨灰盒里。你在数据云中。这两个并存的陈述句有着同样的真实和不真实,一时间,我无法厘清。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艰难地将身体打开,抹净脸上的泪痕,端坐在沙发之上。我滑动手指对空气投影下达命令,进入你的记忆……数据以天为存储单位,长长的下拉列表仿佛没有尽头。一开始,我只是随机挑选:你的15岁。你的18岁。你的22岁。你的30岁。我看到你皱着鼻子蹲马桶,内裤堆在脚踝上,大脚趾百无聊赖地翘起;我看到你在浸入式视频分享网站上和人吵得不亦乐乎,用的净是些令人不忍直视的下流词汇;我看到你在全息镜前挤额头上那颗红亮的青春痘,门外是我粗声粗气的催促;我看到你面容愁苦地缩在真空管列车狭小的座舱中,身旁的男人打着响亮的呼噜……都是寻常的画面,我却舍不得放过任何一秒——正是这一秒接着一秒,构成了活生生的你,一个饥渴于生命,又无从躲避生活之庸常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