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安雅•屈梅尔 沈冲 大梵

梦0

1.

蓝色的箭头应该指向某个地方,给我指出某个方向。这是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个念头。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不断旋转的缓冲符号……

接下来很长时间内什么都没有。海洋世界一定是被重启了……或者自己启动了运行,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个木筏上。它是由许多树干组成的,做工不是很专业,有些歪歪斜斜——这让它显得古朴又迷人,不过看上去又不太牢靠的感觉。这一定是个新的想法。否则的话,浪花中灵活行进的总是那些易于操作的白色快艇,它们仿佛装有发动机,但事实上却悄无声息。说实话,关于怎么去浮城,我从来没在意是否有其他选择,只一心想着尽快到达。

今天,很长时间内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睡着了吗?昙花一现的梦境画面,站在一条大街上……没有同伴的身影。没有新消息。除了海什么都没有。蓝色的天空飘着几缕云。无风,无浪。无忧无虑,虽然时间长了有那么点儿无聊……

但这不是全部。感觉缺了什么,但我又说不出缺了什么。我做了各种手势,试图把控制界面调出来。没有反应。肯定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代码有误?眼前只有树干硬朗的纹理,木头的摩擦声,两者间的缝隙。同时又有一种身体消失了的奇怪感觉。我依稀记得——在游戏和聊天的高涨热情中——我把一块口香糖嚼得太久,直到它开始在嘴里分解。此刻的自我意识就像那块口香糖。

细小的浪花舔舐着木筏,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让人昏昏欲睡。既不热也不冷。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没有指令,也没有危险的迹象,我尽可能舒服地往后倚靠着,任由轻柔的海浪托举着木筏。我的眼睑内侧发出橘红的光,接着突然变暗,仿佛一朵云飘来挡住了太阳。水声由潺潺变成汩汩,就像水龙头在朝水槽里滴水,下面是堆积了几天的碗碟,水从一个盘子流入另一个盘子再到另一个盘子,形成一个微型瀑布——

我的家在哪儿?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大声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希望蓝色的箭头能够现形。我所以为的最后记忆,变成了最后之前的记忆,然后又变成了最后之前的之前的记忆……

街道自然是——空荡荡的。这些房子从外面看上去真丑,我想。肺部的空气在微微灼烧。但我没有窒息。只是喉咙里有轻微的瘙痒。这一定是个梦;我连面罩都没有戴。不过,我还是转了几个圈,像在现实世界中一样,希望蓝色的箭头能给我指路。

在下一个(或者是上一个)记忆中,我在木筏上,正从一艘倾覆的豪华游轮前漂过,它在我身旁隆起,如同一条陡峭的、锈迹斑斑的岩石海岸。左边是一家旅馆楼顶往下的几层,破碎的窗上挂着海藻,屋顶上铺着一片满是孔洞的高尔夫草坪,上面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盐盖……

我的手冰冷,我惊恐地把它从水里抽出来。大海依旧像银盘一样铺展在我眼前。这里有……有鲨鱼吗?有毒的水母呢?

在现实世界,我怀疑这些生物早就灭绝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左边,通常在我表述完问题之前,答案就会在那里展开。但这次什么都没有,没有承诺,也没有要求。视野无遮无拦,仿佛大海奔跑到了尽头,仿佛天空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

我连口水都咽不下去。口渴。被水包围着感觉口渴,多少有些奇怪。在我对海洋世界的记忆中,从没有口渴过。

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的头正靠在背包上。我的背包?我不记得了。我为什么会有一个背包?

我打开背包,里面有两瓶水、水果干、坚果和海苔片。我打开其中一个瓶子,试着慢慢喝水。

这里自然没有道路,也没有任何形式的道路网。但无论如何得有方向……我想,即使在海上,船也会依靠蓝色的箭头定位。我愿付出一切!哪怕只给出个缓冲符号也好啊——那一圈每秒都会重新出现的小点。

米尔托海盆的侧翼最近重新变得肥沃起来,在那里,一片葱郁起伏的霍洛①由绿变蓝,向路过的人表明,它们已经达到了碳饱和度,可以收获了。与此同时,在睡莲4号②上,经过长时间的交流,形成房屋的霍洛和那些居住其中的霍洛达成了一致。

那是上一次产卵舞会后的明朗景象。也许这景象可以解释:一排死去的、破碎的霍洛向我们漂来时,我们为何并没有感到陌生,即使我们没有收到过它的任何信号。

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过被动的信号,那些信号只有身在附近的人才能感受出来。首先是一个微弱的漩涡,陷入温血霍洛的触须,三维的电流将其震动导向表面。单单凭借它,无法确定这个生物或物体是否在移动,如果在动的话,也无法确定它的动向。与此同时,一群霍洛颤抖起来,它们的电场扭曲了。然而,被探测生物或物体的导电性信息仍然模棱两可。我们通知了其他温血生物,它们的声呐系统也收到了奇怪的回声:又硬又软,半死半活……至少被探测者的位置几乎没有改变。我们靠近,最终,依靠底部浮起的深坑霍洛的热敏黏膜,被探测者生命属性才明确展示了出来。

记忆涌入:矩形或椭圆的东西,从阳光锉切的阴影中锐利地滑出,在它上面有一群数目不详的生物——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清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它的出现,如此强劲,如此突然,以至于我们中的一些人兴奋不已,特别是那些离这种新存在最近的人。漩涡、气泡、交叉信号,通信过载接着崩溃。尤其是产卵舞会后这么短时间内,水中充满了鬼魂,甚至比往常更甚。在最后的黑暗中,那些既没有生物发光也没有变形能力的霍洛,无疑在代替死者说话。

船在狂风暴雨中倾覆。在水下无法呼吸的生物被淹死了。有时候,它们的设备比肺工作时间还长。在它们的存储器中,我们发现了它们的副本——笑着,跳着舞,但里面保存的也有可怕的战争、一望无际的沙漠和堆积如山的骷髅……我们逐渐学会了把它们的语言翻译成我们能理解的一些类比,即使其中经常有晦涩难懂的部分。我们必须找到合适的词来描述陆地上的霍洛和它们之间不为我们所知的互动。当这些生物和它们的仪器在下坠过程中不再相互分离,当我们意识到,有机物和无机物组成了一种不可分割的共生关系,我们决定用“西姆”③来称呼它们。

代替死者说话的霍洛唤起的,不仅仅只是对溺水的共生体的哀悼;也是感慨我们对它们的认识仅限于几个微小的副本:它们短暂跳了会儿舞,随后瓦解——这些副本甚至比它们的有机身体瓦解得更快;还有对那些已经灭绝的生物的哀悼,代替死者说话的霍洛本可以拯救它们。在黑暗中,代替死者说话的霍洛让我们想起了半月形的霍洛——西姆本可以骑在它们强壮的背上,抓住它们三角形的鳍;也或者像有些两至三米长的两栖动物一样,背着坚硬的外壳上岸。

但是——共生体不也早就灭绝了吗?这个问题在刺眼的色彩和狂乱的声呐反射中来回窜动。我们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又有一个共生体生命出现在我们面前。

在一些老式的虚拟场景中,街道尽头突然什么都没有了,有那么一瞬间你以为自己掉进了深渊——但随后却被平稳地提升到了下一关……

这不是卡米卡兹-21①的声音吗?我肯定是打了一会儿瞌睡。正常情况下会有一个老式的绿色电话听筒符号逐渐失去轮廓,但我几乎已经习惯了只看着天空和海洋。

地平线略微弯曲,很可能(又有熟悉的回音传来)没有人关心后面是什么样子的。事实上,隐隐的恐惧曾从我心里涌起了几次,担心从世界尽头坠入虚无。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情况是,我会陷入一个总是相同波浪形式的循环中,反正没人会注意到——谁能区分一个个白沫呢?

有几次我注意到了太过规律的重复,比如每隔一刻钟就会有一只海鸥从右到左斜着从画面中飞过,翅膀正好扇动三下。现实世界中可能没有海鸥了,这里的天空中根本没有鸟。记忆中天空好像更蓝,更有力,更亮。此刻天看起来有些暗淡,就好像一个副本的副本的副本。海洋世界有夜晚吗?

通往浮城的路上,最大的危险来自室外人,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些从室外人(经过未来几百万年)发展而来的、相互联系的超级智能水母。它们充满一氧化碳的漂浮身体相互连接,组成一道长达十米甚至十二米的长条。它们一边在海面上漂浮,一边将触手伸向海底,将汲满水的帆伸向天空。远远望去,它们看起来气势凶猛,像一个个巨大的鲨鱼背,有着五条、六条,有时甚至十条尖鳍。虽然我不知道,如果被它们抓到会是怎样一种死法,但这肯定比其他死法更加恐怖。我相信,我的想象力告诉我,它们会把我同化。它们带来的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死亡,而是可怕的永生。

虽然这里远近都看不到那些鳍,不过我把脚趾浸在水里的时候,最好还是保持警惕。

我的脚一碰到湿漉漉的地方,天空中就出现了细长的云带,像发霉的绳子一样从一边散开。在远处,我仿佛看见了动物以优雅的曲线上下跳跃。但它们也消失了,被一幅更奇特的景象所取代:一艘饱满的船,配有划桨,还有松弛的帆,船首一个金色的马头熠熠生辉……我肯定是进入了这个游戏中我从未涉足过的一个环节,在这儿某个失控的子程序在自行运转。

洪钟般响亮的笑声响起。我一阵哆嗦。是我在笑吗?我了解自己的笑声是怎样的,短促、干脆、浑厚(这可能是因为我那笨重的转角沙发、厚实的窗帘和厚厚的地毯)。我又一次觉得口水都咽不下去了。要是这个疯了的程序向我进攻怎么办?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从内部重新编辑……

我的视野暗淡下来:闪着血红色光亮的波纹围住了木筏,波纹中夹杂着死鱼,它们的腹部像涂了流质的煤油一般闪闪发光。此外还有一股刺鼻的臭味,像烧焦的橡胶。我赶紧把脚从水里抽出来,一跃而起。木筏晃了起来。臭味消失了。这一幅末日的景象也随之瓦解。然而我的袜子却变得又冷又湿,之前不是这样的。我该把我把它们脱掉吗?现在就脱。我的脚底有几道伤口,像是被锋利的贝壳划破了……但为什么袜子上没有血迹?

木筏晃动,海变得模糊不清,天空突然停住,像是一个没有得到授权的版本。颠簸、冻结,接着世界倾覆。

伤口。已经愈合了一半,但仍清晰可见。

我们把感知到的全息投影传输给了侧行者,因为它们很少离开礁石太远。侧行者的眼睛长在触角上,可以向所有方向独立旋转,它们能够分辨出十几万种颜色。总之,它们的视力比我们发达很多,会把我们发送的电子脉冲、声呐波和热信号转化为光学图像。

半愈合的伤口。毫无疑问,我们中间有一个离开了网络的西姆。它没有动,但在呼吸,散发着热量。可是我们并不知道,没有了机械部件后它是否还能继续生存,还能生存多久……它是室内人变化而来的吗?

至少我们现在能让西姆保持在水面上。我们祖先相互联结的网络太弱,以至于在需要的时候,无法将许多的霍洛组成一个连贯的、共同行动的整体。没有什么补救措施了——但是仿佛出于集体记忆,我们还是长成了一块类似浮动地毯的整体。我们就这样带着西姆朝睡莲2号行进,如同那些链条一般连接在一起的死去的霍洛,而西姆到达了它们上面。

旅途中,我们尽全力将西姆四肢的重量平均分配到所有的悬浮体上。过去和未来的魅影在我们中间畅通无阻:曾是岛屿的浮动集市、锈迹斑斑的拖网渔船、鬼魅般的网、无数被勒死的霍洛。我们下方有两艘沉船,里面载着酒、香料和铜,在遥远的风暴中被摧毁。腓尼基人的东北贸易航线,与一艘油轮沉没的恐怖之地重合。我们默默地穿过这一死亡之境,满是窒息的长着鳞片的霍洛,有着羽毛但是无法飞行的霍洛,投射到未来的记忆。一望无际的藻类农场曾在睡莲2号周围延伸开来,也许将来还会继续延伸。我们不得不在绳索和浮标之间来回进行复杂的操作,将自己变成更加细长的形状。

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神经网络开始发力。睡莲2号会是一个适合西姆的地方吗?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我们当中无法在水下呼吸或者不能仅仅依靠水下呼吸存活的人,就在这里生活。我们就这样紧紧依靠在一起,通过纯粹的渗透共同回忆上次产卵舞会上所经历和听闻的一切(尽管用的是我们并不能完全理解的语言)。

几大港口城市沉没之后,睡莲2号成了新丝绸之路的一部分。没过多久,第一波浪潮和苏伊士运河的洪水让工程陷入瘫痪。私人投资者掺和进来,他们的想法是宣布所有的浮动城市组成一个国家,宣布独立,让自由竞争来统领一切。然后第二波浪潮来袭,接着是一小群室外人。他们根据自己的构造、喜好和能力分头工作,尝试使用有机建筑材料,经营藻类农场,藻类不仅提供食物,它吸收的氮和磷也逐渐重新恢复了周围的生态平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重新创造了生态,不是一切照旧——而是开创了新可能性的空间。

2.

一个深色的背——我的背?我最近一次看到自己的背是什么时候?——汗水在背上像蜂蜜一样流下来。睁开眼睛之前的最后一个梦境画面。蜂蜜——如此简单的一个词,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意思,但我几乎能尝到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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