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答辩
作者: 司马迈克我在天鹰座的罅隙里,和泡状生命、硅基生命、蛛网生命等外星生物、外维生物一起参加毕业答辩,我的毕业论文的主题是我已经灭绝的种族。
光生命的答辩已经进行了一百三十八亿年,他用黑洞写字,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硅基生命是群体意识,组成了一条小行星带,他们喜欢收集宇宙飞船。
我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我是我的种族里最聪明的、或者最漂亮的或者最有代表性的,而是因为我恰好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
领着和最低工资标准分毫不差的薪水,那天我与平时一样踏出不到十平方米的合租公寓上班,下一秒眼前一片漆黑。
一个透明的三角形——我的老师,某种难以理解的高维生物——她让我明白,我的种族已经灭绝了,就在刚刚的一瞬间,原因是八千光年外一颗巨大恒星爆炸时产生的伽马射线暴。
一切发生在百分之一秒内,人类甚至没有任何感觉。“他们走得毫无痛苦,”她试图安慰我。我没有反应过来,没有物理学家的核冬天,也不是诗人的核秋天,就在一瞬间。
我问三角生命是不是我也已经死了,三角生命说我是种族的最后一人,我问她为什么不多救一些人出来,她告诉我高维生物并没有要救低维生物的使命,她们不会干涉宇宙规律,留下我只是为了完善“图书馆”。
我告诉她我的历史并不好,她应该选一位科学家或者诗人。她说她们可以自由地查阅时间,所以不用费心了。她说她们希望我做的,是用最主观的、最感性的、最贴近自身文化背景的方式,用最清晰易懂的语言,让宇宙了解碳基生命人类的诞生到毁灭。
我说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她告诉我唯一不用担心的就是时间。她给了我“学生证”,于是我能看见肉眼本来看不见的波段,看见气态生命的星云绘画,识别出我的同学们。
我看见那面厚达三十八万光年的光墙,宇宙之初就在那里,像顶灯一样照亮了整个宇宙;我看见光生命的黑洞字迹,千万颗恒星被拉长为一道流光熔进黑洞的光晕里,好像过年的烟花。
天鹰座的图书馆给每一种生命都留了位置,就像维基百科。虽然大多数生命性别极其难以划分,三角生命告诉我仍然可以称她为“女士”,因为她的种族可以自我繁衍并且没有雄性。我的姓名翻译过来是ZG-100X,含义是“碳基生命人类”,就好像我的工号是96587,看来有些东西在哪里都不会变。
三角生命是唯一一个用我的地球名字称呼我的生命。“扎克利”,我喜欢当她这样称呼我的时候,她透明的表面像一张共振的膜或者荡起涟漪的秋天的河水。
我没有想到光生命的答辩会进行几百亿年,蛛网生命说他错别字很多。这几百亿年我太过无聊,以至于我想办法教会了泡状生命搓麻将。这一“古老”的娱乐活动成功阻止了他们到处乱飘,因为他们所经过之处再干净干燥的宇宙空间都会留下黏糊糊的油脂分子。他们飘到哪里,哪里就会有无法观测的暗斑,三维生命就会发现“黑域”“超级空洞”各种自相矛盾的宇宙现象,他们创造出“巨引源”“暗能量”等各种傻乎乎的名字称呼他,但其实只是“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的别称,好比苍蝇观察人类拉的屎总结规律。
又是一个黑洞。
“红中。”我边打边说。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只能算是人类的记忆体,是一段电磁讯号。
碎陨石包裹了旁边一颗巨型气态行星的小卫星,他因为潮汐力不稳定,在这三百年里正被那群硅基生命当作抛接球,每抛一次都要冲我喊一句“小行星要撞地球咯!”,让我无比后悔告诉他们这些。一旦他们玩腻了松手,这颗气态行星将会因为洛希极限被撕碎。碎陨石被无数的蛛网生命连接,有些连在小卫星和气态星云上。
如果真的有人能到达这么远的地方,他会看见五彩斑斓的星云里漂浮着无数的微陨石云,小行星带遍布着粉色泡泡糖一样的蛛网,在那无数蛛网、陨石和五彩斑斓之中漂浮着我的睡眠舱,由于保养得宜,我看起来像五十岁的人,生命体征稳定。光生命曾经告诉我,如果我想的话他能让我的睡眠舱看起来像是捧着荷兰郁金香的自由女神像。
宇宙飞船遇到太空气泡就像进入百慕大三角,通讯会断绝且无法定位,总部会收到飞船已遇难的报告,但实际上泡状生命是最适合打麻将的对象,光生命可以操纵时间,蛛网生命可以操纵空间,泡状生命既不能操纵时间也不能操纵空间,他能操纵的只有熵和质量,他是绝无仅有的以正熵为食的生命形式,摄取无序小分子释放有序高分子,并且他每次输了心态都很好,正印证了所有的胖子都很好相处。
有一天我抱怨光生命的答辩时间太长了,等他讲完了我可能都不记得地球的地表特征了。
三角老师听见了,问我,“你认真听了光生命的答辩了吗?”
我心虚起来,“听了……”
三角生命问道:“他讲了什么?”
我用眼神暗示泡状生命把引力波制作的麻将牌藏进泡里,“哎,就宇宙大爆炸,那啥啥的吗……”
事实上,我从一百亿年前开始就没在听了。
三角生命又问:“那你知道他答辩结束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说话了,瞥了一眼泡状生命,他的注意力已经分散了,给自己制造了一堆小泡泡戳着玩。根据熵增定律,泡状生命只会越来越胖,而宇宙则会逐渐褪色,就像最后的夕阳。
这时三角生命告诉我:光生命的答辩还需要一千一百亿年的时间,在他答辩结束的时候,宇宙的所有光会最终熄灭,宇宙将回归暗时代。
我惊叫出声,我总以为这只是一场演习。“一片漆黑吗?一点儿光都没有吗?什么都看不见吗?”
“这是三个不同的问题。”蛛网生命缠住了我睡眠舱的透明顶盖,“黑也是色谱的一种,正确的说法是‘什么都没有’。”在她把我肉体的视野完全遮挡住之前,我看见睡眠舱里的我眼睛紧闭着,是个精神奕奕的五十岁老头。只要我的肝还具有排毒功能,并且效率是百分之百,我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我们这边已经没有生命是通过观察色谱感知外界信息的了,宝贝儿,你也早就不是了。”
“可是我需要光啊,”我固执地叫着。
“这只是一个阶段啦,大家都经历过。”泡状生命向我扔了个小泡泡,“我曾经也以为四维是我必不可缺的,跌维的时候我也很伤心,但很快就发现胖胖的没什么不好。”
“而且还有几千亿年呢,还早得很,你会看我看到厌倦啦。”光生命安慰我。我委婉地拒绝了他送我的黑洞花束。我不想再经历一次漫长的鼻子整形了。
“光熄灭后,还会再亮起来;维度跌到零以下,还会再回到十维。不要伤心,扎克利……你只是需要等待。”三角生命告诉我。
我郁闷了足有三百万年,然后感到无聊,然后继续打麻将。我甚至教会了蛛网生命和硅基生命打麻将,任凭他们出老千。一百万年后,我看不见红中了。我抬头看了看周围,光又暗了很多。
我的心被一道怀旧与思乡的悲痛击中。我告诉三角生命,“我怀念那些最光明的日子。”
“想回去看看吗?”三角生命问我。
“回去?”我愣住了。
“时间不过是一个维度,”三角生命提醒我,“空间不过是一张折叠的纸。”
我能回地球!我为这个念头雀跃不已,只有一点……
“光生命还在答辩……”虽然我已经看了几百亿年看到头大了,“您不是评委老师吗?”
“我是六维生命,我可以同时存在于所有时间和所有地点,我不会错过光生命的答辩的。”
“看多久都行?”
“看多久都行。”
于是三角生命带我去看初生地球的原始海洋。
三维碳基生命的诞生方式极为暴力,雷电交加,暴雨终年不绝,从空中望下去,整片海洋都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千米高的浪花激烈地推搡着陆地的边缘,滚烫的热气蒸腾上近万米。
雨停下来之后,三角生命带我落到地面上。此时的地球还没有臭氧层,整个地球仿佛闷在紫外线高温杀毒的烤箱中,我感觉到氨气辛辣和二氧化碳的酸味。在三角老师的鼓舞下,我走下海底,惊讶地发现海水正在逐渐冷却。
我指着沉淀在海床上的分子级黑色沉淀物问她:“这是什么?”
“这是生命之初,”三角生命回答我,“这是最早出现的有机大分子。”
我捧起那堆沉淀物感叹。这些微米体积的分子会上演以后的高楼大厦和爱恨情仇。
我随波逐流,视野好比在游泳池里那样澄澈,只不过水里没有任何次氯酸。海水里漂浮着最纯粹的无机物,除了水分子还是水分子,没有细菌也没有生命,甚至没有一点无机盐,所以尝起来不苦也不咸。
我们回到陆地上。没有氧气的风吹拂过海面,我告诉她海面的波动和她呼唤我名字时的神情很像,她说我波长震颤的频率也十分迷人。
我突发奇想,“我可不可以不写人类简史?”
三角生命说:“你想修改论文的主旨?”
我说:“我想写地球,地球简史。”
三角生命回答:“这恐怕不行,已经写过啦。”
我问:“谁?”
三角生命说:“ZG-200V,或者用你们文明的表达,恐龙。”
我小心地问:“我可以看看他的毕业论文吗?”
三角生命应允:“可以。”
突然间她在我面前放大了好几倍,一张绝对零厚度的镜面膜,欧几里得几何意义上的完美三角形,我从中看见了我自己。
我问这是什么,我的影像在我的声音下温柔地共振着,仿佛在回答我自己:“这是图书馆的入口。”
图书馆占用了十一维空间的一部分。各种维度线向难以想象的方向延展和交叉,仿佛走进巨大钻石的内部,每一条接缝都耀眼夺目,好像将有千万道日出从中诞生。这是一座圣殿,它的砖瓦是时间,它也是有生命的,每一个时间点都是一个神经元,当它们流动起来,所有宇宙的记忆就在其中。我站在无数的我的剪影之间,仿佛在问自己,“那些发光的是什么?”
三角生命告诉我:“那些是情感。”
她从最后一排的椅背后抽出一本论文集,将恐龙的论文翻译成我能理解的形式。这是一个有裂缝的恐龙蛋,没有任何重量,没有一点儿生命的气息。我不解地望了三角生命一眼,她对我表示了肯定。
我向裂缝中看去,一瞬间,我的皮肤感受到生机勃勃的绿色,仿佛回到地球宜居的环境;忽然又闻到灼烫的红色,几乎吞没我的呼吸;然后一切归于黑暗。仅仅是一瞬间。
三角生命说:“我们留下的是一颗破损的恐龙蛋,大脑尚未完全发育。”
我瞠目结舌,半晌才说出话:“这篇论文并没有任何意义嘛!”
“什么是意义?”三角生命反问我,“为什么要有意义呢?”
我答不上来,又问:“恐龙灭亡的时候,地球并没有灭亡,他们怎么可以写地球简史呢?”
三角生命告诉我:“对我们而言,时间并不会开始,也不会结束。所有时间可以同时存在于所有地点,所以这并没有什么要紧。”
我对她坦白道:“你对我撒谎。你在翻那本论文集的时候,我看见了,菊石类答辩也以地球简史作为主旨,没有写过了就不能再写的说法。”
镜像尴尬地模糊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回答:“确实是有一种生命不被允许以栖居地为论文主旨。”
我问:“哪一种?”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她说:“病毒。”
我愣了一会儿,“人类是地球的病毒吗?”
“所有的记忆支持这一结论。”三角生命顿了顿,暗示我,“但是最终的判断,要以答辩来定。”
我问:“评委组的老师会在乎环境保护吗?”
三角生命道:“在乎偏题。”
她向我解释道:“病毒与宿主是无意识对立关系,不以宿主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他们只能代表他们自己答辩,而不是代表宿主答辩;同样的,你的神经细胞可以以你为主旨,而你身上的流感病毒不能为你答辩。”
我:“那么我还是想选地球简史为主旨。我不会让你为难,我可以帮恐龙完善这篇没有写完的论文,这就不算另写一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