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枪手

作者: 〔美国〕埃里克·拉特

芭芭拉把手停在门把上,理了理思路。有时,她可以从看病患的第一眼辨别出一些东西,而有时,她也很容易将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投射到病患身上。这里说的“病患”,并不是指芭芭拉真的要接诊病人,毕竟病人一般需要约见医生多次。她在这里打交道的大多是嫌疑犯和他们被指控加害了的受害者。有些奇怪的是,警员倒更像是真正的病人。这么说吧,要是她在这里工作上几年,他们可能真会变成她的病人。

她打开候诊室的门。他坐在离门最远的那面墙边的椅子上,双腿交叉着,并没有在阅读。也许刚才,他一直在盯着诊室接待员玛吉看,但不知怎的,她也不太确定。他看上去太过自在了,只是满足地坐在那儿,自顾自地沉思默想。他的目光迎上了她,在那双眼睛里,她看不到一丝犹疑或恐惧,而这的确向她透露出了他的一些信息。

她微笑着问候道:“是奥唐奈警官吗?我是尼尔医生。”

他微微一笑。“你好。”

“进来吧。”

他站起身,穿过候诊室向她走来,她假装没在打量他。从他的步态中,她看到了沉稳和坚定。照理说,职业上面临危机的男人是不会那样走路的。

她踱到一旁,让他进了她的办公室,随后便关上了门。她指着办公室里为病患准备的座椅,说:“请坐。”

他随即坐下。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发现他在仔细打量这个房间。她已了解,警官似乎会留意周边的一切。要是她问他墙上有多少表框的文凭,他很可能也答得上来。他坐的椅子旁有个柜子,他的目光落在柜子上放着的纸巾盒上,从这一点来看,她猜测他以前从未看过心理医生。

她说:“我可以叫你基思吗?”

“可以。”

“我叫芭芭拉。” 他一点头,她就补充道,“我想,我们之前从未说过话。我来警局还没多长时间。”

“是的,没有聊过。”

“嗯,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问候完,有一秒钟的沉默。在此期间,芭芭拉心想,这便是警方的狙击手了。史密斯上尉曾经说过,狙击手不同于其他类型的警察。她对基思的第一印象是,他比普通人要克制得多。不,说克制是用词不当,因为那就意味着他正在控制情绪。但他看起来并非如此。他只是看起来很……冷静。

她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吗?”

“知道。”

“那好。希望你不要担心。我并不是来评判你的。我只是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出问题的起源。”

“我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真的吗?那是什么时候 ”

“三月份。在第七大道发生人质事件时。”

芭芭拉记得。早上早些时候,为了准备这次面谈,她还特意读了那次事件的官方报道,但就算没读报道,她也会想起来的。毕竟,在迈阿密,可并非每天都有人质劫持案发生。

但她还是说道:“请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提交过一份案件报告。如果你真想知道案件的全部,你可以看看那份报告。但我想,你是希望听我亲口说,对吗?

好的。那是发生在工作场所的一场枪击案。一个名叫吉尼斯的家伙与上司发生了争执,所以有一天,他去上班时口袋里揣了把枪。他把枪掏出来,开始大吼大叫。也许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上司,但不知怎的,他失控了,失手打死了上司。接着,他不允许任何在场的人离开。我是指在他首次拔枪时没能偷偷逃走的人。所以,除了已经被打死的上司,他一共劫持了九名人质。

我随警队一起到达现场,我们是应急特别行动队。到达时,街道已经被封锁,办公楼里的人员也被疏散了。我在街对面一栋大楼的四楼办公室里部署好设备。我们也将那里的人员疏散了。在那儿,我对吉尼斯所在的整间办公室都能一览无遗。那栋楼有一排配有大窗户的办公房间,窗户都正对着我,他也没想过要拉上百叶窗。我先架起枪支设备。迪恩——迪恩·法利,你认识他吗,他是我们队的另一名狙击手——我们每两小时轮岗一次。那天,我先执勤。

我透过瞄准镜观察吉尼斯。他焦躁不安,不停地来回走动。他在试着理清头绪。他有点骑虎难下,他也意识到了。我离他只有五十多米远,这么近,还是从狙击手的瞄准镜中观看,所以我看得很清晰。我能看到他额上布满汗珠。我还看到他的眼睛四处张望,想要找寻出路。但是,他从来没有往我这边看。他离窗户很远,所以我猜想,他还算头脑清醒,害怕街上的人从窗口射杀他。但他从来没有往我所在楼层的窗户看,我还咔嚓一声把窗户给打开了,他本应该注意到的。我的狙击位在窗户后面一点,我俯趴在我们拼在一起的桌子上。我们特意关了灯。所以,他不知道我在那里。我可以看到他,他却看不见我。

我也可以看清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那些人质。大多数情况下,我比其他人都更善于观察现场,所以我会来负责监视,特别是在事发的早期阶段,即在我还没有接到要求执行狙击行动的“绿灯”指示前。而且有时候,事情也许还会发生转机,那样一来,我们便能够安静地撤走设备,停止狙击行动。那天的前两个小时,也是这样的情况。吉尼斯当时仍在与巴利讲话。巴利是前去交涉的调解员。我正在用耳麦向厄尔布中士汇报情况。他是这次案件的现场行动指导。我正在一一检查人质,看看是否有人受伤或者其他情况。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看到她好几次,目光落在她身上,再移向别处。但接着,我开始注意到她——她真美啊!她有一头深色头发,虽然是褐色的,却是那种看起来像黑色的深褐。而且,她的头发富有光泽,光打在上面反射开来,就像打在流动的瀑布上一样,你能懂我的意思吗?她的眼睛也是棕褐色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也不知道如何去描述她鼻子和嘴巴的模样。我只知道,她好美。我的目光总是不住地回到她身上。

这可不一般。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好借口。吉尼斯仍在来回踱步,有时,他会走过她身旁,进入内墙后的射击死角、我的视线盲区。我必须不断将狙击镜固定在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位置,而她正坐在那里,与其他人质一起坐在地板上。但是,她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有时,即使吉尼斯在视线内房间里的另一端,我也老想着她,想要再看她一眼。

她看起来受到了惊吓。在我们到达那里之前,她肯定一直在哭,因为她的妆都花了,鼻子也通红。在那种情况下,人难免都会这样,她肯定害怕极了,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但我不希望她死。这也很不一般,因为那本不是一个狙击手应该去想的事情。一般情况下,狙击手应该紧盯坏人,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对方有所行动,你就得准备好接受“绿灯”指示。一旦接到指示,就必须赶在对方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干掉他。但是,通常你都不该想着任何和人质有关的事情。

在我执勤期间,吉尼斯什么也没有做。迪恩在另一个窗口摆好狙击设备后,我便站起来伸展身体,四处活动活动。我还下楼和厄尔布中士聊了聊。

我问他情况看起来如何。他说:“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停讲话,但是,巴利也只能做到那样了,努力使他保持镇定。”

我问:“他有没有说,他对那里的某些人怀恨在心呢?”

“没有。”厄尔布中士回答道。

我松了一口气。我想的是那个女人。

我没有再继续走动和放松歇息,而是立刻回到我的枪位那里。迪恩有一副双筒望远镜,我执勤时,他一直在用它观察,所以这时,我拿起望远镜,站在那里看向吉尼斯和那个女人。她冷静下来。其实那并非冷静——她开始麻木了。随之而至的便会是震惊。她把头向后靠在墙上,半闭着眼睛。如果你不了解情况,还以为她快要睡着了。但那是震惊。我继续看着她,也看看吉尼斯,但看向她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弓起双腿用胳膊环抱住,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我要确保我没看错,她手上没有佩戴婚戒。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所以我试图不要继续看。我放下望远镜,但过了一两分钟,我禁不住又拿起了它。就这样,反复了好多次。然后,我放下望远镜,开始在房间内踱步。迪恩叫我赶紧停下,因为我干扰到他了。所以,我只好到走廊上去。

我到走廊上才几分钟,耳麦里就传来了迪恩的声音。他说:“嫌疑犯已倒下。”

我赶紧跑回房间。“怎么回事?”

“嫌疑犯饮弹自尽了。”

我拿起望远镜查看。人们在那间办公室里跑作一团,大多数人往门口跑,但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有些人惊慌失措,到处乱跑。还有一些人根本就没有动弹。

我问:“他有没有朝谁先开枪?”

“没有。”迪恩答道。

当我亲眼见证他所说不假时,我才松了一口气。那些坐在地板上的人质,要么感觉太累了,要么觉得终于如释重负了,都没动弹,那个女人也是。我正看着她,她开始轻缓地哭了起来。她用手遮住脸,双肩随着阵阵啜泣而抖动。

我们的行动队进入案发房间,以确保人员安全,迪恩和我还待在原来部署的位置上。以防万一,迪恩还一直盯着吉尼斯。但他已经死透了。所有人质都平安无事了。

接着,迪恩和我便收到消息,可以打包收拾装备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就要回警局了,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女人了。我生出一种异样之感,十分惶恐。我的意思是,等会儿做笔录的时候,我们当然会知道她的名字以及与她相关的一切信息,但是,我们会记录下所有人质的名字。所以,大概率我并不会知道哪个才是她。于是,我赶紧把装备收拾好,赶在迪恩前面跑下了楼。

我去了一楼的一间大办公室,那里是我们的指挥中心。办公室里仍然人满为患,大部分都是警方的工作人员,但人质也被带到了那里。那个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肩上裹着毯子。她正在与警方的一名应急医务人员交谈。我四处看看,有点畏缩不前,而其他的人质,要么是在和应急医务人员或警察说话,要么是在彼此交谈。这个地方,人声嗡嗡。我只是站在那儿,盯着她看。

站在她身旁的应急医务人员终于离开了。我便走向了她。我并没有计划要这么做,就好像是双腿不自觉地将我带到了那儿一样。

我问:“女士?”

她抬头看着我。

我问:“你一切都还好吗?”

她回答:“还好。”

我站在那儿,凝视了她好长一段时间,一只手上拿着来复枪套,另一只手提着行李袋,像个白痴一样,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在来回走动,在我们周围聊着天。她坐在那儿,抬头望着我,脸上略显空洞和茫然。她还处在震惊中,没缓过神来。

我说:“我叫基思·奥唐奈。”

她说:“我是阿普丽尔·奥兹加。”

我对她微笑,点点头,转身走开。我都无法跟你形容,知道她的名字我有多么开心。

很显然,他已经讲完了,芭芭拉便说:“你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在工作中,你会因为某个漂亮女人分心吗?”

“没有。从来没有。他们会训练你如何保持专注。但是,在这方面,他们几乎没怎么训练我。我从小就打猎。学习狩猎时,你知道应该如何将目光锁定在猎物身上。大多数情况下,你不会有开第二枪的机会。”

芭芭拉点头表示赞同。这与她对狙击手仅有的少许了解是吻合的——与此相关的所有知识,她都是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习得的。部队在挑选士兵训练当狙击手时,喜欢挑年龄不大便扛着枪狩猎的人。实际上,他们更青睐于挑选那些曾经有过猎鹿经历,或是射杀过比人还要大只的动物的士兵。显然,杀死那类体形的动物,需要你突破一道关键的心理防线。

根据基思的服役记录来看,他早已越过那道防线多次。十八岁那年,他加入了海军陆战队,服役几年后,进入位于匡蒂科的海军陆战队狙击学校。他表现优异,通过了考核,这可是一项莫大的荣誉,因为只有最好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才能进入狙击学校,而且通过考核的人数还不到40%。随后,基思便被部署到了伊拉克战场,在那儿服役的两年中,他的记录报告上写的是,确认击杀过24人。芭芭拉其实并不确定,在那种语境中,“确认”是什么意思,但她认为,这大概意味着基思实际上射杀的要远远超过24人。

但是,自从他加入迈阿密戴德特别行动队以来,他还没有射杀过任何人。他从未接到过要进行射击行动的“绿灯”指示。但有一次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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