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看落日吧
作者: 〔巴西〕莉吉娅·法贡德斯·特莱斯她不慌不忙地爬上曲折的斜坡,房舍渐趋稀少。简陋的房屋不规整地散落在荒凉的土地上。在未铺人行道的路上,随处覆盖着匍匐而生的灌木,几个孩子围成圈子玩耍。在傍晚的寂静里,微弱的童谣声是唯一的生机。
他靠在一棵树上等她,瘦而颀长的身子包裹着海蓝色的宽大外衣,头发长而凌乱,一副快活的学生气。“我亲爱的拉克儿。”
她严肃地望向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鞋子。“你看,都是泥。也就只有你想得出在这种地方见面。这是什么想法!里卡多,你在想什么!出租车根本没法开到这上面来,我只好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就下了车。”
他笑了,一种半恶意半真诚的笑。“没法吗?我还以为你会穿得很运动风,没想到你显得如此优雅!以前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穿的可是一步跨七里格(里格为旧时长度单位,约为五公里。这里形容步子极大。——译注)的大鞋子,你还记得吗?”
“你让我爬到这里,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她问道,把手套放进包里,取出一支烟,“嗯?”
“啊,拉克儿……”他拉住她的手臂,“你真是个美丽的生灵。现在还抽着魅惑人的香烟,蓝色的、金色的。我发誓要再欣赏一回这样的美丽,感受如此的芳香。怎么?有错吗?”
“你本可以选个其他地方,不是吗?”她的声音温和了些,“这是哪里?一片墓地?”
他转向衰败的老旧围墙,用眼神指向被锈迹侵蚀的大铁门。“是废弃的墓地,我的天使。生者与死者,一切不复存在,甚至连鬼魂都已无形迹。你看那边,小孩子都不害怕。”他指着围成圈跳着舞的孩子们,补充道。
她缓缓吸进一口烟,又吐到同伴的脸上。“这就是里卡多和他的想法。那现在呢?什么安排?”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我熟悉这里的一切。我的家人就埋葬在那边。我们进去一会儿,我会带你看世界上最美的落日。”
她看了他一眼,仰头大笑。“看落日!……我的天……真是精彩啊!……你求我见最后一面,接连几天烦我,让我走这么远来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就这最后一次,就这最后一次!但来做什么呢?来墓地里看落日……”
他也笑了,做出一副走失的小男孩似的尴尬模样。“拉克儿,我亲爱的,别这样对我。你知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本想带你去我的住所,但我变得更穷了。我现在住的公寓糟透了,女房东简直是个美杜莎,一直从锁孔里窥视……”
“你难道认为我会去吗?”
“别生气,我知道你不会去的。你是很忠诚的。所以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在偏远的路上谈一会儿……”他靠得更近了。他用指尖轻抚拉克儿的手臂,严肃起来。一会儿,他略微眯着眼,眼睛周围形成无数细小的皱纹。在狡猾的神情里,扇状的褶皱加深了。这一刻,他不再像他看起来的那样年轻。但不一会儿,他笑了,皱纹之网消失得不留痕迹。一种涉世未深、漫不经心的神态重回到他的脸上,“你来了真好。”
“你的意思是,你的安排就是……我们不能去酒吧喝点东西吗?”
“我现在没钱,我的天使,明白吗?”
“我来付钱。”
“用他的钱?那我宁可喝除虫剂。我之所以选了这样的散步,是因为这既不花钱,又很体面。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更体面了,甚至还很浪漫,你不认同我吗?”
她看了看四周,抽出被他握紧的手臂。“这有很大的风险,里卡多。他可会吃醋了。他讨厌知道我的过去。如果我们俩被他撞见了,那我就看看,你的这些精彩的想法能不能挽救我的人生。”
“而我想到这个地方也正是因为不想让你冒险,我的天使。没有什么地方能比一片废弃的墓地更谨慎了,你看,这里完全被遗弃了,”他接着说道,一边打开大门,老旧的铰链发出呻吟,“你的朋友或你朋友的朋友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们俩来过这里。”
“这有很大的风险,我说过了。拜托,别开这些玩笑了。如果这里有葬礼呢?我可受不了葬礼。”
“谁的葬礼呢?拉克儿,拉克儿,我需要重复多少次?!已经有好几个世纪没人埋葬在这里了,我觉得连骨头都不剩。真是胡说八道。跟我来,把你的手给我,别害怕……”
匍匐而生的灌木占领着一切。它们不满足仅在花坛中恣意生长,而是爬上了坟墓,贪婪地渗入大理石的巨大裂缝间,侵占浅绿色卵石的林荫路,仿佛想以汹涌的生命力,将死亡的最后痕迹永远掩盖。两人沿着沐浴着阳光的林荫路缓缓走着,脚步击起清脆的回音,那是卵石上碾碎枯叶的声音构成的奇异音乐。她愠怒却又顺从,像个孩子一样任自己被带领着。有时,她还对一两座雕刻着上釉椭圆人像的坟墓展现了相当大的兴趣。
“这里可真大呀,对吧?真是凄惨,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凄惨的墓地了,太压抑了,”她惊呼道,用烟头指了指一个头部残缺的小天使,“我们走吧,里卡多,够了。”
“啊,拉克儿,你看一眼这样的午后!哪来的压抑?我不知道是从哪里读到的,至美并非晨之光明也非夜之晦暗,而在黄昏,半昏半明之色,朦朦胧胧。我将黄昏盛于托盘赠予你,而你却抱怨。”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喜欢墓地,更不要说这种穷墓地了。”
他轻柔地亲吻她的手。“你答应过你的奴隶,要赐予他一个黄昏。”
“是的,但我错了。这也许很有趣,但我不想再冒险了。”
“他真那么有钱吗?”
“有钱得不得了。他要带我去非常豪华的旅行,直到东方。你听说过东方吗?我们要一起到东方去,我的天哪……”
他拾起一颗卵石,把它握在手心,一小波皱纹又回到了他眼睛周围,在那里延展开来。他那坦率而光洁的面庞忽地变暗,显得衰老。但不久后,他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细微的皱纹也随之消散。
“有一次我也带你去划船散心的,还记得吗?”
她把头倚在男人的肩上,放慢了脚步。“你知道吗,里卡多,我觉得你真是个傻瓜……但无论如何,有时候我还是会怀念那段时光。那是哪一年?当我回想起来,直到现在都搞不懂,我当时怎么受得了,你想想,一整年。”
“你那时读了《茶花女》,变得那么敏感,那么多愁善感。而现在呢?你现在正在读什么小说呀,嗯?”
“什么也没读。”她回答道,一边噘起嘴。她停下来,读着一块残破石板上的题词:“我亲爱的妻子,永恒的思念。”她轻声念着,啧啧叹道。
“是啊,这永恒,持续得太短了,”他把卵石掷向一个干枯的花坛,“但死之抛弃正是迷人之处。再没有生者的哪怕一点点搅扰,愚蠢的生者的搅扰。你看,”他说着,指向一座残破的坟墓,裂缝里冒出奇异的野草,“苔藓已经把石头上的名字都遮住了,而在苔藓之上,还会生出根,继而是叶……这真是完美的死,没有回忆,没有思念,甚至不留名。连这些都没有。”她靠他更近了,打了个哈欠。
“好啦,我们该走了。我已经玩得很开心了,好久没有玩得这么开心了。像你这样的家伙就足够让我开心了,”她飞快地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个吻,“够了,里卡多。我想走了。”
“再走几步……”
“可这墓地再也走不到头了,我们已经走了几公里了!”她向后望,“我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里卡多,我要累坏了。”
“是好日子让你变懒了。真是糟糕,”他遗憾地说,并推她向前走,“绕过这林荫路,是我们的家族坟墓,在那里能欣赏落日,”他搂着她的腰,“你知道吗,拉克儿,有好几次,我和我的表妹手牵手在这里散步。那时我们十二岁。每个星期天,我妈妈都会带来鲜花,打理我们的小礼拜堂,那里埋葬着我的父亲。我和小表妹会跟着她过来,手牵着手待在那边,一起做好多打算。而现在,她们俩都亡故了。”
“你的表妹也是?”
“是的。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死了。她算不上真正的美人,但她的眼睛……一双绿眼睛,就像你的一样。天哪,拉克儿,太奇妙了,就像你的眼睛……我现在觉得,她所有的美丽都在于那双眼睛,微斜的,就像你的眼睛。”
“你们相爱过吗?”
“她爱我。她是唯一一个……”他做了个手势,“总之,这不重要。”
拉克儿取过里卡多的烟,吸了一口,又还给他。“我喜欢过你,里卡多。”
“我爱过你。而且我仍然爱你。现在你理解这个区别了吧?”
一只飞鸟穿过柏树,留下一声鸟鸣。她打了个哆嗦。“天变冷了,对吧?我们走吧。”
“我们已经到了,我的天使。这里就是我家人的墓地。”
他们在一座从上至下覆盖着野生爬藤草的小礼拜堂前停下,藤蔓和叶子以狂热的拥抱将其包裹。他敞开一道嘎吱作响的窄门。光线透入禅房,四壁乌黑,布满古老的漏雨槽沟。禅房的中间是半毁坏的祭坛,上面铺着一块布,已经附着了时间的颜色。粗糙的木质耶稣受难像两旁,立着两只褪色的蛋白石花瓶。受难像的双臂之间,悬挂着两个破了洞的三角形蜘蛛网,仿佛有人在基督的肩上搭了一件破碎的袍子。门右边的侧壁上,有一扇通向石梯的小铁门,螺旋石梯向下通往地下墓室。
她踮着脚尖走进来,以免哪怕只是轻微剐蹭到小礼拜堂的残迹。“多么悲伤啊,里卡多。你从来没来过这里吗?”
他触摸着布满尘埃的人像的脸,忧伤地笑了。“我知道你喜欢一切都是精美的,鲜花盛在花瓶里,蜡烛,我向你奉献的爱意,对吧?但我说过,这片墓地最让我喜爱的正是这种荒弃,这种孤独。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桥梁缩短了长度。在这里,死亡全然与世隔绝,完完全全地隔绝。”
她向前一步,透过生锈的铁栏向小门里窥望,在半晦暗的地下,沿着四壁都是墓穴,形成一个灰色的窄矩形。
“下面是什么?”
“那是抽屉。在抽屉里,是我的根。灰烬,我的天使,都是灰烬。”他喃喃道。他打开小门,走下石梯,又靠近墙壁中央的一个墓穴,紧紧抓住上面的铜把手,仿佛要把它抽出来。“石头做的柜子,多气派啊,对吧?”
她在石梯的顶部停下,身子向前倾,想看得更清楚。“每个抽屉都满了,对吗?”
他笑了。“只有上面有肖像和题词的是满的,你看见了吗?这是我母亲的像,我的母亲躺在这里。”他补充道,一面用指尖抚摸着镶嵌在墓室中间的上釉人像。
她双臂交叉,小声地说,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我们走吧,里卡多,我们走吧。”
“你害怕了?”
“当然不是,我觉得冷。上来,我们走,我好冷!”
他不回答,走向对墙上的其中一个墓室,点上一根火柴。他身体向前倾,火光渐渐漫上人像。
“玛丽亚·艾米莉亚小表妹。我甚至还记得她拍这张照片的日子,是在她死前一两周……她用蓝色丝带扎头发,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展示,‘我漂亮吗?我漂亮吗?’……”现在,他自言自语着,甜蜜却又痛楚,“不,她不算漂亮,只是她的眼睛……你来看看,拉克儿,她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样,这太惊人了。”
她走下石梯,缩起身体以避免碰到任何东西。“这里多冷啊,而且好暗,我看不见……”
他又点燃一根火柴,递给拉克儿。“拿着,足够让你看得很清楚了……”他走开,站到一边,“注意那双眼睛。”
“这褪色得太厉害了,几乎看不出是个姑娘……”在火柴熄灭之前,她靠近石头上的题词,慢慢地大声读道:“玛丽亚·艾米莉亚,生于1800年5月20日,卒于……”她任火柴杆掉落,突然定住不动,“但这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死了都一百多年了!你骗人……”
金属的撞击声打断了她的话音。她看了看四周。这幕戏剧已然终止。她的目光回到石梯上。在顶部,里卡多站在小门后面注视着她,脸上带着半天真半恶意的笑容。
“这根本就不是你们家的墓地,你骗人的吧?这是最蠢的玩笑了!”她喊道,同时快步爬上石梯,“这一点都不好笑,听见了吗?”
他等到她几乎要触到小铁门的门闩了,忽然转了一下钥匙,并把钥匙拔出了锁,向门后跳开了。
“里卡多,快打开这个!我们走,马上!”她命令道,一面扭动着门闩,“我讨厌这种玩笑,你知道的!傻瓜!你这种傻子的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最愚蠢的玩笑了!”
“夕阳的余晖就要透入门缝,这门上有个缝隙。之后,夕阳又会缓缓离开,非常缓慢地离开。你将欣赏到这世界上最美的落日。”
她摇晃着小门。“里卡多,够了,我已经说过了!够了!快打开,快点!”她使出全力摇晃小门,紧紧抓住它,悬吊在门栏之间。不久,她气喘吁吁,双眼噙满泪水。她挤出一个微笑,“听着,亲爱的,这的确有趣极了。但现在我必须走了,我们走,开门……”
他没有笑,神情严肃,双眼眯缝。扇状的细小皱纹又出现在眼睛周围。“晚安,拉克儿。”
“够了,里卡多!你得补偿我!……”她大叫道,双臂在门栏间伸展开,想要抓住他。“傻瓜!把这破东西的钥匙给我,我们走!”她命令道,一面审视着崭新的门锁,接着又观察到门栏上覆盖的铁锈,忽然呆立不动。她抬起眼,看到里卡多摇动着挂在环上的钥匙,仿佛一个摆锤。她把失色的脸紧靠着门栏,盯着他。一阵痉挛中,她瞪大了双眼,全身瘫软,滑倒了。“不,不……”
他走到小礼拜堂的门边,转向她,张开双臂,把门敞开。“晚安,我的天使。”
她的双唇紧封在一起,仿佛中间涂了胶水。在她呆滞的脸上,两颗眼珠迟钝地转动。“不……”
他把钥匙放进口袋,重新回到刚才走过的路上。短暂的寂静中,是潮湿的卵石在他脚下相互碰撞的声响。突然地,又爆发出一声可怖的、不似人声的喊叫:“不!”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还能听见接连的重复叫声,像是动物被宰杀时发出的声音。之后,叫声变得遥远,窒闷得像是来自土地深处。就这样,他走到墓地的大门边,死气沉沉的目光望向西边,全神贯注。现在,无人能听见任何呼喊。他点了支烟,朝下坡走去。沿路的孩子们围着圈子玩耍。
(黄凌晨:牛津大学中世纪与现代语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