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你在忙着写作,但我们觉得你应该不介意我们稍微打扰你一下

作者: 〔英国〕埃德蒙·克里斯平

1

“说到底,这里也就只有我俩啊。”他们说。

我必须先来个自我介绍。

这篇文章绝不会给任何人读,更别说出版。想都别想。

但是,我们搞写作的都有个习惯,即让文字以最简明扼要的方式呈现出来。同时,我们也有很强的职业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和职业习惯让我认真记录下后文中所发生的事情,仿佛这篇文章要供人阅览。

但是,这绝不可能就是了。

我今年47岁,单身独居,是个不入流的犯罪小说家,拿着一份微薄的薪水,年均不到1000英镑。

我住在德文郡。

我住在一间小屋中,方圆400米之内鲜有人踏足,颇有与世隔绝的味道。

但是,我也算不上孤苦伶仃。

因为我是有电话的。

我的疑病症很重,可以说是病入膏肓。同时,我很害怕自己出意外,比如骨折什么的。所以电话是必需品。我只买得起一个电话,那么,把它放在哪里就是门学问,值得好好考虑。最终,我把它放在客厅,就在楼梯口(楼梯还挺陡的)。放电话的架子离地面只有半米多高,这样的话,即使趴着去够,也能够到。

要是冠状动脉血栓突然在楼上发作,那也太恐怖了。

我只在紧要关头才会打电话,但其他人却有不同的想法。

比如说,我的银行经理。

“你好,这里是托尔黑文153号。”我说。

“能听得到吗?布莱德利,请问是布莱德利先生吗?”

“是我。”

“你好,我是温波尔,叫我温波尔就好。布莱德利先生,我们得聊一聊。”

“你说。”

“现在,是这么个情况,布莱德利先生。你何时才能再往账户里存点钱呢,布莱德利先生?让我看看,你的支出情况……没错,你有很多笔支出,但是入账……”

“我已经尽力了,温波尔先生。”

“尽力,没错,你一定是尽力的,但你的这个存款,下个月你打算存多少钱进来呢,布莱德利先生?”

“我希望我能多存点过去。”

“嗯嗯,你希望,布莱德利先生,你希望。但是,我要怎么向银行分局交代,布莱德利先生?我要怎么跟我的领导说?这笔500英镑的贷款,我要怎么和领导交代?”

“这笔贷款不是很久之前就有了吗,温波尔先生?”

“没错,布莱德利先生,这就是麻烦的点。你必须开始还款了,布莱德利先生,多少都得开始还了,你明白吗?”这个疯子冲我嚷嚷。

如果我能再拿出钱还款,母猪都能上树了。

我对于勤奋的尺度拿捏得非常精准。我每天的目标是写2000字,这样的进度能足以糊口,但前提是每天都能按时完成。多数人都会认为,独居人士一定宁静自得、不受打扰,但事实并非如此。

情况恰恰相反。

我曾尝试在晚上工作,但是打一个哈欠打一个字。我也试过一大早开始。

H. L.门肯(美国作家和编辑。——译注)对此有过论述,他认为写作能力差归根结底是消化系统的问题。

而我的胃就没有好的时候,早上送奶工来的时候尤其差,早上的效率一贯不高。我承认,这是我的不足。但也只能顺其自然。写作对我来说,就像坐班一样,是个朝九晚五的工作。

我早就跟所有人说过了,甚至可以说低声下气地恳求过他们,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请在晚上联系我。我强调,我的工作时间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一般人也不会没事在律师的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对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

我正在打字:他骨折的手现在没那么疼了,但依然给他一种……

我知道“一种”后面是什么:人体无比脆弱的惊愕感。

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知道,但不是上面写的那样。本可能是那样(尽管可能性十分微弱),要不是门铃响了的话。(我希望本可以写出更好的东西。)

门铃响了。今早普兰斯女士应该会来,但她还没到,所以我趿拉着鞋从楼上办公的地方下来,自己去开门了。来的人是抄表员。电表就在门外,我也不懂为什么我还要专门跑出来一趟好让他抄。

“一种人体所不能承受的巨大痛苦。”我对抄表员说道。

“现在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天气了。”

“原谅我,我得回去了。有点忙。”

“你请便。”声音有些恼火。

之后,普兰斯女士来了。

普兰斯女士每周来三次,都是早上过来。她行动迟缓,有点耳背,但除非我赌球中奖发笔横财,她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佳人选了。

普兰斯女士负责应门。她特别害怕电话,所以从来不接电话。虽然我使尽浑身解数想帮她克服这种恐惧,终于还是无功而返。

普兰斯女士始终坚信,她在房间里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让我知道,还要获得我的认可与支持。

“布莱德利先生?”

“怎么了,普兰斯女士?”

“这个灯。”

“这个灯怎么了,普兰斯女士?”

“你在说啥?”

“我说,这个灯怎么了?”

“我们得换一个灯。”

“嗯,好的,我们换个灯,一定要换。”

“你说什么?”

“我说,好的。”

“这个跟木头不搭。”

“我相信你的判断,普兰斯女士。”

“你说什么?”

“抱歉,普兰斯女士,我还在工作。这件事情等会儿再说吧。”

“真是个势利眼。”普兰斯女士说道。

给他一种——一种——一种丁零,丁零,丁零。

普兰斯女士在楼下喊电话响了。

我连滚带爬地到了楼下,拿起电话。

“亲爱的。”

“噢,你好,克丽丝。”

“最近怎么样,亲爱的?”

“一种横贯一切历史的残酷感。”

“什么,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用头顶一杯水。”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你真可爱。听着,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办个派对吧,在我家,下周的今天。你会来的,对吧,爱德华?”

“嗯,当然。我会去的,克丽丝。但我是不是要提醒你什么事情?”

“什么,亲爱的?”

“你说过你肯定不会在工作时间打我电话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

“哎呀,就这一次嘛。派对一定会很棒的,亲爱的。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就这一次。”

“克丽丝,你是不是在休息?”

“没错,亲爱的。老天爷,我难道不需要休息吗?”

“但我并没有在休息啊。”

沉默半晌之后,她开口了:

“你不爱我了。”

“我只是在赶紧写完一个故事,这是有截稿时间的。”

“如果你不想来参加派对,你直接拒绝就行了。”

“我真的是想参加派对的,但我也需要挣钱养活自己。离派对开始不还有一周的时间吗?真的不能等到晚上再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啜泣。

“你真讨厌。你就是一个非常非常讨厌的人。”

“克丽丝。”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我继续码字,文思如泉涌,他的手臂仍然被剧痛灼烧,但现在

门铃响了。

——现在要少——要多——

“洗衣店来人了,布莱德利先生。”普兰斯女士在楼下喊我。

“来了,普兰斯女士。”

我走到了楼梯转角。普兰斯女士抬起那张圆如满月的大饼脸,从楼下仔细瞧着我。

“他们下周四来,”她冲我喊道,“因为下周五是耶稣受难日。”

“好的,普兰斯女士,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周三来换被单吗?”

“你说大声点?”

“谢谢你通知我,普兰斯女士。”

这么想来,这个周二上午简直是登峰造极:一共七通电话,没有一个哪怕重要一点的;一共有十一个人来敲门;普兰斯女士唯恐她一星半点儿的动作没得到我的首肯。我从早上九点半起就坐在了打字机前。到中午十二点,我就写了这么点儿东西:

他骨折的手现在没那么疼了,但依然给他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一种意识到人体无比脆弱的惊愕感。但现在,这种感觉逐渐淡去,那之后,他不再在乎,因为即使疼痛会消失,背叛却是一种

我并不是什么高产的作家,但这个早晨的效率还是低得让人发指。

2

下午刚开始进展不错。我吃了些大蒜香肠和面包垫了垫肚子,之后无人打搅,一口气往下写了足足七段。

他挣扎着出去时,仇恨吞噬了他,我写道,激情四射地开始了第八段,此前,他从未让这种情感——

门铃响了。

——从未让这种情感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就好像——

门铃又响了,持续的时间更长。肯定是有人倚在了上面。

——就好像一只野兽控制了他的心神,让他变得求索无度、欲壑难填。

现在门铃一次能响足足好几秒。

这是他存活的契机,还是他终将理智全无?他不清楚。唯一一个摆明的事实,就是他不得不去开那该死的门。

他也的的确确这么做了。

门口站着一对刚刚步入中年的夫妇,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刚从杜克酒吧出来。他们的车停在外面的车道里。

德文郡的杜克酒吧在我家附近。我刚搬来德文郡这处僻静之地时,我对杜克酒吧没什么意见:这只是一家乡村小酒馆,卖点乡村小酒,偶尔靠卖猪肉馅饼或是香肠卷额外赚点钱。之后,一个热衷于驿站式酒馆的人接手了这家店。火腿肉、野味、肉饼、鹌鹑蛋等各色稀奇古怪的食物出现在了菜单里,越来越多的老饕也驱车前来,从充满异国情调的农家午餐到精心烹制的奶油焗龙虾,无不让他们垂涎三尺、大快朵颐。无论是1964年份的干红葡萄酒还是让人深恶痛绝的家酿啤酒,他们都大口猛灌、毫不介意。直到越喝口越干、越喝头越昏,搅得附近所有人不得安宁。

尤其是我,我再也无法享受宁静的生活了。“我们去看看老特德怎么样了。”酒吧打烊后,被轰出来的人们无处可去,便商量着,“他就住在这附近。”

“查尔斯。”门口的男人朝我伸出了手。

他身旁的女人在窃笑。她头发蓬松,唇色苍白,对比她斑驳的肤色,她的双唇就像伤疤一样格外惹眼。“是特德,亲爱的。”她说。

“没错,就是特德。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你最近怎么样,小家伙查理?”

“他叫特德,我的小天使。”

我对他们俩都依稀有点印象,之前可能在某个派对上见过。他俩可能是一对,但在一起的时间应该不长,要不然“我的小天使”这种称呼怎么叫得出口。

“我们应该没有打扰你吧。”她说。

我被她陈述的语气给气笑了,想脱口而出“你他妈当然打搅到我了”,但我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中产阶级的教育让我只能委婉地回复,这种伤人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啊。

“进来吧。”我说。

他们就登堂入室了。

我把他们领到楼下的客厅,由于囊中羞涩,原本最应该精心装点、用以迎来送往的客厅也显得格外简陋。这里只有两把扶手椅,一张长沙发,一张咖啡桌,一个放饮料的壁角食橱。除了那盏灯还稍微像点样,其他的家具陈设都显得破烂不堪、十分沉闷,就连地毯也格外单调。

我让他们坐在长沙发上。

“喝咖啡吗?”我问道。

但是他们似乎想要喝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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