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之谜

作者: 〔日本〕黑川博行

1

星住伶一迷了路。下个不停的雨,茂盛的山白竹,隐约可闻的流水声。

他往下走,想顺着溪流走出去……

绕过繁茂的山白竹丛,他拨开枝叶,闯进杂树林中。常春藤触到帽子,树枝挂住帆布登山背包。树林中很昏暗,一眼望去都看不真切。草丛濡湿了裤子。

地面变成陡坡。他的脚陷入淤泥,失去平衡。手中湿漉漉的树枝咔嗒一声断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呀,好疼……”

他边揉胳膊肘边站起身来。这是个堆积着厚厚落叶的洼地。有个浅茶色的球停在前面的草丛旁,像瘪气的足球。

什么呀,在这样的地方——星住走上前去。他用手指往上推了推滑落的眼镜,两个黑窟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被发现的只是颅骨,没有躯干也没有手脚。”文田点了支烟说,“凶手是将支离破碎的尸体撒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吗?”

“我认为不是将肉身的尸体肢解得零零碎碎吧。”吉永从文田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凶手是等尸体变成白骨,才将颅骨扔到鹿谷的。”

颅骨没有下颚骨和头发。凶手抛弃的若是“刚砍下来的人头”,下颚骨和头发就应该都在现场了。

“不会是野狗或貉叼来头盖骨的吗?”

“如果是一根骨头,那没准儿是叼来的,可这是偌大一个圆圆的颅骨……而且,要是野狗干的,就应该留下啃噬的痕迹了。”

“那倒也是啊。”文田点头,“狗不可能踢足球吧。”

正在这时候,干部们走进来了。先是大阪府警察总部搜查一科的班长深町和股长富尾,跟在他们身后的三位大概是南河内警署的署长、副署长与刑事科长吧。五人背对黑板,面向长桌落了座。吉永这些下级警员则坐在钢管椅上。

室内的嘈杂声消失了。晚上十点四十分,一开头由署长训话。老一套的内容,希望大家为早日破案而全力以赴。

随后,深町站了起来。

“大致的案情大家可能都知道了,现在暂且作一下归纳。要是有问题或意见,请尽管提出来。”他挺直胸膛,斜眼瞥了一下会议室的全体人员。他胖墩身材,浓眉下圆滚滚的眼睛闪闪发亮。“今天,十月六日午后两点左右,在南河内郡涌水町鹿谷发现了一个颅骨。发现者是藤井寺市西古室的一名公司职员,名叫星住伶一,二十九岁。星住在作徒步旅行,他从葛城山前往水越岭的途中,在鹿谷的杂树林中迷了路。打110报告是在下午三点二十分。南河内警署派出探员,于四点十五分抵达现场,收回了颅骨,在现场附近进行了搜索,但没找到剩余的遗体。明天还要继续,从早晨开始就搜查现场周边,寻找未发现的遗体。”

“没有自杀的可能性吗?”后排有人发问。

“既然现场没有身躯和衣服,这种可能性就很低了。是凶手遗弃了颅骨,这个事实没有疑问。”

“科学侦查研究所的尸检结果呢?”

“那个由股长来说吧。”

深町坐了下去,旁边的富尾站了起来,翻开桌上的卷宗:“颅骨主人男性,年龄在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 A型血,已死亡四到七个月,颅骨没有损伤,鼻腔内的中鼻甲部位患慢性副鼻窦炎……看得见蓄脓症的痕迹。死因包括创伤、中毒死、窒息死、冻死、饿死,以及脑部、心脏等疾病造成的内因性猝死之类……就这些吧。”

“辨识身份的线索,只有牙齿吗?”南河内警署的探员问。

“目前只能那样呗。”富尾微微点了点头说,“上颚,右侧第一大臼齿装填了树脂,第二大臼齿装填了汞合金,右边第二门齿是陶齿;左侧第一大臼齿装了合金柱金牙,第二大臼齿装填了汞合金;齿列一般,外表上看,没有明显的特征。”

“喂,阿诚,看来这案子会很麻烦了。”文田戳了一下吉永的肩头,耳语道,“白骨,死因不明,没有衣着和遗留物品。我想起摄津的制衣厂案件来了。”

“那案子的确费劲。”

三年前的八月,在摄津市一津屋的制衣厂遗址拆毁仓库的过程中,有人在电梯井内发现了一具女性的白骨遗骸,深町参加了那起案件的侦查。吉永在盛夏的烈日下,走访了大阪府东北部将近两百家牙科诊所,比对了尸骸的齿列与诊疗记录,费时两个月,却未能查清楚被害人的身份。随后到了秋天,正当他以为案子可能坠入五里雾中的时候,一名在奈良落网的溜门贼惯犯,每天晚上在拘留所不断梦魇缠身,最终向讯问案情的刑警坦白杀害二奶并抛尸的罪行。案件得以解决,但吉永他们的侦查白忙活一场,留下了悔之莫及的痛苦记忆。

“我啊,不想要再围着牙医转了。想想都冒汗。”

“真的是啊……”

许多牙医对待吉永他们就像对待瘟神一样。在库房似的房间里,空调机不起作用,下巴不停流汗,却要默默比对齿列和诊疗记录,那种单调枯燥,只有亲历者才能明白。刑警提出请求,医生就会主动协助,美女护士就会帮忙查看诊疗记录——这种脱离现实的幻想,只存在于电视剧中。

“确认一下今后的侦查方针。”深町双手撑在桌上,挺直了身子说,“第一点,不言而喻是被害人的特殊性。根据没有下颚的颅骨被遗弃在山中这一点来推断,这不是流窜作案,凶手和被害人之间有往来关系。我认为,查出颅骨的主人,就是侦破案件最便捷的途径。第二点,要在现场附近调查嫌犯的行踪。鹿谷地区就不用说了,从神山、森屋、千早赤阪村到河内长野,要一个不落地挨个查清近邻地区。由于发现颅骨的现场和徒步旅行的线路偏离得很远,所以可以认为,嫌犯对当地的地形地貌相当熟悉。要把当地品行不端、有犯罪倾向的人列出名单来,对他们身边的一切彻底调查一番……我就讲这些,有什么问题、意见没?”

谁都没有发言。实际上,眼下这个时候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了。

“好吧,诸位,明天开始要鼓起劲,认真投入调查。”深町嗓门粗大地总结道。

2

十月七日——

搜查本部六十名警员中有四十名被派到鹿谷,对现场周边进行了搜查。吉永和文田负责杂树林的西片区域,但捡到的净是些果汁的空罐或塑料碎片,称得上是遗留物品那样的东西则什么都没有。没想到扒开堆积在一棵大松树的树洞里的落叶,竟有一条一米来长的菜花蛇爬了出来,吓人一大跳。这一天的搜索没有收获。

十月八日——

早晨,吉永刚在搜查本部露面,马上就被深町叫住了,深町让他同文田一块儿,两个人去一趟宝冢。

“到阪神高铁线上的小林车站。那附近有个叫法乘院的寺庙,去找住持的老婆了解情况。”

住持的妻子叫浜口庆子。丈夫善教在五个月前失踪,她向宝冢东警署提出了申请,要求寻找离家出走的失踪者。庆子看了电视新闻,知道涌水町发现了颅骨这件事,便向宝冢东警署打听,问是否就是她的丈夫。

“只不过找到了颅骨,就给辖区警署打电话吗?有什么线索吗?”

“失踪的浜口善教的血型是A型,昭和三十年(1956年)三月生于大阪府南河内郡涌水町。涌水町是他母亲的老家。”

“对鹿谷的地形地貌应该很熟悉吧……”

“嗯,是那么回事。兵库县警察总部也发来了传真,不好置之不理吧。没办法,要给对方留个面子,去宝冢跑一趟吧。”

“宝冢东警署的负责人呢?”

“地域科的加久田主任。先问候一下。还有,别忘了把齿列复印下来呀。”

“明白。”吉永说着,离开了写字台。比起在杂树林一边搜索,一边受豹脚蚊叮咬,最好还是去寻访打探。

吉永走出房间,推开了楼梯旁边洗手间的门。文田正在洗手间洗手。他身穿斜纹棉布裤,脚蹬旅行长筒靴。

“文君,今天不用去现场搜索了。要去宝冢。”

“什么呀,要看歌剧吗?”

“看‘骨骼’的公演呗。”

吉永在小便器前面站定,拉下了拉链。

走出宝冢南口车站,两人过了武库川,顺着巴士通道朝东走去。时装店、餐厅、西点铺,时尚的商店鳞次栉比。

他们俩抵达了宝冢东警署。那是幢五层楼的建筑,米黄色的机关大楼比南河内警署小了一圈,没什么威严的感觉。

吉永与文田搭电梯上到二楼,拜访了地域科的加久田。他是位眉毛花白、温良敦厚的刑警,五十多岁的模样。

加久田把二人带到一楼食堂,将罐装咖啡搁在了桌上。

“法乘院的夫人提出寻人申请是五月十二日。当时听说的情况是,住持负债累累,东奔西走,到处想办法筹钱。”

“借了多少钱?”文田问。

“我感觉有七八千万(一千万日元约合人民币五十万。——译注)……不,说不定还不止。”加久田将烟灰缸拉到跟前,点了支香烟,“法乘院是个只有四十来位施主的小寺庙,所以住持历来都在经营一家损害保险的代理店。可是在八十年代末的泡沫经济时期,也有银行出馊主意的缘故吧,他在寺院旁边的土地上建造了二十套单间公寓。但是,正当开始招募入住者的时候,泡沫经济破裂了。入住者连三分之一都招不到,如意算盘就要落空了。最终,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公寓和巨额的贷款。住持从非银行金融机构或当地高利贷者那里,临时借来了紧急还债资金,便陷入了一筹莫展、进退维谷的境地了。”

“总而言之,不就是被贷款所逼,结果失踪的吗?”

“是的。是没有什么稀奇原因的失踪啊。”

“嗬,老婆提出寻人申请,是为了欺骗债权人的一种掩饰吗?”

“我也有那种感觉,不属于‘异常离家出走者’。”

所谓“异常离家出走者”,是指警察判断为与犯罪有关的离家出走者,调查失踪时的情况,如果发现被卷入案件或事故,或有自杀危险的场合,可由专任探员进行搜查、寻找。而仅判断为“离家出走者”时,就只在电脑上记录申报的内容,不进行寻找。顺便说一下,最近几年,受理申请寻找离家出走者的案子,每年有八万至九万件,其中大约一万三千件被定为异常离家出走者。

“能问一下住持销声匿迹时的情况吗?”吉永问。

“好像是高利贷快到期了。五月十日早晨,住持说要张罗钱就离开了家,此后便杳无音讯。”

“住持消失了,就没人来催要欠款吗?”

“这方面的情况,我不知道,请到法乘院打听吧。”

“住持夫人年龄多大?”

“哎呀……应该过三十了吧。”加久田喝着罐装咖啡,“据说她丈夫四十二岁,比她大了一轮。相当俏丽的人呢。”

“有几个孩子?”

“哎呀,那没问过。”加久田摇头道。

“喏,现在去吧,法乘院。”文田说,“百忙中打搅了,非常感谢。”

他立正鞠躬行礼。吉永也道了谢,离开了食堂。

3

两人步行至宝冢南口车站搭上电车,在小林车站下了车,十一点半,走进了车站前面的一家荞麦面馆,文田吃每日都变换花样的套餐,吉永则吃了葱花鸡肉汤面。

离开荞麦面馆,前往法乘院。上坡路,前方远远地伸展着一片郁郁葱葱的丘陵。文田称可能是宝冢高尔夫俱乐部。

“文君打高尔夫吗?”

“不可能玩吧。哪里有那样的闲钱。”

文田是去年,三十五岁的时候结的婚。旭区新建公寓的房租据说就要九万八千日元(一万日元约合人民币五百元。——译注)。

上了坡,家家户户树篱密布,枝繁叶茂,鳞次栉比的房屋相当老旧。银杏行道树的另一边,看得见黑瓦屋顶。

寺院的四周环绕着水泥预制板墙,整洁雅致。占地约一百平方米。高屋檐的正殿北侧,有栋四层的红砖楼房,即加久田所说的二十套单间公寓。架空的一楼停车场,只停了两部白色轿车和三辆摩托车。

“充其量只入住了五六套吧。”

“单间公寓嘛,只有建在市区才有需求。建在这样的郊区能怎么办?”

“是泡沫经济留下的特产吧。”

“住持被银行灌了迷魂汤吧。‘只要有土地就会来钱’,受到了这种乐观话语的蛊惑。银行这种机构,把客户送上二楼再撤掉梯子,是在做过河拆桥的买卖呀。”

据说人世间的穷人最讨厌银行,看看文田就一清二楚了。

吉永跟在文田的身后进了大门。一个小小的水池里养着鲤鱼。玄关的柱子上钉着一块黄铜板铭牌,上面写着“日东火灾海上保险代理店”。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