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约会
作者: 〔英国〕亚历山大·麦考尔·史密斯布鲁利先生的卧室在他家大宅的前部,往外俯瞰就是苏黎世湖。清晨,他会穿着晨袍站在窗边,啜着牛奶咖啡、等着贴身男仆马库斯给他放洗澡水。马库斯是波兰人,已经跟随布鲁利先生十五年了。他清楚布鲁利先生喜欢多少度水温的洗澡水,了解老板清晨爱喝什么比例的牛奶咖啡,也记得把每天早晨的《新苏黎世报》放在早餐桌上的哪个位置最让他满意。马库斯什么都知道。
马库斯还知道,布鲁利先生喜欢韦洛伦·范瑟玛特夫人,这位比利时女士住在三公里开外的另一幢临湖大宅里。范瑟玛特——什么破名字,他寻思。“犯什么的”夫人,我偏要这样叫她!
“我该不该娶范瑟玛特夫人啊?”一天早晨,当他托着早餐进房间的时候,布鲁利先生问他,“你觉得行不行啊,马库斯?你现在已经非常了解我了,你怎么看?像我这样的孤家寡人,应不应该娶范瑟玛特夫人那样的寡妇?你觉得人们会怎么想?”
马库斯把餐盘放到床边桌上布鲁利先生最喜欢的位置,走到房间另一头去拉开窗帘,从衣柜镜子里观察老板的表情。马库斯必须承认,他很怕。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活儿不多,薪水还丰厚,另外,布鲁利先生从来不会数酒窖里还剩多少瓶酒。马库斯和妻子住在院子里的一栋小屋里,离老板的私人码头只有几步路。他们还有一条小船,喜欢夏天划出去玩。范瑟玛特夫人可能会改变这一切,她有她的用人,可能会把他们赶出去。
“我还真说不好,先生,”他说了一句,又补充道,“不是所有的婚姻都美满,有的人自己一个人过可能更快乐呢。”
他看见布鲁利先生露出微笑。
“也许是我想多了。范瑟玛特夫人很独立的,她现在也过得挺好。”
这会儿布鲁利先生站在更衣室的镜子面前整理领带。他穿上了最合身的西服,他的西服都是在伦敦定制的。每年他都会去定做几套西服和几双手作皮鞋。要说做衣服,谁都赶不上英国人,布鲁利想,又觉得想不通,在他的印象中,英国人基本上都是不修边幅的——年轻人的蓝色牛仔裤要故意把膝盖那块儿扯破;男士的夹克衫松垮发亮,前面还带拉链;女士的长裤一点儿不显身材,而且,好像他们全国人民都爱穿跑鞋!可他们能为别人做出超棒的衣服——粗花呢的、灯芯绒的、马海毛的、格纹布的、格子呢的。
这身棕色粗花呢的西服特别应景,搭配上双排扣背心,万一天气转凉也不会觉得冷,不过他觉得不太可能变天。天空清朗,处处都带着春的迹象。这会是完美的一天。
他慢慢地吃着早餐,仔仔细细地读着报纸的每一个栏目,注意到了讣告栏——空白的,谢天谢地——最后看股票新闻。全是好消息,前一天的交易都是涨势,股市就该这样。
他把报纸放到一边,拿起熨得笔挺的餐巾来擦干净嘴(马库斯很有耐心地教会了意大利女佣怎么熨餐巾),然后从桌旁站起身来。得等上一会儿轿车才会来接他出门。他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该干什么。可以写封信,也可以看看书——《魔山》已经读了一半,但不知怎么地,他读不进去了。
德国文学作品让他感到压抑,太过沉重、充满苦痛。我们北边的邻居,他们眼中的世界多黯淡啊。大部分人都太可怕了,贪得无厌。他们可能还是会吃我们的巧克力吧。
他走到书桌旁,拿出文具。还有一封信要写,给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侄女。她每个月都给他来封信,他也总在收信后三天内给她回复。她无事可做,信也说明了这一点,但他有责任要回信,现在家中就他自己了,也只有亲自动笔了。
“亲爱的海塔: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无比美好的一天。湖面平静无波,天空万里无云。春天已经悄然而至,我能感觉到春的气息,过不了多久,园子里的花又要开了!哦,你那边快要入秋了,然后就是冬天,可我会在春天的花园里坐着想念你的。”
他停下笔。侄女知道范瑟玛特夫人,不过他不想让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本来也还没什么。还是可以略略提一句:“今天我会陪范瑟玛特夫人——我跟你提过她的——去苏黎世。我俩会沿着湖边走走,天气实在是太好了,我还有点儿事要处理。然后我们就回来了。”他想了想要不要再写点什么,又觉得差不多了。他们要想揣测点啥,就让他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慢慢猜去吧。
马库斯进来提醒他,轿车已经等在门外了。他从书桌边起身走入大厅。那儿还有一面镜子,他不安地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领带稍有点皱,不过西服是没选错的——今天穿再适合不过了。
“再见,马库斯,”他说,“我老时间回来。”
马库斯为他拉住门,司机一看见他就发动了车子。他们的车上了路,汇入车流中,沿湖而上,去接范瑟玛特夫人了。
“我亲爱的范瑟玛特夫人!”
“亲爱的布鲁利先生!”
两人同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要不要用小毯搭一搭膝盖啊?今天的风刮着还是有点儿刺骨的,对吧?”
她摇摇头。“我觉得很暖和,”她说,“一点儿也不冷呢。”
“你真有福气,”他说,“我夏天都觉得冷。”
“气血不足,”她说,“你是气血不足呀。”
他笑起来,“那我可要补补血了。你有没有什么好建议啊?你看的那些保健杂志有没有教你怎么补血?”
“吃巧克力,布鲁利先生!使劲儿吃!”
他朝她摆摆手指,笑着表示不同意。他们的大体积、大马力座驾正甩开那些慢慢吞吞行驶的汽车,向着苏黎世奔去。他问她最近在忙些什么,她就跟他讲了讲她这一周是怎么过的。实在是,她说,开心不起来啊:村议会开了两次会,哪次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烦死人了。还打了三个晚上的桥牌——三个晚上啊——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满心同情地点点头。他有好几周都是这样过来的。
“你还有厂子要管理,”她说,“你得为这些事情操心。”
“是得要操心,”他承认,“幸好还有一帮子管理人员在帮忙。”
轿车在大教堂大桥上转弯进了城,开到班霍夫大街(德文的意思是“火车站街”,位于瑞士苏黎世主火车站前,一直到苏黎世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街道,也是全世界最昂贵的街道之一。——译注)尽头靠边停下,才让他俩下车。他先下去,为同伴拉开车门。
“谢谢啦,亲爱的布鲁利先生,”她说,“现在,我们先去哪儿呢?”
他又朝她摆摆手指。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责备她,“‘史宾利巧克力店’啊,每次都是第一站。”
两人穿过大街,走了几码的距离来到一扇玻璃门前面,门上贴着华丽的金色店名“史宾利”。两人从一个男人身旁走过,他坐在一条长凳上,一双眼睛紧盯着路过的两人,嘴里嘟哝着什么,还伸出来一只手,不过他俩都没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注意到他。
巧克力店的柜台上摆满了一板板的巧克力。他在一个装着比利时巧克力的托盘前停下,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她的目光被一块顶着一只糖霜天鹅的蛋糕吸引了。
“这雕工太好了,”她说,“这么精巧的艺术品,吃掉多可惜啊。”
“炫技了,”他说,“我喜欢简单点儿的。”
“也许吧,布鲁利先生,”她没反对,“简单才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他们走上楼,女侍应认出了他俩,赶紧将他们引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她对布鲁利先生格外地客气,每次他都会叫她“玛丽亚”,还会问候她的妈妈。
“啊,”女侍应说,“她还是对什么都感兴趣。天气好点儿的时候,她还会坐轮船去拉珀斯维尔(瑞士圣加仑州的前自治市,位于苏黎世湖东部。——译注)看她妹妹。”
“太棒啦!”布鲁利先生说,又转头跟范瑟玛特夫人讲,“八十一岁高龄啦,快要八十二啦!健康生活最好的广告,不是吗,玛丽亚?”
“她还喝杜松子酒呢,”女侍应说,“每天喝两杯。早饭前一杯,入睡前一杯。”
“太厉害了!”布鲁利先生喊着,“瞧瞧!”
他俩看了看菜单,其实没啥必要,布鲁利先生从来不选新品,还希望范瑟玛特夫人跟他一样。
“还是跟以前一样吧。”他对女侍应说。
过了几分钟,玛丽亚端着高脚杯过来了,里头盛着覆满奶泡的咖啡。接着,一盘蛋糕送来了,他们一人选了两块。玛丽亚回来,加满咖啡,然后把没吃完的蛋糕端走了。
“蛋糕带回去给你妈妈吃吧,”布鲁利先生说,“记到我们的账上。”
玛丽亚高兴地笑起来。“她很爱吃蛋糕,”她说,“对蛋糕完全没有抵抗力。”
巧克力店里没几个值得注意的人。好几桌客人都是观光客——一群是意大利人,一桌是没喝酒、被吓到的美国人。布鲁利先生很快略过了这几桌人。
“今天上午没人来,”他说,“我一个熟人都没看见……”
他突然不说话了。对了,还是有一个人,他探身悄悄对范瑟玛特夫人说。
“你敢信吗?”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坐在那儿,佐尔格家的那个女的,和她那位年轻朋友,大白天的……”
范瑟玛特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还在吃蛋糕!”她叫出了声,“你看看,她用手指头捏着喂他吃!”
布鲁利先生眯起了眼睛。
“他当她儿子都可以,”他悄声说,“你看看!你看看她盯着他看的那个眼神。”
“她只看得到他了,”范瑟玛特夫人说,“简直像要把他生吞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们移开了目光,因为这个发现太刺激了。看到这么震撼的场面实在是有意思,这一天顿时变得有滋有味,居然能看见半老的苏黎世徐娘——她可是知名银行家的妻子——跟她的小情人公开出现在一家巧克力店!这好运气来得太突然,把他俩的情绪大大地带了起来。
他们从桌边起身,他在一个盘子底下给玛丽亚留了五十法郎(每次都这样)。两人避开佐尔格那桌不看,径直从“史宾利巧克力店”走到了街上。外面更加暖和了,整座城市沐浴在澄净的春光里。湖那边传来声声钟鸣。
现在该去逛画廊了,两人又过了河,绕过拱廊里乱七八糟的便宜小店,开始顺着狭窄的街道朝坡上的圣约翰教堂走去。她走在街道的里侧,跟他并肩向前,绕到一个不好走的转角时,她挽住了他的胳膊——他很享受——不过危险一过她就松开了手。
“费舍尔画廊”并不招摇。画廊有一扇展示窗,但是非常小,展示着费舍尔先生的某件私人藏品,跟画廊里出售的东西没有关系。大门永远锁着,不过门外有个小铃铛,上面只有“费舍尔”的名字,摇摇铃铛,就会引出一个戴着金边圆框眼镜、矮矮壮壮的男子。
“噢,是布鲁利先生……和韦洛伦·范……范……范……”
“范瑟玛特夫人,”布鲁利先生说,“费舍尔先生,近来可好?”
“这些日子全瑞士的人都感冒了,”费舍尔先生说,“可我没有。真是谢天谢地啊。”
“这几天到处都是细菌病毒,”范瑟玛特夫人说,“躲都躲不开。到处都是。”
费舍尔先生点点头,深表赞同。
“我相信维生素C的功效,”他说,“我每天都吃维生素C,一天不落。”
他们跟着他走到画廊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一位身穿考究的西服套装的青年女子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郑重地跟他们握了握手,然后朝办公室一角的壁柜走去。
“好吧,就在这里了,”费舍尔先生说,“希望这是您想要的。”
他把一尊小雕像递给布鲁利先生,他伸出双手接过来,举在面前看。足有几分钟都没人讲话。布鲁利先生把小雕像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还举到灯下细细检查。
“没错,”他低声说,“完美无瑕。”
费舍尔先生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一批已经没剩几个了,”他说,“至少,已经找不出几个这么好品相的了。”
布鲁利先生把这尊小瓷像递给范瑟玛特夫人,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凑到眼前仔细看。
“色彩太可爱啦,”她说,“活灵活现啊。”
她把它递还到费舍尔先生手中,他则满心期待地看着布鲁利先生。
“我买了,”布鲁利先生说,“您能不能问问您的员工……”
“我们很高兴为您送货。”费舍尔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