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苏菲

作者: 〔英国〕埃玛·柯蒂斯

第一部分

1989年

1

珍妮

我低头看向隆起的肚子,抚摸宝宝脚后跟蹬踹的地方。将近子夜,宫缩间隔已缩短到五分钟。路灯光影婆娑,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大街上异常安静,路面上的雨水闪闪发光。利奥瞥了我一眼,我冲他笑了笑。

信号灯变成红灯,利奥用力踩下刹车,把一个正打算过马路的女人吓了一跳。她有些恼怒地瞪了利奥一眼,快步向前走去。那女人的外套有些小,高跟鞋却出奇高。她这是刚刚结束初次约会往家走吧?突然,一阵风把她的雨伞吹翻了。

她还好吗?还是做了可能会后悔的事,就像我当初那样?我压制住这种想法。没有什么可以破坏眼前这一切。

“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利奥说道,“没事吧?”

我咬着牙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别弄出人命就好。”

信号灯变绿,那女人还在拼命摆弄雨伞。利奥恼怒地咕哝起来。

“快点啊!我的天!”

我不禁笑了,但随即呻吟起来,宫缩袭遍全身。

“放松呼吸。”利奥给我打气。

雨刮器刮着挡风玻璃,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稳定的节奏上。宫缩消失后,我舒展开紧耸的肩膀,仰靠在座位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要忘掉当初做的一切。既然我和利奥相爱,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呢?真相对谁都没有好处。

利奥的侧影严肃而坚定。宫缩间隔仍是五分钟,他没有必要紧张——他当然不会比我更紧张。我把手放到他的大腿上。

“时间很宽裕。”我笑着说道,“别担心。”

我们经过沃克斯豪尔,沿着艾伯特堤岸前行,一路畅通无阻。河对岸的议会大厦和大本钟灯火璀璨,倒影在漆黑的河面上闪烁着金光。我还没来得及欣赏,就到医院了。

就这样吧。到了早上,我们家就有三个人了:我、宝宝以及我丈夫。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我会弥补的,会做一个完美的妻子。利奥需要被爱,我也的确很爱他,所以没有任何问题。我还会支持他,一定不会让宝宝打扰他写作。我答应过他,绝不会食言的。

利奥把车倒进停车位,关掉引擎,转头看向我。

“准备好了?”

我点点头。

“先不要下车,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从座位之间的缝隙里拿出旅行包,提起时险些撞到我。

利奥下车后跑步绕到我这边,拉开车门,把手伸到我腋下,扶我下来。宫缩又开始了。我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喘息着。他用外套给我遮挡雨水。疼痛消失后,我挺直身子,呼吸着冷空气。

凯特错怪了利奥,她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2

利奥

“她真漂亮!”助产士感叹道,“多么可爱的小宝贝儿啊!”

利奥看助产士的眼神可能不是她所期待的,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在经历了珍妮十四个小时的分娩之后,他因疲惫而视线模糊,背疼到难以忍受。另外,背叛的感觉同令人心乱的幸福感交织在一起,他的头脑一片混沌。

“她长得像妈妈。”利奥回应道。新生儿用毛毯裹着,放在珍妮肿胀的胸脯上。利奥强打精神,微笑着低头看这个面色红润的婴儿,“你好,苏菲。”

这个名字是他们昨天才起的。珍妮面露微笑,仰望着他。

“现在几点了?”珍妮问道。

利奥看了一下手表,“刚过三点半。”

他抚摸着婴儿的脸颊,竭力驱除心中的阴影。想来真是滑稽,利奥一直认为他对珍妮的了解胜过珍妮对他。也许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在一起四年后,他又看不懂妻子了。不得不说,他很佩服这个女人的厚颜无耻。

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一时兴起,还是冰冷算计?她是否在想:既然我丈夫不跟我生孩子,那我就从别的男人那里弄一个?利奥不晓得她良心会不会痛。她可能心存侥幸,觉得利奥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孩子的父亲。她完全不懂。

无论对方是谁,利奥都不想知道。可能已婚,看样子是珍妮的同事。到欧洲开会期间的会计师聚会。用他们的行话怎么说?算计?还是债务?想到这里,倘若不是这事太伤人心,利奥可能会大笑出声。

利奥转动着小手指上的图章戒指。并非只有她会精心算计。珍妮,我不会失去你,也不会失去我们拥有的一切。

利奥一向傲慢,但也一直卑微。然而,尽管事已至此,尽管怒火中烧,他还是无法对她所经历的一切置之不理,无法在她分娩时情绪爆发。她痛苦挣扎,痉挛席卷全身时甚至伸手去抓他。他的纯真感情让他惊讶。

利奥把手伸进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他很明智,提前做好了准备,随身带了一瓶威士忌。他背过身,不让珍妮看到,往装茶水的塑料杯里倒入一小口酒。这是他应得的。

他对这个婴儿也有一些想法,尽管还无法确定这种想法是什么——想要保护她?也许是吧。可怜的小家伙。毕竟来到这个世上不是她的错。但利奥并没有像他母亲说的那样爱她爱到发狂。

洛拉曾对他说:“你会爱得一塌糊涂,如果生的是女孩更是如此。她很快就会把你玩于股掌之上。”

当初听到这些陈词滥调,利奥不屑地翻了翻白眼,而他母亲还心有不甘地补了一刀:“真希望我当年生的是个女孩。”

病房里很闷热,弥漫着血液和其他体液的味道。利奥想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但被制止了。外面可是大雨倾盆。

看到珍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女儿,利奥有些纠结。如果没有妻子的资助,他很难靠写小说生活下去,可以说根本不可能。交易是公平的——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孩子,他则有了经济保障,这意味着他可以专心写作。

人性真是颇为有趣。别人让你受到的委屈既会把你和他们捆绑在一起,也会把你推开。相当矛盾。利奥把手放在珍妮的肩膀上,珍妮抬头看着他,眼里闪着光芒。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门开了。

“你好,克里西先生,有你的电话。你可以到服务台接听。”助产士说道。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她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医生也不知道。《喋血时刻》的作者利奥·克里西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这种状况肯定会改变的。有朝一日这些人会对朋友说,他们在他孩子出生时见过他。到时候人们会问那个名人当时是什么样子的。

“利奥!我姑娘跟外孙女情况怎么样了?”电话里传来岳父的吼叫。

利奥把听筒从耳边移开,“她们很好。你们预订航班了吗?”

“我们将搭乘最早的航班,明早10点就能到医院。但我打电话不是为了说这个,我刚刚跟詹姆斯·特纳通过电话。”

詹姆斯是利奥在麻雀小屋最近的邻居,那是利奥在肯特郡避世写作的地方。退休前詹姆斯做过校长和地方治安官,有点自命不凡,但也乐于助人。利奥并未留意过他。

“哦,是吗?他说什么?”

“你们住的地区遭到了暴风雨袭击。他出于好心仔细查看了你们的房子,发现有棵树被刮倒了,就是那棵梧桐树。”

利奥不禁抱怨道:“见鬼!情况很糟吗?”

“碎了一些房瓦,屋檐处的排水檐槽也耷拉下来。他没有爬上去看,也说不准,不过十分肯定有根树枝砸穿了房顶。对不起,利奥,我知道你现在根本没空顾这事,可雨还在下,在造成更大损失之前,需要有人去看一眼。”

“我会去的。”

“哦,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可以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找个泥瓦匠。”

“不用了,他们这会儿肯定忙得不可开交。看来只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利奥不想显得过于急切,又疲惫地嘟囔了一句,“虽然我今晚实在走不开。”

利奥回头看了一眼病房门。说实话,他不需要这种麻烦事,不过他很高兴。他终于能有几个小时,摆脱眼前的一切了。

“我赶回去,天就黑了,天亮之前也做不了什么,不过至少可以把水桶放到漏雨的地方。”

“你说得很对,不能让那房子再遭到破坏了,那可是我们家的祖产。”

听闻此言,利奥不禁牙关紧咬,心生厌恶。老丈人总喜欢提醒他麻雀小屋是珍妮的。

“那是肯定的。”

“但是,亲爱的,你太累了。”珍妮说道,“为什么不回家睡一会儿呢?你可以早上再出发。”

“还是算了吧,那样恐怕不好。我开车会小心的,我保证。”说着他环顾四周,翻找口袋,“你知道我把钥匙放哪儿了吗?”

“不知道。昨晚我哪有心思管钥匙。”

“糟了,可能被我弄丢了。”

“不会吧,看看是不是在旅行包里。”说着珍妮转向孩子,温柔地呢喃,“你爸爸总是丢三落四,希望他别把你给弄丢了。”

“找到了。”说着他转身便走。

“不亲亲女儿就走吗?”

利奥弯腰吻了一下婴儿的额头,尽量不去闻她的气味。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之前,他可是考虑了几个月。现在孩子已经出生,这是事实。这就是他的生活。他所能做的是利用发生的一切,为自己牟利。

3

汉娜

汉娜坐在出租车里,刚出生两天的女儿裹在旧毯子里,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她的手托着孩子的头。汉娜本应该买一个婴儿安全座椅,但她买不起。出租车司机不想拉她,但看到母女二人站在医院外浑身湿透,最后勉强让步。此时车外大雨倾盆。助产士说天气还会变得更糟。汉娜把手放在婴儿的胸前,感受着她的体温和胸腔的起伏,很欣慰。汉娜的母亲一度满腹怨恨地断言孩子会有问题,但现在看来孩子很好,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宝贝。

汉娜的心中充满爱怜,这应当就是母爱吧。可奇怪的是,她母亲竟然在爱上附加了条件。这个婴儿会得到关爱的,她将永远不需要证明自己,可以成为她想成为的任何人。

发生的一切不是汉娜的错。汉娜的父母发现女儿质疑他们的信仰,就把她送到牧师迈克尔·布雷迪那里接受劝诫,甚至当汉娜要求停止前往时,他们仍要她继续。汉娜羞于启齿,无法解释,他们也懒得弄清楚缘由。迈克尔诱奸了她。

意识到自己怀孕时,汉娜吓坏了,去找迈克尔帮忙,他却撒手不管,甚至说孩子不是他的,骂她是个小荡妇,还说如果她告诉别人,他就说是她引诱他犯罪的。

怀孕症状明显后,汉娜向母亲袒露了实情,可母亲当即指责她撒谎,说她试图掩盖与社会上的小青年乱搞的事实。这样说总比面对现实要好,因为这都怪为人父母的让迈克尔和一个天真的十六岁女孩单独相处。迈克尔是长者,地位崇高,没人会责怪他。

甚至连汉娜最好的朋友也不理她。不过她是迈克尔的女儿。和其他人一样,雷切尔也认为这都是汉娜的错。她的父亲就这样脱身而去,没有受到任何指责。

婴儿睁开眼睛,汉娜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把手掌放在婴儿身上,感受着微弱的脉搏。

“这孩子人生的开始还真是热闹啊,是不是?”司机说话时外面又开始打雷。他不停地瞟着后视镜,对她感到好奇,“电闪雷鸣。”

汉娜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她现在激素紊乱,全身疼痛,体力几乎透支,快神志不清了。助产士看汉娜只有十七岁,却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人送来贺卡或鲜花,有点担心,就想让她多住一天。不过,在医院里是睡不着的,即使真睡着了,也会被新生儿猫一样的哭声惊醒,所以她离开了医院。

“孩子起名字了吗?”

“佐伊。”

“这名字真好听。我侄女也叫佐伊。”

“嗯。”

“家中应当有人,是不是?妈妈还是朋友?”

“我姐姐在家。”汉娜撒了个谎,不好意思说自己孤身一人。

她对助产士也是这样说的:姐姐在家,但她没有车,不能来接汉娜和孩子。助产士让她留下来的时候,她差点想听她的话,因为她怕得要死。如果她把一切都搞砸了怎么办?她曾多次照看过黛博拉的两个孩子,但孩子一直在睡觉。她从未独自好好照顾过她们,只是偶尔帮姐姐一下而已。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