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

作者: 〔美国〕梅利莎·奥斯特罗姆

萨拉·古斯塔夫森打算独自悄悄地去见佩妮·温。那是五月里一个星期五早晨,父母盼着萨拉离校回家的前一天,她把去年八月上学时带到学校的东西,还有大一这年在寝室里攒下的玩意儿全都塞进自己那辆小车,系好安全带,转头看了看后视镜,确保后座上一大堆东西没有挡住视线,然后驱车离开了宾厄姆顿大学。萨拉满心想的不是即将到来的夏天。她没朝锡拉丘兹市家的方向行驶,而是一路向西。

萨拉跟着导航开到安大略湖公园大道,在饱经风雨的粗糙路段,她摇下车窗,大口呼吸,试图平复因为紧张而翻腾的胃。她的长发在呼啸而过的风中飞舞,与四周宁谧的景色形成鲜明对比。安大略湖向北延展,湖面闪烁着金属般的蓝色,水平如镜,仿佛在凝视着她。南面环绕着一片年轻的树林,羽状的树枝点缀天空,新叶闪烁着荧光。

驶出莫顿出口,萨拉便告别了湖泊的陪伴,一路向南,驶过刚刚翻耕过的田地、悠闲吃草的牛群和果园——一个接一个的果园,果树上绽放着糖果色彩的花,像穿着毕业舞会礼服的少女。无论看到什么,萨拉都在想,佩妮·温就住在这儿,她开车走过这条路,拐过这个弯,停在这个路牌前时,看到的就和现在一样。终于离伍德查克小巷不远时,萨拉透过树林的间隙看到了那栋红房子。一片白云缓缓爬过车顶,宛如会移动的山。云也悬在红房子的屋顶上,悬在佩妮·温的头上。云下是萨拉和佩妮·温,两个人一起——她们终于离得足够近了,近到可以共享一片云。

她停下车,走出车外,望着蜿蜒的碎石车道边的房子,犹豫了。房子不算大,但比她想象的还要更漂亮一些。门前开着紫色和白色的丁香,小小的蓝色鸢尾花,还有其他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她握着手提包的手紧了紧,整理了一下连衣裙的下摆。佩妮·温知道她要来,但她到得早了些。她该敲前门吗?还是去侧门?她四处张望,仿佛期待着有人会突然从花丛中出现,或者打开后院围栏的门,又或者从路边的橡树林中走出来,再或者拉开谷仓门。仿佛会有什么人凭空冒出来,告诉她该往哪儿走。

然后真的来人了。前门打开,一个女人出现在水泥门槛上。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肩膀挺直,双手紧握抵住下巴。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像是被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吓到了。然后,她似乎强迫自己又思索了一番,松开手,露出试探的微笑。“哦,”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你看起来这么大了。”

我也没想到佩妮看起来这么年轻,萨拉一边想着,一边迅速地观察起不远处的女人,急切地收集每一个细节,告诉自己要把它们都铭记在心:声音低沉,颧骨很高,发色偏浅,眼眸深邃,非常年轻,非常漂亮,而且身材娇小(咦,比她矮了整整十厘米呢)。萨拉挤出一声“你好”。

她们走向彼此,步子都带着些笨拙和敬畏。中途佩妮停下脚步,从花丛中摘下一簇丁香递给萨拉。萨拉感激地接过——用送花来表达问候恰到好处,用不着握手,那样显得太正式,有些可笑;也用不着拥抱,那样又显得太亲密,有些尴尬。

“这些是我最喜欢的,深色的丁香。好几年前,我从婆婆的花园里偷了一把种子,”佩妮咬了咬嘴唇,匆忙地继续说,“简直紫得发黑,是不是?”她为自己也摘下一小束,别在耳后,扯了扯耳垂,像医生检查淋巴结肿大一样拍拍脖子,紧张地笑了笑。“你来得挺早的。哦,没关系,我只是没有……嗯,很好。我们走走吧,我带你看看前面还有什么。”

她们在房子四周的花丛中穿行,佩妮走在前面,也几乎都是她在挑起话题。她像是不用换气似的闲聊,说起去年那个严酷漫长的冬天,“我这一季的绣球花全完了,要是之前给它们盖上点东西保暖就好了。”她领着萨拉走过房子边上一个泥泞的小水洼,蹲下身,指着几朵长在绿色高茎上的白色小花,它们长得就像小小的铃铛,“这是雪片莲。闻闻看,有巧克力的香味。”

萨拉听话地闻了闻,嗯了几声表示同意。她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花上,而是微微转过身,细嗅佩妮的气息,感受自己手臂(比身边年长女人的手臂更修长、更有力,可这怎么可能呢?)擦过佩妮胳膊的触感,细看佩妮的双手(尽管因为劳作变得干燥发红,但依然小巧精致,无名指上戴着两枚戒指,指甲很短,没涂指甲油)。她绞尽脑汁,想让这一刻的亲密再长久一些,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想起了我家后门旁的雪花莲,有时候二月份就开花了。妈妈说它们是春天的使者。”说完,她不禁皱了皱眉,咬了下嘴唇,和佩妮几分钟前所做的一模一样。

但是佩妮只是点了点头说:“它们确实是同属植物。”然后继续朝前领路,感叹如果萨拉再早点来,就能看到草坪上盛开的水仙花了。“我在花园里种满了,光是看着就让人开心,都是黄色的,鹿也不会吃。”她指着身边的耧斗菜,“有人叫它们奶奶的帽子。”接着又介绍起边上刚刚鼓起的花蕾:有牡丹,有更大一些的鸢尾花,还有早开的萱草花。

佩妮就像一个即将摔落悬崖的女人,把现在的园艺展示当作手边救命的藤蔓,拼命抓住,说个不停。不过她偶尔也会停下来,望着萨拉,目光中带着些探究甚至是渴望,然后突然发问:“你平时喜欢干什么?”“你在大学主修什么课?”“你喜欢音乐吗?”“你喜欢上学吗?”不管萨拉说什么,她都会以惊讶的语气轻声重复她的回答:“你喜欢看书和画画。”“你打算主修英语。英语。”“小提琴。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你一定拉得特别好。”然后又回到园艺的话题上。

终于:“那么你喜欢大学。我当年也喜欢大学。”佩妮的笑容有些动摇。她猛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真不错,”她点点头,仿佛萨拉刚刚通过了口试,“我们进屋吧。”

萨拉跟在佩妮身后,琢磨怎样才能把刚才佩妮抛出来的问题变个花样抛回给她。但是佩妮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仅仅不想回答问题,仍然控制着谈话的节奏,这回把话题转移到娇嫩的多年生植物上。她说起美人蕉,还有昨天刚刚种到花园里、到了秋天又要重新挖开带回室内的餐盘大丽花。这堂园艺课一直上到前门门口,佩妮直到最后一刻才停了一下,弯腰折下一朵已经凋谢的耧斗菜,拇指轻轻揉搓花蕊,把种子撒在地上。

* * *

萨拉眨了眨眼睛,让眼睛适应突然变暗的环境。偌大的房间像是悄然显形的幽灵,重新拥有实体。沙发蜿蜒出优美的曲线,棕色的软垫铺着红绿相间的钩织毛毯。玫瑰色的翼背扶手椅和配套的脚凳放在一旁,都有些褪色了。房间的中央是一个柴火炉。到处都是木头——木质的地板、摇椅、书架和桌子,还有厨房里发出淡红色光泽的樱桃木橱柜。

佩妮关上前门,深吸一口气,“糟糕,我把面团给忘了。”她急忙走向厨房,“随便坐。”

萨拉慢慢跟在后面。她留意起屋里更多的细节,比如相框里小孩子的照片,他们都有圆圆的脸蛋和金色的头发。萨拉脚步一滞,后退几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们现在还是小孩子吗?天哪,一共有几个?她瞪大眼睛,扫视着四处散放的照片。三个!全都好看得没话说。她怎么比得上这样美丽的孩子?再也不可能了。毕竟她都这么大了。

两个边几下边都放着篮子,里面的玩具堆得高高的。书架占据了大部分的墙面,上面几层整齐地摆着一排排小说,底下几层却乱糟糟地塞满了各种图画书,有的书脊都裂开了;有几本没放好,封面还露在外面;还有几本太大了,书架根本放不下。

不知道佩妮有没有注意到萨拉的发现,反正她什么也没说。直到萨拉终于走到厨房岛台边上,重重地坐在凳子上,佩妮仍然保持沉默,仿佛把自己的嗓音忘在了花园里。

佩妮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辫。她往一个大玻璃碗里倒了一些橄榄油,把油均匀地涂抹在内壁上。她很自然地借着手上残余的橄榄油,手掌和手指相互揉搓,直到两只手都亮晶晶的。然后她伸手拿起另一个碗,抬起搅拌器的揉面钩,取出一团黏糊糊的面团,放到涂了油的碗里,转一圈,翻个面,再用厨房巾把碗面严严实实地盖住。

最后她抬起头来,眼睛越过萨拉的肩膀,扫视了一下房间,目光从访客肯定注意到了的东西上一触而过。然后她才将目光投向萨拉,带着些许不安,终于开口了。不过她还是没有主动透露关于自己生活的任何信息——无论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而是突然问道:“喝点什么?我做了柠檬水和冰茶。我们还有牛奶和果汁……”

“水就可以。”萨拉起身,沿着岛台走来走去,“我可以用一下盥洗室吗?”她脸红了。干吗不说卫生间?这儿又不是百货商店。

“天哪,当然可以。穿过工作间那边有一个,”她指了指用餐区旁边的一扇门,“二楼楼梯口还有一个。”

萨拉拿起手提包,紧紧抱在胸前。“多谢。”

她选择了楼上的卫生间,在走廊里犹豫了片刻,往二楼的房间里望了望:房间都很明亮,有很多窗户。一个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另一间里放着一张老式的雪橇床,第三间房里是一张四柱大床。房间里摆放着许多代表舒适和快乐的物品(摇椅上的粉色浴袍,儿童桌上打开的涂色书,一只因喜爱被折腾得不像样的芭比娃娃——金发被肥皂水和剪刀毁了,比基尼或者亮闪闪的裙子被脱掉了,什么也没穿)。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因为她只是匆匆一瞥,也因为情感在心头涌动。

在卫生间里,萨拉坐在马桶上,凝视着洗手台上整齐排列的牙刷,仿佛它们是随时准备攻击的毒蛇。她责备自己。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佩妮·温会有孩子呢?她当然有可能有孩子。和任何人一样,她有权利上大学、结婚、买房、在花园里到处挖洞种水仙花、生儿育女。难道萨拉盼望佩妮还在痛苦中停滞不前?身处炼狱?望穿秋水?

她用完卫生间,狠狠地洗了把手,又洗了脸。她命令自己镇定下来。

佩妮端坐在沙发边沿。听到萨拉下楼的脚步声,她迅速抬起头,试探着拍了拍沙发的坐垫。“过来和我一起坐吧。这是你要的水。”

萨拉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她接过冰凉的水杯,小口啜饮,借此拖延时间。终于,她似乎在缠成一团、耗费心神的话题死结中,找到一个最无害的选择,问道:“你出去工作吗?”她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些词,避开了“家庭主妇”和更糟糕的“全职妈妈”。

“我在莫顿小学教书。”她的双眼掠过照片里那些注视的面孔,“我请了一天的假。”

“那你先生呢?”她本想打听他的职业,但关于这个男人的另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她惊得手一抖,杯里的水溅到了手上。

上帝啊。太明显了。她怎么早点没想到?

佩妮紧紧盯着萨拉,也许猜到了她为何如此震惊,“他在罗切斯特做律师。”她简短地说,又似乎要安慰,“我们是大学时认识的。”

萨拉舒了口气,环顾四周,很是恍惚。

佩妮挺直了身子,双手叠放在腿上。她低头对着这双手说:“萨拉,你可能有一大堆问题,我……嗯,我准备好回答了。你联系我时,我感到很突然,从没有想过这真的会发生——倒不是说这件事让我感到很不安。”

但她确实很不安。当然了。萨拉看得出来。简直是词典里“不安”一词的最佳范例了。

“我总会想到你,”佩妮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前方,“每天都会。”她双手分开,掌心恳求般地向上托起,然后又无力地垂落,松松地叠在腿上,“今天孩子们放学后我婆婆去接,约翰今晚也要加班。所以我们有时间。”

“好的。”萨拉扫视着房间,仿佛她从小到大、年复一年背负着的问题(她当然有许多问题,不是吗?可她的问题去哪儿了?)这会儿都跑到扶手椅后面或者书架上的角落里藏起来了。她的大脑像是卡住了,一个新的认知在生根、发芽,她找不回那些积压已久的疑问了。

萨拉暗地里策划了这次见面。要追查到足够的细节来安排这次见面并不难。她的父亲是名会计,做事也像会计一样井井有条。他有一个老旧的金属文件柜,用来保存各种文件,从缴税记录、电费账单到她母亲的气电一体不锈钢炉灶和凯膳怡搅拌机的使用手册,应有尽有。而且,妈妈和爸爸从来没把她的身世当作一个秘密。只要她开口,他们甚至还会帮她。明察暗访本来就没有必要。

但是她的愿望还是会伤害他们,吓到他们。他们会尽力掩饰,但萨拉知道,他们会受伤。他们是那么爱她、宠她。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总这么说。她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伤害他们。再说也没必要。谁都没必要知道她想见佩妮·温。

然而,萨拉从未想过她自己可能是佩妮的秘密。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现在非常确定。为什么不是呢?让别人知道有什么好处呢?那些在照片里留下珍贵瞬间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接受母亲之前还生过另一个孩子,甚至将她送走?这只会带来麻烦,让他们的脆弱世界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可能发生——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被迫离开。所有孩子的心里都揣着这种不安,不是吗?这不就是为什么他们会相信母亲把年幼孩子带到森林深处抛弃并饿死他们的故事吗?萨拉自己不也曾因独处而害怕,假装做噩梦钻到父母的床上吗?她甚至还要挤进他们中间,守着他们,不让他们离开。但他们早晚会离开。这是个可怕的想法:每个人都终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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